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撑着
作者:幸福的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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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红灯。广州的交通和治安一样,在全国小有名气——是差得出名。
张宁在停车等红灯的时候,总会有些焦躁不安。那段没有内容的时间,尽管很短,却让人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慌。就像对自己的人生一样,抓不住看不清。表面看来平静如水,仔细深究却空白得像不存在一样,一片虚浮。
绿灯再亮的时候,她正在走神,结果是被后面的喇叭声惊醒的。她挂档准备起步,脚下的离合与油门却没有如愿以偿地配合默契,车子“哗”一声死了火。张宁心里窜起了一股怒气,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还没等她重新发动车子,后面的车又开始鸣喇叭催促了。张宁发动汽车,轰一脚油门冲过了停车线,一边骂道:“有本事你就超我,要么就撞过来!”。
离婚以后张宁一直都处于这种易怒的状态里。她一边开着车,一边后悔当初没买一辆自动档的车。可是当年买车的时候,她还没想到自己需要努力驾驭这辆车。那个时候她有老公,是天生的她和儿子的好司机,无论是她上街购物或者送儿子去学校才艺班或者周末出游,自然有一个技艺高超体力超强耐心细致的司机接送,无须她多虑。那时她考虑的是手动档的车省油,并且有驾驶乐趣。这个词汇是当年她在网上搜索到的,让她多一条理由买手动档,其实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驾驶乐趣。那时候的生活,就是这样称心地惬意地糊涂着,又透着张宁特有的精明——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什么都不出她的计划,不出她的所料。
后面那辆按喇叭的车子掠过她的车前,她看到一张年青英俊的男人的脸。她心里一沉,无可救药地想起了秦扬,她的前夫,那人也和这人一样有一张明亮的脸,像透着光芒一样。于是乎,本来就很沮丧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更深的谷底。
她和秦扬是大学同学,只差一个年级。想到秦扬,她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秦扬,他的线条分明的脸、高大健壮的身体,让她想起那尊著名的雕塑《大卫》。从此,秦扬成了张宁暗恋的学长。那段日子,张宁变得特别多愁善感,上课的时候经常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就像言情小说里的那些女主角一样。她仿佛被重重的心事压得弱不禁风,随时可能准备晕倒。她常常在学校那条开满紫荆花的校道边上等待,企盼能遇到秦扬。实际上,想知道秦扬会不会经过也此地也很容易,她只要到系办公室查查他的课表就知道了。但张宁还是更愿意傻等,看着满地的紫色的落花,让自己的等待多一丝忧郁和哀伤,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等待着一个结果,还是在体验着一个过程。那些日子,等待着秦扬走过的那一份心跳,或者等待着见不到秦扬走过的那一片失望,是她全部的梦想。后来,张宁如愿以偿和秦扬拍拖以后,秦扬告诉过她。他喜欢她那股傻气,所有的感情全写在脸上,自己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知道吗?为了不让你失望,我没课也要到紫荆路上绕一绕。虽然我没有看你,但我可以感觉到背后灼人的目光。”秦扬不无得意地说道。秦扬的生命里全都是这样简单的逻辑,现实而努力地付出着,一点点小成绩会喜出望外,一点点小狡猾也乐在其中,快乐和痛苦都是直接而单纯的,总是欣赏和享受着人生的所有快乐,很满足地笑着。
当时的张宁只是羞涩地抿嘴笑了。后来若干年以后,她想:秦扬怎么会有如此恶趣味的自得呢?真是肤浅。
毕业以后他们也和同学们一样,适应新的工作,适应新的环境,适应新的同事,适应新的生活。和大家一样恋爱,为不高的工资烦恼着,担忧凭这样的实力如何才能买下一套房子。有时他们借朋友的摩托车去看房子,认真地算每一种房贷年限的本金和利息,认真地算二人的收入按最长的年限去借贷的话能不能负担。后来,他们结束了爱情长跑,结婚,如有神助。
张宁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俩一块去看一场有关少数民族风情的演出,票是张宁单位里免费的招待票。卿卿我我中他俩谁也没留意节目的内容,直到中间的一个舞蹈。那个舞蹈的灯光一直都暗暗的幽幽的,有一种奇怪的暧昧感觉,音乐也低沉而压抑,好像在表达着一种被极力压制着的欲望。舞台上两两相接的男女做着各种动物的□的动作,纠缠在一起的异性在低沉的呜咽中用身体表达着人类原始的渴望。张宁和秦扬看得呆住了,被这种神秘的呼唤弄得火热火燎的。他们有点不知所措地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一种遥不可及又近在眼前的欲望。
当天晚上,他们第一次上床了,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仪式。像祭典一样,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一个半月后,张宁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人又惊又喜。这对情侣拿着检查结果呆了半晌,同时想起了那个舞蹈的最后一个镜头:漆黑的舞台中央;一束追光缓缓亮起;舞台上唯一的光束中,一男一女抱着一个孩子,欣喜地扭动身体,充满了对生命延续的喜悦,一切躁动与神秘都归于平静。
他们很快就办理了结婚手续,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所以,对于自己的婚姻,张宁一直认为是上天注定的,怎么可能不幸福呢?可她偏偏就这样失去了婚姻,失去了秦扬,失去了家。她的家庭里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她会因为秦扬凌晨时分才带着宿醉回家伤心,会对秦扬毫无节制地抽烟喝酒生气,但从来没想到秦扬会背叛自己。她的人生看来算无遗策,却其实最关键的一步,她怎么也没算到。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小说,相对于那两篇游戏之作而言,更接近我想要表达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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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停好车,找到和杨芷青约好的咖啡馆的时候,看见杨芷青已经坐在那等着了。不过看起来杨芷青并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因为她此时情绪稳定,镇定自若地对镜理妆。随着杨芷青在生意场上越混越凌厉,她的耐心也与日俱减,逐渐消磨殆尽。目前这种平静的状态通常出现十分钟以内的等待里,张宁对此非常有经验。
“秦扬还是天天来找你吗?”
“不天天,偶然,但足以困扰我。”
“每次都带着鲜花?”
“嗯。”
“张宁啊张宁,你今年贵庚啊?扮什么清高啊?你至于傲慢成这样吗?”
“可是……”张宁试图负隅顽抗一番;但杨芷青没容她开口:
“你一个离婚的中年妇女,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本钱不成?我都嫌你矫情!你当自己在演电影儿呢?拍什么纯情剧啊?你就这么恨他?就为了一次还没成功的出轨?你不要怪我骂你骂得刻薄,我告诉你我不打醒你你以后会怨我不是个真朋友!我怕自己以后没脸见你!”
还没等张宁说出辩解的话,杨芷青就强势地打断了她。杨芷青说话的风格一向如此,没有理由的时候也是理直气壮,有了三分道理,语气就会咄咄逼人。这个时候她惯用反问句和感叹句。
“……”张宁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说矫情,她自己也觉得的确有几分造作。而且这戏演得越来越没味儿。要是肉麻的话,也能当成有趣来享受,这样淡飘飘的重复演下去,她已经有几分不耐和火气了。秦扬隔几天就会到家里来,带着花儿草儿的。不让他进来吧,又好像真把他当成了什么要紧的事儿,会丢了那份淡然的从容,显得郑重其事。让他进来吧,两人总是这样淡而无味地坐着,秦扬认为他请求原谅的意思已经不言自明,就个性十足地不多啰嗦,带着他惯有的傲气和自信。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就很生气:这到底算什么?是在求我,还是和我示威呢?别说这样别别扭扭地等她回心转意,就算天天温言软语地求她,她也不想这样就原谅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张宁每每就会觉得一股躁热从小腹涌上来,弄得心里烦烦地没有着落。她是个干脆利落的人,最讨厌这样乱糟糟没有秩序不受控制的情形。她有一种冲动想把秦扬赶出门外,又清楚明白地知道,如果她真是这样做了,秦扬以后就不会再来了,那样,她以后就不用再想和秦扬复合的可能了,斌斌也不再可能重新获得这个爸爸了。以后会是年节假日,她把斌斌送到秦扬手上,让儿子享受一些例行公事的父爱,这个结局也是张宁所不愿意面对,更不愿意接受的。每到这个时候,张宁其实心里清楚,自己心里对秦扬,不是没有渴望的。
“给你钥匙!你想好了吗?我怕你以后会后悔自己做的决定。”杨芷青的声音里没有太多的关切,倒像是在忠告什么。
“有什么办法?马死落地行,我总还是要活下去的。没有人养,自己也得养活自己,不但要养活自己,还得要养活斌斌。送他出国留学的计划也不会改变。人生啊……”张宁倒有一肚子的哀怨要诉说,正待学祥林嫂的样子再次渲倒自己对人生的愤怒,却被杨芷青无情地打断了。
“真是人生如梦!你们俩一离,我倒成了公司的大股东,现在你们俩都要听我的。怪不得都说要强强联手,你们就不能用生意经来经营一下你们的关系吗?哈!受秦扬奴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得喝一杯庆祝一下才行!”杨芷青一边挥手示意侍者,一边用她贯有的快速俐落的方式和张宁对话。张宁不敢告诉杨芷青自己没有要公司的股份,所以她还得受秦扬奴役。张宁认为股份是个虚东西,自己如果不参与公司的经营,等于废纸。她要了所有的钱和有价证券,房产和车,就算公司是一座金矿,基本上也与张宁无关了。在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其实还藏着小人之心:秦扬现在对她心存眷恋,好像不会倾吞她的利益。但她却保不住这份感情不会变。以后恩断义绝的时候,自己对公司运作一窍不通,秦扬利用公司就能很好地打击她,说不定会让她一无所有。她不能留这样的弱点给敌方。
当然,其实事实上张宁相信秦扬不会那样做。但她的这种不安全感几乎好像与生俱来,逃离不去。
杨芷青很不想看到张宁现在的样子。自从离婚以后,张宁就一直萎靡不振,她的精明和敏锐都随着婚姻的消亡而消亡了,每天沉溺在网络中不能自拨。前一阵子是迷恋韩剧,后来是迷恋八十后的言情小说,目前好像是迷恋什么耽美文——杨芷青都快疯了,那叫什么东西啊?没意义没价值的烂文,全是自恋自艾的女人的无病呻吟。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杨芷青希望以前那个聪明能干的张宁能回来,找到工作的激情也好,到公司看着自己的事业也好,总之要做点什么事情。她的确是一个好朋友,从来也没追问过那些关于两人婚姻破裂的难以启齿的细节,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兴趣,像她一贯认为的那样:没意义的话就不要说。在她看来,她的两个好朋友,张宁和赵沁,虽然专业一样,每天干的工作也一样,甚至性情风格和处世方式也没什么大的差异,但从心理学的性格角度来分,张宁是一个内向思维型的人,她自己内心对什么事情都有一个严格的标准,一件事情发生在眼前,别人可能只看到了事件表现出来的外显的内容和结果,但张宁绝对要思索潜在的看不见的那些原因和过程,有一种旁观者的冷静,但因为看得太清楚,也分外地敏感和投入,当然只在内心,不爱与人分享。赵沁则全然是一种入世者的形态,往往还没有看清楚事件的本质,就已经身体力行地参与进去了,典型的外向行动型,所以赵沁对人不深究,也不设防,朋友很多,但难说是什么样的朋友。
在食物和酒到来之前,杨芷青简单地向张宁介绍了公寓的情况。那是一套三房一厅的房子,目前公司一个设计总监住着一间,一个搞行政的女孩儿是杨芷青的表妹,也住着一间,还空着一间。张宁决定搬过去,那间空房,她决定占为已有,然后把秦扬留给她和斌斌的房子租出去。离婚以后,斌斌被妈妈带走了,每月要交给妈妈的斌斌的生活费和教育费用就是一笔硬硬的支出。张宁有离婚时分到的大部分的存款,秦扬每月也会付一笔钱,虽然不会衣食无着,但有了后顾之忧的张宁,却总有一种算帐的冲动。恨不得目前手上就摞着大笔的金钱,可以充分地分配于自己和斌斌未来的大把的时日,却断断不能像以往那样的放心地一掷千金了。
其实只有张宁自己才知道,离婚以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落魄到疯狂的地步,明明像普通人一样健康地活着,却像死人一样无法思考,也没有欲望。她一直强硬地说要把斌斌送出国读书,其实她自己根本没有方案,也不知道如何达成目标,心理上似乎还在离婚之前,觉得到时候秦扬自然会打点一切。有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心理上对秦扬的那份依赖,就会固执地想保留那些存款,固执地不动用一分钱,把它们安全地存到斌斌长大,送他出国留学。在她觉得极不安全的时候,这样的念头倒好像让她感觉到了一点点安全感。她有时会鄙视自己的这种可笑的矛盾心态,明明自己离婚时口口声声地说,应该拿的她不会少拿一厘,但不应该她得的也不会接受任何一毫。似乎是很独立自主的样子,但其实心理上从来没有放弃过依靠着秦扬,最后还会为自己是否依然会拥有这种依靠担心,即使是依靠着一个概念而已。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很沉默,好像那两碟牛排是顽固的敌人,非得用全副智力和体力去对付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张宁感觉到杨芷青停下了刀叉,正在仔细端详着自己。张宁犹豫了一下,没有做出反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杨芷青的动作。虽然当过多年的家庭妇女,张宁对于以静制动的人际技巧还是了然于心的。
“你给我说真话,对于秦扬和他的鲜花,你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吗?”如张宁所料,杨芷青终于开始八卦了。
“不是有感觉没感觉的问题,我心理上还没有作好原谅他的准备,所以现在根本没琢磨过让自己去感觉什么。芷青,我至少得服从自己的原则、尊重自己的内心不是吗?”张宁诚恳地解释道,希望自己的好友能理解她的感受。
似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张宁努力坚决地因为一次不成功的出轨行为就离开秦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