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傻愣愣的样子,邱宝宝抬手指了指客厅的方向道:“妈妈不是跟你空口说白话的。我和你爸爸当年在厂里做的时候,我们车间里就有一个女的是嫁给盲人的。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车间里的每个人、厂里也有不少人都是知道的。生活条件苦不苦的我们不说……”她摇了摇头,但表情却很明白无误地在说那个女的日子过得很苦。“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张见欣看了看老妈竖起的食指,心里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肯定是个很糟糕的反面示例。果然!
“你也应该记得那个时候妈妈经常要上中班,晚上要到十一点、十一点半才能下班。”邱宝宝道:“这么晚出来公交车早就没了、我们这些女的胆子又小,所以要么是几个人一起走、要么都是老公来接的。”
张见欣的确记得这些事,便轻轻点了点头。她记得那时候老爸总是把她和妹妹安顿好之后就骑车出去接老妈。暑假的时候、老爸也会带上她或者妹妹一起去接,然后在家门口的夜排挡上打包一大盆冷面回家当夜宵吃。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更是一段很美好的记忆。
见到张见欣若有所思的样子,邱宝宝的表情柔和了点,叹了一声接着道:“可是那个女的住得远、没什么人和她同路,而她老公自己每天到福利工厂上下班都还要人接送咧、根本不可能来接她,所以她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骑一个钟头的车回去。”说到这儿,她的嗓音变得低沉了。“后来是出事了呀!有一天晚上她被几个男人抢光了身上的东西,还被人……”她的语音嘎然而止、狠狠皱了下眉才接着道:“她受了这么大的罪、差点连命都丢了,可是到家之后她老公根本就不知道、反而还骂她怎么这么晚回来。那个年代这种事你叫她怎么有脸开口说?就算说了又能有什么用?”说着,她的眼眶红了、叹息道:“她每天上班的时候魂不守舍的,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脸色蜡黄蜡黄的,没几天就瘦得像个鬼一样了……唉!”
张见欣听得出老妈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很难过,所以没敢出声。
邱宝宝摇摇头道:“后来没多久她就查出来肚子里有了,结果当天晚上就从我们厂里的塔吊上跳下来摔死了。”她不堪回首地闭了闭眼睛才接着道:“结果这些事还是在她的遗书里写的,否则根本就没人知道!我想她之所以写下来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而这张遗书她还不得不一式两份,其中一份写的是盲文、专门给她老公看的。你说说看,一个死都要死了的人临死前还要考虑这么多事、还要一笔一画地写两遍遗书……唉!”她的这段话又是以一声更加一言难尽的长叹结尾的。
张见欣怔怔地看着老妈有点灰败的脸色,从她的表情里读到一种深深的自责……她想,或许老妈的确是在内疚吧,为自己没能帮上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点忙?她很清楚老妈虽然是张冷面孔,但骨子里却很要强、有股好打抱不平的英雄主义。听着、看着,她也跟着难过起来,同时还沮丧地认识到今天自己的努力恐怕很难有成功的可能。
邱宝宝一边麻利地洗碗、一边兀自沉浸在那段悲伤的往事之中,过了一会儿才道:“见欣,妈妈再跟你说一句,你给我仔细听好。”说着,她暼了女儿一眼、低而缓地道:“身体有残疾的人心也会不健全的。这不是妈妈对残疾人有什么偏见,再说这句话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许多过来人总结下来的经验。你别看现在跟他爱得死去活来,真到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矛盾才会真的冒出来。就像你爸爸和我,谈恋爱的时候他什么都依我的、可是一结婚他就变脸了,搞这个搞那个的、把家里弄得现在这个地步!”
张见欣鼻尖对着鞋尖,一副负隅顽抗的德性。虽然老妈的话、特别是后半句说得颇有道理,但是她就是听得觉得扎耳。她相信江悦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离不开她!
邱宝宝一看张见欣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对她来说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不悦地问:“等到结婚之后有矛盾了,到底是你让他还是他让你呀?他眼睛看不见,你好意思要他来让你吗?”
张见欣的鼻孔翕张了一下、没敢哼出声,隔着眼睫毛看了看老妈哼哼唧唧道:“他本来就很让着我的。再说了,夫妻就要互相忍让才能长久下去呀!”
邱宝宝的鼻子要被气歪了,悻悻嗤笑道:“你说得倒是轻松嘛!互相忍让?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好了。他要是打破一个碗你不说他、可是到打破第十个碗的时候你还忍得住吗?”
张见欣不以为然地皱着眉、嘴巴撅得更高了。她认识江悦这么久了、就见他发脾气的时候故意砸过几回东西,别的时候他根本就没什么可能、也没必要去碰家里那些易碎危险物品。
邱宝宝气得不行,要不是手上油腻腻的、真想伸手去戳张见欣的鱼木脑袋。“我再问你,要是你是我,你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根本没办法保护她的男人吗?”
这种类型的问题张见欣倒是有准备的……江悦也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于是她对答如流道:“照你这样说的话那些单身的女人都不要活啦?再说你不是一天到晚说女人要当自强的吗?所以女人应该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靠什么男人呀?”
“……!”邱宝宝没想到她说得这么振振有词的,被堵得胸闷不已,怔了半晌决定不再理她,忿忿地扭头接着洗碗去了。
张见欣撅着嘴看着她,有点担心自己的话把这种好歹还算平和的气氛给搞僵了。迟疑了一会儿,她磨磨唧唧地挨到老妈身边、拉拉她的衣角道:“妈,现在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就好比下班晚了的话可以叫出租车回家,总会安全一点嘛!”
“走开走开!”邱宝宝没好气地一把甩开她的手,用力擦洗着手里的盘子道:“我跟你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同意你跟他结婚的。有本事你别来认我和你爸爸、自己去想办法和他登记好了!”
“妈……!”张见欣扭着身子跺了两下脚,提高嗓门道:“你根本就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就是你嘴里说的那种人?也太武断了吧!”
“你少给我动这种念头啊!”邱宝宝暂停了片刻、指了指她的鼻尖道:“我不要见他!”
“妈……!”张见欣真的无语了。
邱宝宝用手臂将在身边扭来扭去的张见欣推开了一些,就着哗哗的温水冲洗着碗筷。
“再说他的眼睛还看得见一点的,并不是全盲!”张见欣想起这个关键问题了。
邱宝宝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但马上又恢复了。
张见欣赶紧再接再厉道:“他不是天生看不见的,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出了一次事故才弄伤眼睛的。”
“什么事故?”邱宝宝终究还是没忍住。
“灯光事故,眼睛被激光照伤了。”
嗯?邱宝宝皱眉……这算什么类型的事故?听都没听说过。“那他现在还能能看见多少?”虽然她还是打定主意不会让江悦上门,但忍不住又想:如果是电视里介绍的那种靠带矫正眼镜就能看见东西的话,总比一点看不见的强吧?
“距离近的话他可以分辨颜色,也可看见人影的。”张见欣讲得理直气壮。
邱宝宝没言语,只是从眼角暼了一眼她情不自禁绞在一起的双手、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女儿是她生的,什么小心眼能逃得过她这个做妈的眼睛?她这副德性无疑就说明江悦大概除了知道天亮天黑之外就是个睁眼瞎。
张见欣也知道老妈的这声嗤笑就意味着才出现的转机就要消失了……虽然她并不知道老妈为什么笑……连忙又挨到她身边急急道:“我说他有钱并不是说你女儿我看上他的钱了,就是想告诉你他在生活上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困难。而且我也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他比大部分眼睛看得见的男人都要出色!”
邱宝宝默默地听着、心里忍不住哀叹连连……看来女儿对那个男人真的是爱得死去活来了!她很清楚一个女人一旦遇到一个让她崇拜的男人时就会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为那个男人说好话……哪怕是夸大其词也在所不惜。于是她依旧采取冷处理态度……自顾自地沥干碗里的水放在一边,然后就慢慢地擦。
张见欣拿了块干抹布想要帮忙却又被推开了。这下她真急了,跺着脚道:“你好歹也给个机会嘛,老妈!”
邱宝宝斜了她一眼、见她已经面红耳赤了,便道:“那你先告诉我,要是你半夜里突然生病了、要他马上带你去医院怎么办?”不等她想好,她又甩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要是像这种天你在外面跌伤哪里、爬不起来了,要他马上来接你怎么办?要是你因为什么事跟人家吵架动手、要他帮你出头的时候怎么办?”
张见欣的脸憋得更红了,被这么多“要是、要是”的憋得思路堵塞、只好甩手道:“哪里来那么多要是?你这些都是假设嘛!”
“假设?”邱宝宝恼了。“干嘛?这些假设很离谱吗?有个有钱的男朋友你就了不起了?天王老子见了你都要让道吗?你就不会头疼脑热或者跟人家打打闹闹的啦?这两天天气不好,你看看马路上有多少起车祸、多少个人摔跤?你以为这都是我假设出来的啊?还是因为人家没有你这样的男朋友所以才倒霉的?”
“……!”张见欣瞠目结舌地望着振振有词、滔滔不绝的老妈,眼泪都快要憋出来了。此时此刻让她纠结的只有一个问题:我何德何能啊?怎么会有这么能说会道、举一反三的老妈呢?!
于是,此次谈话以张见欣的完败而告终。
晚上躺在好久未曾亲近过的小床上时,张见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耳边则不停地回响着老妈说的那句“身体有残疾的人心也不会健全的”。虽说她打心眼里不愿意赞同这种观点,但理智上又不得不承认江悦的心态的确不太健康……这是她在认识他第一天起就发觉到的问题,而两个多月前发生的那次“江少爷失控事件”也很清楚明白地再证了这一点。
“唉……!”她不禁对着黑洞洞的天花板长叹。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轻微的噼啪声,怕是在下小雪珠了。这样的夜晚江少爷恐怕非常难熬吧?
他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高,老是说只有抱着她才能睡个安心觉。何况刚才通电话的时候她有选择性地如实汇报了晚饭后的战况……他要她不准隐瞒的……虽然他反过来宽慰她别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但凭他那么爱胡思乱想的性格、恐怕真的要彻夜难眠了。
张见欣烦躁地翻了个身抓起手机犹豫着是不是要再打一个电话给江悦、从他的声音里汲取一丝暖意。可是迟疑了半天,她还是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上。算了!她知道如果打给他的话只会让他对她这么晚还没睡着而平添一份自责……因为无论她再怎么反复地声明自己是多么心甘情愿、情不自禁、欢天喜地地喜欢上他,他都坚持把之所以会引起这么多麻烦的原因都归罪到自己身上。
对他的这种坚持张见欣既伤心又难过,更让她无奈的是自己对此束手无策。
雨终于停了片刻,而张见欣也终于在窗台上嘀嗒的滴水声中睡着了,但却睡得很不踏实。
兴许是之前老妈说起的那段往事让她印象太深刻了,她竟然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恶梦,吓得她惊醒之后额上冒出一头冷汗……她梦见自己在那个女的自杀前爬上了那个塔吊、想要劝说她放弃轻生的念头。可是那个女的只是很悲哀地看了她一眼、对她说了一句话之后便毅然跳了下去。
她说:我很后悔嫁给了一个瞎子。
82
年关将近,天气越来越冷。南方各地普降大雪,除了给十几、好几十年未见过鹅毛大雪、银妆素裹景色的南方人带来不小的惊喜之外,也为本就因为春运而不堪重负的交通运输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再不久,这场叫人惊喜的降雪竟演变成了一场损失惨重的灾难。
1月28号、上海开始下大雪的那天,张见欣正在上海总部上班……她是来参加为期三天的经理人培训、顺便来跟Ray述职的。
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张见欣知道能被安排参加公司一年两度举办的经理人培训说明自己的前途的确是在朝着“经理”这个方向进发,如果顺利的话在今年四月份她就很可能收到晋升通知了。对此,她一面小小地期待着、一面又少少地担忧着……上周杭州那边一单都未成交,恶劣的天气更使得每天来造访的客户不足十人,每天做日报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寒碜和泄气。
照这惨淡经营的趋势下去,她要么得在杭州无限期地留下去……这样她很可能被任命为杭州项目的某个经理;要么很快就能回上海总部……这样也就和升级基本无缘了。
这种局面让她感到有点两难。一方面希望自己在工作上能有所成就,但另一方面却更盼着能和江悦天天黏在一起。
大半天的培训下来,所有人的脑袋都有点晕晕乎乎的。出来的时候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呀,下雪了!”这一嗓子让恹恹的十几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呼啦一下围到窗前,惊异而又欣喜地望着半空中飘洒下来的、指甲盖般大小的雪片……在上海能够看到纯粹且成形的雪花可是件稀罕事,绝大部分时候所谓的下雪都只是雨夹雪或者是头皮屑一般、落地即化的小雪。
望着层层叠叠、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张见欣从午饭前就开始郁闷的心情总算是缓解了些。
她之所以这么郁闷是因为早上培训正式开始前的一个小测试。
早上培训师用一个简单有趣的心理测试问卷作为破冰手段,然后并没有立刻揭晓答案、而是直到lunchbreak之前才把写着各人的测试结果的小纸片发到每个人手中。
张见欣的那张上面写的是:嗯,你的性格看似果敢和冲动,可实际上却有些优柔寡断哦!你在做决断的时候容易受到周围的人或者环境的影响,从而对自己已经打定的主意产生动摇、甚至会层层推翻。你已基本俱备了成为一个合格的中层管理者所需的素质,不过仍需要多多改进自己的决断能力,首先就试着从筛捡来自周围的信息和相信自己开始吧!
张见欣捏着这张纸片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优柔寡断”这几个字让她感到郁闷无比。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中层管理者,而是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江太太!
其实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