她开始要求高皓天给她介绍一个工作,她的话也合情合理:
“我不能总是这样待在家里,不事生产,也不工作,白用你们的钱,虽然我知道你们并
不在乎,但是,我心里总不好受。而且……而且,我妹妹碧荷小学快毕业了,马上就进中学
了,我想……我想……如果我能够的话,多少帮她一点忙。所以,姐夫,不论什么工作,我
都愿意做,文书也好,电话接线生也好,我不计较名义,也不计较待遇。”
高皓天注视著碧菡,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到底不是高家的人,这样不工作的寄人
篱下,决非长久之计。但是,她那样荏弱,那样细致,那样娇嫩,什么工作才能适合她呢?
他动了很久的脑筋,最后,他把她介绍进了自己的公司里,作一名绘图员。因为碧菡的绘画
和设计都不错,她负责拷贝工程师们的作业,这工作是相当轻松的。事实上,她每天只要上
半天班,早上搭高皓天的车子去公司,中午又搭他的车子回家,她对这分工作胜任而愉快,
当然,她心里明白,公司所以用她,完全是高皓天的面子。他们并不缺少绘图员。
无论如何,碧菡在公司里表现得非常好,她温文有礼,而又永远笑脸迎人。上班不到一
个月,她已经成为公司里所有光杆们注意的目标。大家知道她是高皓天的干妹妹,就纷纷向
高皓天献殷勤,打听行情。碧云天25/50
“皓天,你这个干妹妹还没男朋友吧?”
“皓天,帮帮忙,给我安排点机会怎么样?”
“皓天,星期天我来你家玩,好不好?”
正像高皓天所预料,碧菡引起了所有男士的注意。这些追求者之中,有个名叫方正德的
男孩子,刚从大学毕业,长得也还端正,只是有点娘娘腔。他的攻势最猛也最烈,他每天早
上在她案头上放一封情书,每天故意打她身边经过几十次,每天要约她去看电影。碧菡只是
微笑,既不和他多说话,也不回他信,可是,她也不明显的拒绝他,她总是笑,这笑容那样
甜蜜而温馨,那个追求者就更加如疯如狂了。
这样,终于有一天,她被那男孩子的不屈不挠所动,下班后,她没有和高皓天一起回家,
她答应了方正德的邀请,一起吃了午餐,并且看了一场电影。
这天下午,高皓天的脾气非常坏,他向手下一个笨职员摔了东西,又和上司吵了一架,
回家的路上,他的车子撞了前面一辆计程车的尾巴,他下了车,差点和那个计程车司机打起
来。回到家里,他是诸事不对劲,嫌阿莲的菜炒焦了,嫌电视广告太多,嫌母亲太噜苏,嫌
生活太单调……他一直在发脾气,碧菡已经看完电影回家了,她悄悄的注视著高皓天,默默
不语。依云呢?等高皓天回到了卧房里,她才凝视著他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吃错了
药吗?”
高皓天一愣,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望著依云,他感到歉
然,感到不安,拥住依云,他轻叹了一声说:“我想,我太累了。”“何不休假一段时间,我
们到南部去玩玩?”依云说,轻轻的依偎著他。“你近来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办法看,公司里实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说,躺在床上,他把依云的头拥在胸
前,低声的说:“依云,我爱你。”
依云微微一怔,也拥住高皓天说:
“皓天,我也爱你。”他用手指抚摸著她的头发,不再说话,他们静静的躺著,彼此听
得见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著脸,像和谁赌气一般的开著车,
完全不理坐在他旁边的碧菡。这张严肃的脸孔和他平日的谈笑风生是那么不同,碧菡害怕了,
胆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紧锁著,嘴唇闭得紧紧的。好一会儿,碧菡终于开了口:
“姐夫,请你不要生气吧!”
高皓天把车子转向慢车道,在街边煞住了车。他掉过头来,狠狠的盯住她。“谁告诉你
我生气了?”他其势汹汹的问。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头去,用手抚弄著长裤上的褶痕,只一会儿,高皓天就看到有一
滴滴的泪珠,落在那褶痕上了。高皓天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声音就放软了:
“怎么了?碧菡,我没有骂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来望著他,她那被泪水所浸透的眸子黑蒙蒙的,充满了祈谅与求恕,她的
声音软绵绵的,带著分可怜兮兮的震颤:“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说著:“我再也不
会跟他出去了。”高皓天怔了,他死盯著面前这张柔弱的、娇怯的、雅致的、可怜的、动人
的面庞,心里掠过了一阵强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权干涉她?
他又为什么要干涉她?他转开头去,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几百种不著边际的思想从他脑子里
掠过,几百种挣扎与战争在一刹那间发生。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软弱,很勉强,很
无力的在说:“碧菡,我并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纪太小,阅世未深,我不愿意
你上男孩子的当,那个方正德,工作时左顾右盼,不负责任,又浑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
糊涂就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你……你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这社会却充满了险恶,你只要对
男孩子笑一笑,他们就会以为你对他们有意思了。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会自作多
情的人物。现在,你住在我们家,叫我一声姐夫,我就不能不关心你,等慢慢的,我会帮你
物色一个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吗?”碧菡深深的凝视著他,那对眸子又清亮,
又闪烁。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说。
从此,碧菡没有再答应那方正德的邀请,也从此,她上班时不再笑脸迎人,而变得庄重
与严肃,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随便谈话,她庄重得像个细致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兴她这种变化,欣赏她那份庄重,虽然,一上了他的车,她就又笑逐颜开而软
语呢喃了。高皓天从不分析自己的情绪,但是,他却越来越喜欢那段短短的、车上的时间了。
就这样,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间,夏天就来临了。这是个星期天,碧菡显得特别高兴,因
为她一早去看了妹妹碧荷,又把工作的积蓄给了父亲一些。回来之后,她一直热心的谈碧荷,
说她长高了,更漂亮了,功课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她的好兴致使大家都很开心,依云望
著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一年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现在的她,明丽,娇艳,愉快,
而笑语如珠。高皓天同样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他注视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她
手腕上那个翠绿的镯子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滑动,他把眼光转向依云,依云手腕上也有个相同
的镯子,他忽然陷进呆呆的沉思里了。
依云的呼唤惊醒了他,他抬起头来,依云正笑著敲打他的手臂,说他像个入定的老僧。
她提议高皓天开车,带她和碧菡出去玩玩,碧菡开心的附议,带著个甜甜的笑。他没话说,
强烈的感染了她们的喜悦。于是,他们开车出去了。
他们有了尽兴的一日,去碧潭划了船,去容石园看猴子,又去荣星花园拍照。这天,碧
菡穿了一身的绿,绿上衣,绿长裤,绿色的缎带绑著柔软的、随风飘飞的头发。依云却穿了
一身的红,红衬衫,红裙子,红色的小靴子。她们并肩而立,一个飘逸如仙,一个艳丽如火,
高皓天不能不好几次都望著她们发起愣来。黄昏的时候,他们坐在荣星花园里看落日,大家
都有些倦了,但是兴致依然不减。他们谈小说,谈文学,谈诗词,谈《红楼梦》,谈曹雪芹……
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她们的脸,照亮了她们的眼睛,在她们的头发上镶上了一道金环。高皓天
坐在她们对面,只是轮流的望著她们两个人,他常说错话,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在两个女性
都不在意,她们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喂!皓天!”忽然间,依云大发现般的叫了起
来。
“什么事?”高皓天吓了一跳。
“你猜怎么,”依云笑嘻嘻的说:“我忽然有个发现,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各取一个字,
合起来刚好是范仲淹的一阕词里的第一句。我考你,是什么?”
高皓天眼珠一转,已经想到了。他还来不及念出来,碧菡已兴奋的喊了出来:“碧云天!”
“是的,碧云天!”高皓天说:“怎么这样巧!这是一阕家喻户晓的词儿,以前我们怎么没发
现?”
“碧云天,黄叶地,”依云已背了出来:“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
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她念了上半阕,停住了。“黯乡魂,追旅思,”高皓天接下去念:“夜
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念完,他望著那落日余
晖,望著面前那红绿相映的两个人影,忽然呆呆的愣住了,心里只是反复著“酒入愁肠,化
作相思泪。”那两句。不知怎的,他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想流泪,一阵不祥的预感,无声
无息的、浓重的对他包围了过来。碧云天26/5014
这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多,一连两个轻度台风之后,接著又来了一个强烈台风。几乎连续
半个月,天气都是布满阴霾,或风狂雨骤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天气的影响,高家的气氛也一
反往日,而显得浓云密布,阴沉欲雨。
首先陷入情绪低潮的是高太太,从夏天一开始,她就一会儿喊腰酸,一会儿喊背痛,一
会儿头又晕了,一会儿风湿又发作,闹不完的毛病。碧菡每天下了班,就不厌其烦的陪高太
太去看病,去做各种检查,从心电图到X光,差不多都做完了,最后,医生对碧菡悄悄说:
“老太太身体还健康得很呢,一点儿病都没有,更年期也过了。我看,她是有点儿心病,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碧菡侧头凝思,百思而不得其解,摇摇头,她迷惑的说:
“没有呀!全家都和和气气的,没人惹她生气呀!”
“老人家,可能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嘴里不愿意说出来,郁结成病,也是有的!”医生
好心的说:“我看,不用吃药,也不用检查了,还是你们做小辈的,多陪她出去散散心好些!”
于是,碧菡一天到晚缠著高太太,一会儿说:“干妈,我们看电影去好吗?有一部新上
演的滑稽片,公司同事都说好看呢!”一会儿又说:“干妈,我们去给干爹选领带好吗?人家
早就流行宽领带了,干爹还在用细的!”要不然,她又说:“干妈!我发现一家花瓶店,有各
种各样的花瓶!”
高太太也顺著碧菡,东跑西转,乱买东西,可是,回家后,她就依然躺在沙发上唉声叹
气。碧菡失去了主张,只得求救于依云,私下里,她对依云说:
“真不知道干妈是怎么回事?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她的兴致,医生又说她没病,你看,
到底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依云没好气的说,一转身就往床上躺,眼睛红红的。“还不是看我不
顺眼!”
“怎么?”碧菡吃了一惊,看样子,依云也传染了这份忧郁症。“姐姐,你可别胡思乱
想,”她急急的说:“干妈那么喜欢你,怎么会看你不顺眼呢?”
“你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依云打鼻子里哼著。
“姐姐,我都十九岁了,不小了!”碧菡笑著说:“好了,别躺著闷出病来!起来起来,
我们逛街去!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宽皮带吗?”“我什么都不买!”依云任性的嚷著,把头转向
了床里面。“你最好别打扰我,我心里够烦了!”
“好姐姐,”她揉著她。“你出去走走就不烦了,去嘛去嘛!”她一直搓揉著她,娇声叫
唤著。“好姐姐!”“好了!”依云翻身而起,笑了。“拿你真没办法,难怪爸妈喜欢你,”她捏
了捏碧菡的面颊。“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妖精!”穿上衣服,她跟碧菡一起出去了。
可是,家里的空气并没有好转,就像台风来临前的天空,阴云层层堆积,即使有阳光,
那阳光也是风雨前的征兆而已。在上班的路上,碧菡担忧的对高皓天说:
“姐夫,你不觉得家里有点问题吗?是不是干妈和姐姐之间有了误会?她们好像不像以
前那样亲热了。”
高皓天不说话,半晌,他才叹了一声。
“谁知道女人之间的事!”他闷闷的说:“她们是世界上最纤细的动物,碰不碰就会受伤,
然后,为难的都是男人!”
哦!碧菡张大眼睛,什么时候高皓天也这样牢骚满腹起来?这样一想,她才注意到,高
皓天已经很久没有说笑话或者开玩笑了。她瞪大眼,注视著高皓天,不住的摇著头,低低的
说:“啊啊,不行不行!”“什么事不行不行?”高皓天不解的问。
“不行不行!”碧菡继续说:“姐夫,你可不行也传染上这种流行病的!”“什么流行病?”
“高家的忧郁症!”碧菡说:“我不知道这病的学名叫什么,我就称它为高家的忧郁症!家里
已经病倒了两个,如果你再传染,那就连一点笑声都没有了!姐夫!”她热心的俯向他:“你
是最会制造笑声的人,你多制造一点好吗?别让家里这样死气沉沉的!”高皓天转头望望碧
菡那发亮的眼睛。
“唉!”他再叹了口气:“碧菡,你不懂,如果我也不快乐,我如何去制造笑声呢?”碧
菡怔了怔。“你为什么不快乐?”她问。
他又看了她一眼。“你不要管吧,碧菡,如果我们家有问题,这问题也不是你能解决的!”
“为什么?”碧菡天真的追问。“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看,以前我那么大的问题,
你们都帮我解决了。假若你们有问题,我也要帮你们解决!”
车子已到了公司门口,高皓天停好了车,他回头凝视了碧菡好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拍
她的手,轻声说: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碧菡。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或者,我们家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大家的情绪不好而已。也可能,再过几天,忧郁症会变成欢乐症也说不定!所以,没什
么可严重的。总之,碧菡,”他深深的凝视她:“我不要你为我们的事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