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银蟾续声道:
“何况,他心情正坏,那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
“你不写,我来写!”
“不要——”
“为什么?”
“没有用,没有用啊!他在恼我——”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是他妈妈!”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伯母——”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没有——”
“唉,这个孩子——”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
十七
【1】
六月底,贞观从大信母亲那里,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历撕过七月,从一号、二号到八号、十号……十五号都过了——贞观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留在人间,否则,二人同在台北,他却隔得她这么厉害;像之间重重置的几个山头。
这些天,她连三餐饭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说睡眠了——今天这样,也许是她的错,她不怪他;可是十九号,再这么四天三夜一过,他就得走了,他真要这样一走,再不见她一面?
他一走,丢她在这样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红男绿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无想到,以后她得怎样过日?
子夜两点了,贞观还辗转床侧;听得收音机里,正小唱着歌:
〖公园路月暗暝,
天边只有几粒星;
伴着阮,目泪滴,
不敢出声独看天;——
公园边杜鹃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叮咛哥,要会记,
不堪——〗
贞观的眼泪,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颊边,渗过耳后去了。后脖子湿了一大片,新的眼泪又流出来——她披衣起来,其实也无凉意,就又放下了;轻悄开了房门出来,只怕吵着银蟾;才出廊下,见天井一片光华,抬头来看:月娘正明,莹净净,光灼灼;同样的月色,同样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这里,等她浴身出来,那时候——月光下,贞观就那样直立着流泪,泪水洗湿她的脸,风一吹来,又逐个干了——“你好睡不睡,站到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银蟾起来何事;贞观只不看她的脸,随便应道:“里面热,我出来凉一下。”
银蟾不说话,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拥,将她挽入房内;一入房,两人平坐床沿,都只是不言语;停了好久,才听银蟾叹息:“热就开电扇啊,唉,你这是何苦——”
贞观倒靠到她的肩膀,热泪泉涌般的哭了出来——第二天,贞观肿着眼睛,又咳又呕,把个银蟾急红了脸:“你看你——”
“我没怎样,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医生的太太谁来养?”
“我——”
“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来!”
银蟾匆忙中换了衣服,飞着出巷口去请医生;不久,带了个老医生进来;医师在她前胸、后背诊听,银蟾则一旁帮着卷袖、宽衣。
自识事以来,贞观几乎不曾生病、打针,因她生有海边女儿的体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来也是陶瓷、瓦罐,极易碎的。
打完针,银蟾跟着回去拿药;药一拿来,贞观随即催她:“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么班?——”
银蟾翻着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电话去请假,大伯叫我看顾你,嘻,这下变做公事了,你先把这项给我吃了,回头琉璃子阿姆就来。”
果然十点正,日本妗仔真的来了,还带了那个郑开元;那人坐到床前,跟着琉璃子的手势,在贞观额前摸了一下,问声:“你感觉怎样?”
“还好!”
他拿起床前的药包、药水,认真看过,才说:“这药还算和缓,是个老医生吧?”
贞观点一下头;他又说了一些话,贞观先还应他几句,后来就闭眼装睡;谁知真的睡着,等她再醒过来,已是什后一点,人客都已走了,跟蟾趴在桌前打盹,面前摆的水果、鲜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来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这样,他知道不知?
她错得这么厉害吗?他要气她这么久?他真要一语不发离去,她会疯死掉吧!
隔日,贞观起来要上班,银蟾推着她回床,大声说道:“你这是怎么想?你还是认分一点,给我安静躺着!”
“可是——”
“没有可是好说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递来一个小圆镜;贞观迟疑一下,就接了过来;她不能相认,水银镜内的女容是生于海港,浴于海风的萧家女,她不知道情爱真可以两下击倒人;小时候,她与银蟾跟着阿嬷去庙前看戏,戏里的陈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动辄不起——原来戏情并未骗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条件!”
银蟾听说,笑起来道:“哦,生病也要讲条件?好吧!你倒是说看看!”
贞观乃道:“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没得一人生病,二人请假的理!”
银蟾道:“你病得手软,脚软的,我留着,你也有个人说话!”
贞观拿了毛巾被盖脸,故意说:“我要困呢,谁要与你说话——”
说了半天,银蟾只得换了衣裙出门;贞观一人躺着,也是乱想;电话怎么不响呢?门铃没有坏吧!不然大信来了怎么按?
他一定不会真跟她生气,他一定又与她闹着玩;从前她道破他与廖青儿的事,他不是写过这样的信给她吗——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却说——其实我没气,还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个抱歉的图章,把信纸盖满——电话突然响起;贞观摸一下心膛,还好,心还在跳,她趿了鞋,来拿话筒:“喂——”
“贞观小姐,我是郑开元——”
“哦,郑医师——”
“你人好了吗?”
“好了,谢谢!”
“我来看你好吗?”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门——”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谢——”
挂下电话,贞观忽想起要洗脸、换衣;没有电话,他的人总会来吧!她不能这样灰败败的见大信,她是响亮、神采的阿贞观——门铃响时,她还在涂口红;家中众人都说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为了大信这个人哪!
从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连那眼泪和折磨都是;气了这些时,他到底还不是来了——门外站的郑开元;贞观在剎那间懂得了:生下来即是哑巴的人的心情。
“我还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吗?”
贞观咽一咽嗓喉,说道:“我正要出去呢!家里没人,就不请郑医师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出租车有些没冷气,你不要又热着了——”
直到公司,二人没说一句话;贞观等下了车,才与他道了谢;一上二楼,即在楼梯口遇着银蟾,她正抱着一叠公文夹,见是她,公文夹落到地上去:“你让我安心一些!行吗?”
贞观将事情说了一遍,银蟾道:“这人怎么死心塌地的?”
贞观乃道:“这你就弄错了,他不是那样意思;他变做只是关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换我是医科出身,我也会这样跟人家!”
银蟾道:“好,你有理!可是,这算什么医生,病人给他逼离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当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点不到,贞观脸色转白,人整个仆到桌上。
办公室一片混乱,有叫车的,有拿药的;乱到最后,又是银蟾送她回来。
贞观再躺回床上时,她这样想:就这样不起吧!就这样睡到天尽头,日子就跳过廿号去!
大信是不会来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心死了,什么都不必去想!
看银蟾的眼神,贞观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会来了;银蟾当然打过电话给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还是硬起心肠来。银蟾忽说:“我再打给他——”
“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声大哭:“你再怎样不对,他也不该这般待你——我去问问他!”
贞观幽幽说道:“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银蟾咬着嘴唇道:“我打给他母亲——”
“银蟾,大信那种个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来,你就是拿刀押了他来,也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为想的对,你让他去;你要是打给他母亲,银蟾,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眼泪像溶热的烛泪,烫得一处处疼痛不止。
贞观搵去泪水,心内想——好,大信,你不来,只有我去了;人生走到这种地步来,倔强、面子,都是无用物;我其实也不是好胜,我是以为:我再怎么不好,你总应该知晓我的心啊——难道这些时,我们那些知心话都是白说的;我当然不对,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里知道,怕她们担惊、伤神,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么都是一人承担——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后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赶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这天。
贞观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黄昏,情知银蟾就快到家,才放心与郑开元离去;贞观看着手银,差十分六点,银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会被她拦住不放。
贞观留了纸条,只说到学校里走走,校园这么大,银蟾再怎样也找不着她;一出门,才六点一刻,大信也许才吃晚饭呢——她只得真到校园溜一圈;学校此时放暑假,学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几天前才回家,说是十来日,再上来帮教授做事——出大门口已经七点半钟,坐什么车呢?出租车太快,十余分即到达,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须现身出来那样突兀!
还是坐公车吧!她要有充裕的时间,让心情平静,自然,这样一想,遂站到○南牌子等车。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过这儿等车……她忽地顿悟过来:他真去了英国,她还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吗?台北有多少地方,留着活生生大信的记忆;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里——以后,除非她关起门来不出世,否则,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会触痛她;关起门来也不行哪,房内那椅凳、是大信坐过的,他还将脚,抬放在她的书桌上……
车到小南门,已经八点十分,贞观提前两站下来,准备走着去呢,大信在那里长大,她也应该对那个地方有敬意!
八点半是可以走到吧!这个时间比较好,不早,不晚。——贞观从中华路转向成都路,当她再拐进昆明街时,才感觉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从不曾来过,如今,马上就要望见了,就在眼前不远处,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面,还是从后街走;她进去了,人家问起,自己该是怎么说?
后街刚好是他家后门,而且前屋正好有一小巷延下来交会;贞观走在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识她时,信上有过这样一句:——喜欢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原来就是这样一条巷子;贞观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抬头来找大信的房间。
二楼是他父母、祖母,三楼是兄弟,四楼是姊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间就在三楼靠西,照得进月娘光光!
就是这间吧!灯火明照窗,故人别来无恙?
从戌时到子夜,贞观就在人家泥墙下,定定站了三小时;大信的灯火仍是,在这样去国离家的前夕,他竟也只是对灯长坐而已。
不见也罢!既是你决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么说的?
能够这样站着,已经很好了;是今生识得你,今生已是真实不虚。
雨细丝丝下起来,贞观离去时,那灯犹是燃着;他也许一夜不能眠,也许忘了关灯——她回到住处,挂钟正敲那么一下,是凌晨一点;银蟾来开的门,她看到银蟾时,心口一绞紧,跟着眼前一黑,然而她还是向前踉跄几步,才仆倒在银蟾身上——
【2】
贞观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银蟾几次欲通知家里,都被她挡住了。
大信就这样去了英国;他走那一天,贞观手臂上还插着点滴注射筒;她不吃饭,郑开元只好给她打盐水针,任何人与她说话,她都只是虚应着,心中虽是一念:我该怎样跟他去呢?伦敦离的台北,千万里路;我一个弱质女子,出门千样难,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头有坏人,存的钱大概也不够——明人小说里记的——范巨卿与张文伯,以意合,以义合,二人结为知心,言约重阳佳节相晤见。自别后,范为家计奔忙,不觉光阴迅速,重阳当日晨起,见邻居送来茱萸花,顿忆起故人之约;然而两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却可一夜行千里……张劭信士也,岂有失信于他;思至此,拔剑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约——贞观因此遂起死志;活着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总可以尾随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问问他的心;他把她带到无人至的境,却又这么扔下她;旧小说里,西伯昌说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拋我?”
贞观每念着此句,就要呜咽难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头绞缠在她心中不休——后来是银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来;正是昨日,她高烧不退,弟弟已从家中上来,见此景,站在一边与她磨姜汁,银蟾则半跪坐半坐着床沿,一口口用汤匙喂她清粥,偶尔夹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内……
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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