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惊愕了,极大地震惊,言语也无法连贯了,“什么?!那,那个人头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了……”
“那只不过是个和他容貌相似的囚犯而已。我借个人头,好让唐邕顺利收拾掉他的部从,用最小的损失,最有效地解决掉剩余麻烦罢了。没想到他太过毛躁,不小心吓到了你,我已经骂过他了。”
“这是真的,你真的没有骗我?”
她虽然觉得此事太过离奇,那天她确实认为那个从墙外抛进来的首级是赵汶的,但是以她对赵源的了解,如果他真的杀掉了弟弟,现在定然不会这般轻松自在,他不是一个能彻底割舍亲情的人。
也许,她真的认错了。因为太多的鲜血和泥泞遮盖了本来面目,加上死人的模样和活人确实有些区别,所以她误会了。
“真是的,你还不相信我?再不行,你可以去看看他,他现在被关在一个隐秘地方,正在养伤呢。”
牧云定了定神,仔细看赵源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在说谎,于是将信将疑地问:“我现在不想见他……我只想知道,他伤得严重不严重。”
“说严重也严重,因为他残废了;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因为死不了——当时我们两个都拿着刀,想要杀死对方,不过他的神智似乎有些恍惚,出手比我仅仅半了半拍。我就快了那么一点点,一刀把他的右手砍下了一半,四根手指全没了,以后他彻底废了。”
说到这些时,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神情有几分凝重。
牧云听得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样可怖的场景,身上不觉间一阵阵发寒,“为什么没往他要害处下手?”
赵源伸出双手,左手食指在右手手掌上比划了一个横拉的手势,以作为示意,“这是鲜卑人的规矩,小时候我在怀朔镇上就知道。鲜卑人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如果没有了骑射的本事,不能再弯弓持刀,人就算废了。如果在战场上认输乞命,就自己用刀割去右手的半个手掌,以表示永远不再反抗。”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么说来,你不打算杀他了?”
“你听说过有右手残废掉的人,还能起兵反叛,还能篡位立国的吗?”
意思很明白,要留住弟弟的性命,前提必须是弟弟永远没有再背叛他的能力,所以他痛下狠手,一下子断绝了弟弟的这个能力。看似残忍,却也是一种另类的宽容了。
然而,赵汶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一下子断绝他的所有希望,让他变成一个废人,一辈子都不能再获得自由,行尸走肉一样。纵然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只怕是,比死亡更加痛苦吧。
想到这些,她心底里不禁生出了一些怜悯。只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更不可能劝说赵源杀掉赵汶。毕竟,在婚后的五六年里,他对她还是不错的,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虽然没有真正的夫妻生活,可这些曾经的恩情和好处,她也不能因为后来他对她的不好,就全部抹煞。
赵源当然能看出她的踌躇,于是,苦笑着说道:“如果不是到了那样的地步,我真不至于如此。当时,我身上带着这么多伤,也是抱着拼个死活的决心,才奋起还击的。你不知道,当时我是靠着什么才撑下来的……”
她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的苦心。”话音中,微微有些颤抖。
他摸了摸她的手,满眼疼惜地望着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好,那就给你说个笑话吧,跟你讲讲为什么他派了那么多刺客,我居然死里逃生。”
牧云也正在疑惑这个问题,听他提到,连忙点点头。
“先头是一个刺客突袭,我没防住,中了一刀。没想到门外又来了六个刺客,把我的侍卫都砍倒了,我这才确定他们应该是训练有素的习武之人。没办法,只好逃了。半路上痛得要命,幸亏崔季舒架着我逃。不过到了一间屋子里时,他已经跑得没影了。刺客追上来,我只好当个胆小鬼,钻进床底躲避,等待救援。还没等喘口气,另外几个刺客又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床搬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接着我被他们拉出来,按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又砍了几刀。”
牧云听得脸色都变了,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异常后怕。
他笑呵呵地伸手拂了拂她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继续道:“别怕,其实也不疼,当时太害怕了,反而一点知觉都没有,就是人有点发懵。后来晕晕乎乎地听到外头有呼喝声,抬头一看,院子里多出了自己人,原来是明月带着一群人赶来救我了。我生怕被狗急跳墙的刺客们挟持住,突然来了一股力气,挣脱他们,又钻到了床底下。还没等他们把我揪出来,我的人就杀进来,把他们悉数擒获了。”
“你伤得那么重,怎么会在接下来打败阿汶呢?”
“看着重,其实没有伤及要害。于是我将计就计,玩了个诈死的伎俩,果然就将他骗来了。我知道阿汶生性多疑,不会完全信我,所以知道我计策的只有极少数的人,其他人完全不知情,真以为我死了,各自惊慌失措,真的骗到了他。
至于伏兵,我早已在东柏堂建成之前,就令人秘密挖掘好了多出密道。我之所以选择在那间屋子里见他,就因为那里有密道出口,方便埋伏。他去见我之前已经将堂内搜索一遍,自以为全部在他的掌握之下,才最终中计的。”
当赵源将事件经过详详细细地讲述完毕之后,牧云的眼圈又开始泛红了,她知道他说着轻松,实际情况可能远比他所描述的要残酷许多。想到他受的那么多苦,想到他这些日子来一直默默忍受的煎熬,她就难以抑制住心头的酸楚,几欲堕泪。
赵源见她这样,不免怕了,连忙安慰道:“别哭,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我在最危险,也最害怕的时候,只要想到你,想到咱们儿子,马上就不怕了。为了你们俩,我要好好活着,决不能放弃。”
接着,他将她揽入怀中,让她也侧着身,和他面对面地躺在一起。望着她的眼睛,颇为愧疚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没能早点知道你被他囚禁的消息。等知道了,已是回来第二天的事情了。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好装作不知道,暗地里筹谋救你的方案……到底还是晚了好几日,让你多吃了不少苦头。唉,我真是没用,一直说要保护你,可是,我自己都差点成了泥菩萨……”
她感觉到,他的体温很高,隐隐发烫。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很没有力气,应该是又发烧了。
“行了,别说了,这又烧起来了,你刚才没吃药吗?”
“传了,正在煎着,没这么快……”赵源颇为疲惫地说着,随后低了头,拥着她,闭上了眼睛。“我有点困,先睡一会儿,药来了再叫我。”
“好,你睡吧。”
她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过了没多久,他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渐渐睡着了。她这才停了手,拉过被子盖住彼此,继续拥着他。
其实,锦绣荣华只是种假象,她和他,不过是两个生活在黄金屋子里的可怜人,在遍体鳞伤之后,互相取暖,相依为命。
长相守,其实也是一种奢望。只要平平安安地活着,就足够了。
258
258、弄瓦之喜 。。。
十二月初一,隆冬。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漫天铅云的严寒天气。赵源一下朝,还没等出止车门,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焦急不已,身上已经落了许多雪花的家仆,并且得到了一个消息,牧云要生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一听,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心里面也有点犯嘀咕,按照医官的说法,得再过一个月才到临盆之期,怎么提前了,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有什么危险?
“回郎主的话,早上您出门才小半个时辰,夫人不小心跌了一跤,动了胎气,稳婆和仆妇们都去了,说是看情形要生了。”仆人很着急,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等停了停,喘了口气,才继续禀告,“夫人不要小人来禀告,还是唐大人认为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令小人赶来这里等着郎主。”
“现在几时了?”
赵源顾不得再多询问,他只知道这一次朝会开得很久,生怕牧云在家里会不会出什么事,毕竟这是早产,他不在跟前,不知道那些伺候的人会不会怠慢。因此,他快步走到车前,一面催促车夫马上驾车启行,一面回头对身边的侍卫问道。
“小人刚刚看过,刚过午时。”
说话间他已经坐在车里,略略一算。他从寅时四刻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这耽搁的时间可不短。想到这里,他就越发焦急,连声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他要尽快赶回大将军府。
一路紧赶慢赶,几乎是疾驰着回到大将军府后,赵源一下车,就急匆匆地直奔后院。进入牧云所在的院子之后,只见庭院里铺着厚厚的积雪,上面很多凌乱踩踏过的脚印,显然有很多人在此进进出出。
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刚刚踏上台阶,里面的门正好打开,一个端着木盆的侍女一眼瞧见主人,赶忙略略蹲身行了个礼。不等赵源发问,就急忙报喜:“恭喜郎主,夫人刚刚生了!”
“哦?!”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立即追问:“什么,生了?”
“夫人在小半个时辰前顺利分娩,都平安着。这会儿正在里头歇息着,等您回来呢,您快进去吧!”
意外之余,他不禁大喜过望。刚刚进门,几个稳婆和医官都赶来和他禀告此事,一个个都喜气洋洋的。他不再多问,直接挥了挥手,“好,每个人都有赏,一个都不落。”
众人愈发欢喜,纷纷跪地叩头,等到他允准,这才各自散去领赏了。
卧房内被火盆烘得温暖如春,虽然还隐隐有点没有散去的血腥气,不过周围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
赵源脱下沾满雪水的鞋子,踩着厚厚实实的蚕丝地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朝屏风方向走去。
这时候,屏风被收起了些许,有稳婆从里面出来,对他小声叮嘱道:“郎主需小心些,夫人现在还不能动,更是一点风也不能受。”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稳婆和另一名侍女也悄然退下之后,卧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悄然转过屏风,来到榻前,定睛一看,果然,榻边多出了个小小的婴儿摇车,里面铺着厚厚实实的褥子,在一个大大的襁褓里,睡着一个很小很小的新生婴儿。因为实在太小了,脸只有巴掌大,还没有完全长开,肤色粉红,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从襁褓里伸出,半攥成拳头,搭在脸上,正睡得香甜。
“哎呀呀,快让我瞧瞧咱们儿子!”
赵源几步蹿到近前,伸手就去摸新生儿那张粉嫩嫩的小脸儿。
“咳,住手。”
榻上的牧云转过脸来,狠狠地瞪视着他,没好气地阻止道。因为分娩耗费了太多体力,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一句明明应该威慑力十足的话,现在说出来却是轻飘飘的,很微弱。
即便如此,赵源仍旧飞快地将自己那凉冰冰的“爪子”从小婴儿脸上收回。可是等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外头动得冰凉会刺激到小孩子的时候,小婴儿已经被他弄醒了,不耐烦地动了动,嘤嘤啼哭起来,露在襁褓外面的那只小手也颇为烦躁地晃来晃去。显然对他的行为非常恼火,正在进行强烈抗议。
孩子的哭声细声细气的,好像没有什么力气似的。他不免担心了,毕竟这孩子不足月,看起来也实在太小了,比起他当年去看刚刚出生一天的孝瑜,简直小了不止一圈。而且还极娇嫩,像个刚刚含苞的花骨朵,让他不敢伸手去抱,生怕碰坏了。
“咱们儿子怎么哭得这么小声,像小猫一样,别是连吃奶的劲儿都没有吧?还是没吃到奶,饿得哭不动?”
他蹲在摇车旁,趴在摇车边缘上,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小婴儿,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牧云很疲惫,凌乱的发丝黏在额头和脸颊上,脸色也白得吓人。因为失血很多,唇色非常暗淡。对于他一来只知道关心孩子,不知道关心她的言行,她显然恼火了;加上他回来这么晚,又一次没能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守着她,虽然情有可原,但她依旧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
她有气无力地骂道:“什么‘咱们儿子’,你满心里就是想着我给你生儿子。现在你不用惦记了,我和女儿不用你管,你爱到哪儿潇洒就到哪潇洒去,罚你不得碰女儿!”
仰躺着骂他实在不解恨,她本能地想要坐起身来骂,不过只是稍稍一动,身下就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小腹里也酸痛不止,她禁不住唉哟一声,刚刚起来一点,就又躺下了。
赵源非常惊讶,他只是习惯性地称儿子,并不是心里头真的重男轻女,这下被误会了。见到她吃痛,他顾不得解释,连忙坐在她身边,替她盖好被子,然后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别动啊,我给你赔不是了,儿子女儿我都一样喜欢啊。你别因为生我的气,就弄坏了身子,那样多不划算啊。还有,你得为女儿着想啊,她还等着吃奶呢。”
既然骂不动他,也没有力气打他,牧云只得“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对他不理不睬。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理睬。想了想,他终于厚着脸皮,俯身在她近前,捏着嗓子模仿着小孩子的童音,撒娇道:“家家,家家,不要不理睬孩儿,孩儿饿了,肚子里咕咕叫,再不吃奶就连哭都哭不动啦,呜呜呜……”
他的模仿过于滑稽,牧云虽然闭着眼睛,可是紧绷着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变化,嘴角弯起了一点点弧度,似乎实在勉强忍笑。
赵源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搭理。正讪讪间,摇车里的孩子又一次哭了,细声细气的,能看出哭得很努力,只是声音不大罢了。很快,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也冒汗了。
牧云这一次终于装不下去了,她再也顾不得和赵源怄气,连忙睁开眼睛,扭头看了看孩子,伸手想要抱她。可是距离有点远,她够不着。
他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顾不得刚才牧云给他下的“限令”,先是慌里慌张地摇了几下摇车,孩子却哭得更加厉害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伸出双臂,万分小心地抱起孩子,用臂弯托着孩子的脖颈,将她抱到牧云身侧,让牧云用臂弯搂住她。
小婴儿到了母亲怀里,虽然哭得没有刚才那么努力了,却仍未停止。她睁开眼睛,泪汪汪地望着赵源,胖乎乎的小手晃了晃,碰到了母亲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