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落了对看庙烧香都不在行,心中所牵,是观外美景与观内身边这个人。回头看他,见子轩也正在看自己,四目相对。但只一瞬,落了就收回眼神,也跟着上前说:“好啊,我先抽。”
落了捧着签筒,觉得应该先给神仙行礼,于是对着邱长老的泥胎像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然后摇动签筒,没几下便掉下一只签来。不待落了动手,旁边的思媛一把捡起来,哈哈笑着念那签文。
“艰难险阻路跹跷,南鸟孤必依北巢。但有良人曾识右,相逢只在山海交。”
“这……这啥意思啊?”思媛挠头。落了听到那句“相逢只在山海交”,不由心中一动,接过签来仔细看。第一句似乎意指自己一生坎坷,这自不必说,第二句便有些费解。然后的良人是谁呢?相逢只在山海交,此地不正是山海之交么?想到这里落了心中鹿跳,面上微红,偷眼看向子轩。子轩忽见落了那一眼之间含情凝睇,眼神旖旎,不由也是一呆。
思媛对两人的心思缠绵毫无所觉,“该我啦。”说着她便显得很虔诚的样子,捧着签筒摇了半天,方才摇落一签。落了帮她看签文。见她的签文上写道: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这个好像是李商隐的诗,名字记不得了。”落了喃喃地说。
“说的是什么意思?”思媛问。
落了印象中这首诗是描写男女间有情无缘,徒留伤感的,感觉不像好签。又不愿告诉思媛,于是说:“好像有君住长江头我居长江尾之意,但有这句身在情长在,意思一定是说虽有短暂分别,但有情人终能相守。”
思媛听到这话,笑逐颜开。然后又催促子轩赶紧摇签。子轩觉得这事够无趣,又不忍扫思媛的兴,于是也依样上前鞠躬,然后摇出一签来。
三人一同看那签文,见上书:
“花开花谢在春风,贵贱穷通此生中。叹子荣华今已矣,到头万事总成空。”
“我说不摇,你们偏要我摇,这签一看就是下下签。”子轩说。
“求佛求签的事,玩玩好了,本就不能当真的。”落了说。思媛也点头称是。“本来就是玩的嘛,不必在意。”然后捂着肚子说:“哎呦饿死啦。我们找地方吃饭去吧。”
上清宫向下走,路边有几家小铺子,卖的都是挂链手链等小纪念品,思媛挑选了一阵,给每人买了一件紫檀木的手链。继续走了一会儿,路边林木掩映处出现几处农家。因在旅游胜地,都开了小餐馆和旅舍,提供特色食宿。三人早已饥肠辘辘,于是随便找了一家进去。里面没有别的客人,简易的木制桌椅,墙壁和顶棚上有一层黑色的油灰。一张靠墙的椅子上放着一台老旧的电扇,黑黑的扇叶无力的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子轩微微皱眉,再看那桌子,也是有些油腻。在这地方估计也就是这样了。一位中年女子出来招呼,说的是地道的本地方言,子轩听不太懂,于是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卷纸撕下一团,把三人的桌凳擦拭干净。
三人点了三个菜,思媛自作主张要了一大两小三碗米饭。菜的分量不大,再看那米饭,居然还有谷壳掺杂其中。三人实在饿了,也顾不上那许多,马上开吃。没吃几口,思媛便“哎呦”一声,捂住腮帮。落了忙问她怎么了。思媛跑到外面呸呸吐了几口,回来说:“倒霉,吃到了石子。你们也小心些。”
不等坐下,思媛又是一声惊叫,“哎呀,我的包呢?”
“包?”三人四下乱找一通。落了突然想起什么,说:“是不是丢在买手链的地方了?”
“有可能有可能。”思媛着急地说。
“我跑得快我去找吧。”落了站起来说。
“你们都在这。我去。”子轩说着便已站起身走出门去。
“哎,你等我一起去!”思媛说着也跑了出去。空落落的小餐馆里只留下落了自己。
落了心不在焉地挑了几口饭,看见饭里的谷壳,无聊之下,把碗里的米细细翻了一遍,将挑出的小石子和谷壳整齐的摆在桌上。又把思媛的碗也拿过来挑了一遍,然后再捡子轩的。
就在落了认认真真挑拣的时候,思媛和子轩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失而复得。这里人还真不坏,一直给留着等我们回去拿呢。”
两人的眼睛看见落了面前的碗,又一齐落到桌上谷壳和小石子,那些谷壳石子奇奇怪怪地摆着,隐隐约约竟是一个“轩”字。两人都是一楞。
落了一直在走神,见两人发愣,低头一看桌上,脑袋不由得“嗡”的一声,忙伸手将那些谷壳小石子胡乱扫落在地下。
“我……我帮你们把饭里的石子都挑干净了。”落了感到自己虚汗已经冒出来了。
子轩先反应过来,招呼思媛,“好啊,这下可以放心吃了。赶紧吃饭吧。”
思媛也若有所思地说:“嗯。吃饭。”
子轩在桌边坐下,才发现自己的那碗米还在落了面前。落了还在发昏中,手中的筷子还在那碗里。子轩伸手把自己的米饭端了回来,反而吓了落了一跳。子轩也不睬她,抱着碗哗哗的大口开吃。
思媛见子轩吃着落了用自己筷子翻捡过的饭,竟一点不以为意。心中疑窦更深。
子轩初时吃的猛,也只为掩饰尴尬,吃不了多少就不吃了。思媛说:“一个大男生,怎么吃这么少?”
子轩笑笑说:“够了,吃多了不舒服。”
18。
下午游览龙潭瀑,看了著名的龙潭喷雨。落了心神不定,一下午都精神恍惚。更是再不与子轩说话。思媛拉着子轩左跑右跳,到处找好的景色拍照。落了成了专业摄像师,镜头里美丽的思媛靠着子轩,歪着头露出甜甜的微笑。
晚些时候,三人一起找到一处农家,准备在此过夜,明天一大早就登顶巨峰看海上日出。思媛与落了住一间。子轩自己包了一间。吃过晚饭,子轩约两人出去散步,落了推说头痛不去。于是子轩和思媛出去了。
天色渐暗,落了心思烦乱,在房间里也坐不住,于是走出门去。旁边的农家入住了一个小旅行团,有男有女,七八个人的样子。吃过饭没事干,在外面的空地上围坐一圈,大家互相讲笑话和唱歌,气氛很活跃温馨。落了默默坐在一边看着听着,遇到可笑处,也远远地跟着他们一起傻乐。想象着自己与子轩也在其中,言笑嬉闹,亲密无间。念及子轩,又不免黯然,低头叹息。莫非早已对他情愫暗生,只是自己不敢面对而已。想来想去,自己是万万配不上他。落了又下意识抱起自己的手。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她们都比自己好,一定也有人比自己更喜欢他,但与他终老的只有一个。这样的男生来在世间,注定要让一些女孩子留下遗憾,自己不过是许多人中最没希望的那个。想到这落了反而开始坦然了。她本就是这样,许多在别的女孩子看来要伤心许久的事情,她自己想想就想通了。
那些人中的一位男士拿出一把小吉他,随意拨弄着琴弦,他一开口,其余人都鼓起掌来。落了认真听他唱道:“My life is brilliant。 My love is pure。 I saw an angel。 Of that I'm sure…… But I won't lose no sleep on that。 Cause I've got a plan…… I saw your face in a crowded place。 And I don't know what to do。 Cause I'll never be with you…… And I don't think that I'll see her again。 But we shared a moment that will last till the end…… But it s time to face the truth。 I will never be with you……”
落了听到最后也跟着哼唱:“ But it s time to face the truth。 I will never be with you……”唱得眼眶湿湿的。
思媛和子轩也未敢去远,只在周围走走,两人并肩而行。思媛忽然跳上前面的台阶,回头问子轩:“子轩。你的朋友多吗?”
“不多。真正要好的就那么几个。”
“那……异性的朋友多不多呢?”
“从目前来说,只你与落了两个。”
“你觉得落了好吗?”
子轩愣了愣,看见思媛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自己,“很好啊。”
“怎么好法?”
“哦……她很善良啊,也单纯……还……”
“那你觉得她好还是我好?”
子轩笑了,“你这问题好难回答。”
思媛不说话,还是盯着子轩的眼睛。子轩无奈地想了想,说:“你活泼聪明。落了傻乎乎的。”
思媛听他这话,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比她还傻。”
两人无语。
天全黑了,他们走回小旅行社。远远的那排房子前一盏昏黄的灯,一些飞虫旋转飞舞,灯下一群人围坐,传来阵阵欢笑。子轩看见独自坐在昏暗角落处的落了,托着下巴一动不动,望着那群人出神,桔色灯光映在她脸上,显得那么柔弱和孤独。子轩心里满是爱怜。思媛看着子轩望向落了的眼神,心中更是明了,隐隐涌上来一阵酸楚。
大家都回到房间,子轩整理背包时看见那串木手链,拿在手上端详。心想思媛对自己之心表露无遗,她是好姑娘,自己不喜欢她,不可含糊其辞,要早些与她说明才好。转而又想到落了,不禁微笑。这个傻孩子单纯如水,只是太过的封闭自己。为什么总想着她呢?子轩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落了羞涩低头的样子,还有某一刻的目光流转。拿出随身的小刀,在手链上刻下“ZX”,想了想,又刻上“LL”。
隔壁房间,落了见思媛闷闷不乐,便很狗腿地问思媛进展如何,思媛懒懒地不愿答应,只说今天太累了,要早睡。落了见她的样子,便不再多问。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落了便听到敲门声,忙答应一声翻身起来。思媛也醒了,只赖在床上不愿动。子轩在外面轻声叫:“快起来了两个迷糊虫。晚了赶不上日出了。”
巨峰旭照是崂山十二景之一,自然是要看。等思媛收拾停当,三人出门,天仍是黑的。抬头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思媛嘟囔说:“不会是阴天吧。”落了说:“预报说阴转晴的,我们上到山顶再看吧。”
住的地方离山顶不远。三人不多时就到达巨峰顶,才发现海上来的风很大,三人衣着单薄,思媛和落了冷得发抖。子轩跑去租了三件棉衣,大家也顾不得脏,都穿在了身上。黑暗中见周围影影绰绰有一些人,也在等待日出。三人走到最前面,一起站在崖边。
大海方向渐渐有些微亮,四周仍是黝黝的黑。忽然迎面大风卷着巨大的乌云团直撞过来,瞬间整个山顶便湮没其中,昏云黑雾中对面的人都无法看见。思媛惊叫一声,伸手抱住了子轩的右臂。落了只觉天昏地暗,满耳都是风声,茫茫如身处无边的混沌之中,那种让人恐惧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出的混沌,脚下竟也站不稳了。
无比绝望间,忽觉一只手摸索着抓到自己的右手,然后握紧。那手掌干燥结实,掌心的温暖一阵阵传上来。耳边有人轻声说:“别怕。”落了知是子轩,心就不慌了,渐渐平静下来。仰起头,见乱云飞过的间隙,美丽的黛色星空忽隐忽现。这一刻恍惚觉得在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身边这个人,十指相握,内心安稳。未来有多迷茫,自己也不会迷失,因为有这只手在牵引。再多的坎坷辛酸都再与自己无关,也不愿去想,只愿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待乌云掠尽,眼前忽然一空,但见东方红日将升,霞光初现。落了回头望望,见背后尽是滚滚墨色乌云渐飞渐远,想到自己刚才就是从那中间穿越过来,不禁心有余悸。转过身来,却是一片空明,整个大海尽收眼底。无边浩淼里,太阳终于跃出海面,用自己的光芒瞬间照亮一切,说不出的绮丽壮美。在巨峰之顶,两个女孩子傍着一个男生,脸上被映红的十八岁的青春,成为那个早上最美丽的风景。
19。
落了总在做一个梦,自小到大不知做过多少遍的梦。在梦里自己是健全的,有一只完美的左手,纤细柔软,肌肤白皙娇嫩。她总是在梦中捧着自己的手看了又看,举在阳光下看光线透过手掌边缘和指间的粉红,放在清澈溪水中感受潺潺流水的滑爽与清凉。每次都兴奋得想飞。但她又那么害怕醒来,一切的美好都忽而消失不见,早晨镜中的自己还是那个段落了,一个左手有残疾的姑娘。
只是这次的梦有了些许的不一样。她没有把手举在阳光下和放在溪水中,而是用它紧紧地拥抱了一个人,全力的拥抱。那个人也好像拥抱了自己。他带自己飞翔,在很高的地方,看朝霞灿烂,还在耳边用最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说:“别怕。”
落了仰头,看着他英俊的脸庞,也对他说:“别放开我。”
原来人在梦中往往拥有超常的勇气。一旦醒过来,理智重归大脑,继续占据上风。回来后落了见了子轩仍旧是淡淡的,虽然子轩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借故接近落了。他对落了说:“我还欠你一顿饭那。”落了说:“你不是请过我们好几次了么?”子轩知她说的是有几次请她吃饭,她推脱不掉,就拉上了思媛或其他人,笑着说:“要单独请你才算有诚意啊。”
落了也只是微笑。心里倒是愿意就这样下去,他一直欠着自己一点什么,两人间就一直有联系的可能。但也是仅此而已,落了不敢想还能有什么继续发展,她本就是如此自卑的人。
在下午的时候,落了开始常常拿一本书,来到校园一个球场边的小树林里看书。这片小林子是清一色的柳树,阴凉静谧,下面种着草,有石子铺的小路蜿蜒其间,都是好看的石子,海边采来的那种。
不远处是一个露天篮球场。说是看书,其实是看子轩打球。他瘦瘦的,但速度很快,动作飘逸潇洒。总有些女生在场边助威的。落了远远地看,尽量在最不醒目的地方。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于是盯着子轩的背影走神,喃喃地说:“别放开我。”这句话连自己都不知是真的对他说,还是只对梦中那个不真实的影子说的。
然而就在这时,球场上的子轩却仿佛听见落了的自语一般,忽然回过头来,冲她的方向粲然露齿一笑。
落了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感觉一堵墙在面前轰然崩塌。那是她亲手筑起的墙,把自己围在中间,她一直是自己的囚徒,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艾自怜。而那似乎坚实无比的厚重墙壁,却抵不过他的微微一笑。
球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