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蓦然从梦中惊醒,小诚连忙应道:“来了来了!”
接著就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心里有点忐忑。
元帅府应该已被攻破。那麽乱的场面,里面少一个下人,少些东西,军队根本不会注意,更不会有闲心搜查。
况且昨夜已经把值钱的东西埋起来了,谁来也找不到。
应该完全不用担心吧。
这样思忖著,小诚打开了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队衣甲鲜明,手执刀戟的官兵。
官兵们也不说话,破门而入,扫视四周。
这屋子又小又破,藏不得人,所有家具物件望去一览无疑。阿良父子三人站在他们面前,衣裳都没穿整齐。
“看来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阶级最高的官兵终於发话,望向阿良爹,“你是户主吧?”
阿良爹忙不迭的点头。
“国家现在征兵,你们家里三人都符合要求,全都带走。”官兵挥挥手。
“等、等等!发生了什麽事吗?”小诚看见那队士兵拿著绳子围拢过来,觉得有点懵。
“什麽事?这不是你能够知道的。”官兵神色严肃,“你只要知道,国家现在需要你,你就必须为此而抱著赴死的觉悟。”
说话间,阿良一家三口已经被这队官兵牢牢缚了手,押出门外。
阿良一家人并没有过多的挣扎。
他们是从战乱中过来的人,知道遇上这种事情,挣扎完全没有用,只能自求多福。
十一
天色已经大亮,後面一直有追兵。
现在,世庭只剩下自己了。
身旁的两个骑兵一个为了引开追兵而分散,一个为了替他挡流箭而身亡。
……在这种状况下,可能真的没办法撑到雷肃到来,也不一定。
只能纵马向南奔跑,一直向南,不敢回头望。
……
背後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世庭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一声道号。
世庭在马上急速奔驰,那声道号并不高,却如此清晰,竟不知是如何传入耳中。
世庭在逃命,应该无瑕顾及其它,仍然心中一凛,手中不自觉地收紧了马缰,让跨下黑马停住脚步。
再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鹤发老道拦在马前。
他错愕片刻後,认出那老道。他还记得,那个近乎诡异的星夜。
“你为何在此?”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会问出这句话。
“贫道在此,是因为与贵人有宿缘,也是为了助贵人躲避身後追兵。”老道微微笑著,银白色的须发在风中飞扬。
“信口开河,我怎麽能够信你?”世庭面无表情,抽出腰间宝剑,抵在老道颈上。
“贵人可以不信。然而贵人的境况,不可能更坏。”老道唇畔笑意仍旧,“贵人听後面的马蹄声,是不是更近了?”
这老道出现的奇异,话又中肯,世庭想了想,将宝剑收回还鞘,认真望向他:“你要如何助我?”
“贵人请随我来。”老道微微欠首,转身在前面带路。
世庭只觉眼前一花,刚才面前还明明只有一条路,现在却分成了两条。
世庭错愕片刻後,心内终於明白,这老道确实是异人。
老道举步走上另一条路,世庭纵马跟在他身後。
在另一条路上行走了没多久,世庭听到身後的马蹄声近在咫尺,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大队骑兵就在适才世庭行走的那条路上,排成纵列急驰前行,扬起滚滚尘烟。
然而相距这样近,他们的目光却全都注视著前方,丝毫没有注意到另一条路上的世庭与老道。
或者说,在他们的眼里,这条岔路根本就不存在。
世庭见到这幕,震惊得无以复加,良久方才回过神,转过头。
只见老道扭过脸望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前方就是贫道修行所在,贵人可在此处歇息,直到日落。”
世庭点头,平静下来,再度随著老道前行:“如此,有劳道长。”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只见前方绿树围绕处,现出一角飞檐。
继续往前走,却是一座小道观,粉墙黑瓦。观前放著一个半人高的铜铸香炉,炉身半旧,布著些青绿色铜锈,其间烟雾嫋嫋,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檀香气。
世庭下马,将马拴在观前的一株大柏树前,随老道走进观门。
道观内四下无人,老道引著他迳直来到香房。
香房内摆设的朴素整洁,房中一案两椅,案上放著两杯清茶。朝东的墙壁上挂了一面很大的镜子,不知是何材质制成,异常明亮,人站对面,映照得毫发毕现。
世庭与老道分别在两张椅子上坐了,捧起手边清茶。
世庭面对眼前这有几分诡异的老道,虽然略感不安,但并不觉得害怕。他渴得厉害,将手中清茶一口气饮尽後,仔细打量起身处的这间香房。
房间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任何摆设。於是那面悬在东墙的镜子,就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道是不是镜面异常明亮的关系,那面镜子望上去,竟隐隐笼罩著一层七彩宝光,有种摄人心魄之感。
世庭身为王族,自幼见过的珍宝无数,但似这样的镜子,却是头一回见到。
“道长为何助我?”世庭打量了一番四周,又将目光转向身旁老道。
“贫道说过,贫道与施主前生有宿缘。”老道笑著,“……这也是近百年来,贫道的一个遗憾和心结,令贫道难证三清,落得在尘世辗转徘徊。”
“为人化解执念,不知不觉中,自己竟也凝成执念。”
世庭似懂非懂的点头,见天色还早,自己尚要在此等待一整个白天,索性与这道人清谈消磨时间:“道长既知我前生,那麽我前生是何人?”
老道笑而不答,只伸出手,指了指东墙上镜子:“前世之事,还是淡忘的好……贵人更关心的,应该是目下时局吧。”
“我这里有映日宝鉴,观者所想知道的,世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皆可映其上,贵人不妨一观。”
“道长果然高人。”世庭笑道,站起身,走到那面镜子跟前。
老道确实说中他心事……比起前生,他更在乎今世,更在乎眼前这场夺位之争的结局。
世庭对著那面明亮镜子,心神甫动,就见镜面上自己的影子一下子消失,化做被浓浓绿荫遮蔽的官道。
官道之上黄尘滚滚,雷肃身披铠甲,骑著火烈马,带领著大部队急速行军。
世庭见雷肃扭过头,神色严竣的问身旁随从:“还有多久能够抵达王城?”
随从回答:“禀将军,依目前行军速度,今日傍晚之前就应该能够到达。”
雷肃神情稍霁。
世庭听了这句话,也觉得松口气,不再替雷肃那方面悬心。
世庭又想到,王城中的那些人该如何应对眼前局面。
镜中,只见通往北方边境的官道之上,两个信使骑著快马急驰。
世庭不由微笑。
北边境的杨云飞将军,大概是王城那些人最後的指望。但是杨云飞顾忌重重,不可能如此轻易发兵。
杨云飞是镇守北边的将军,手握重兵,拥有能和世庭抗衡的军队实力。他没有王族血统,也没有加入任何派系。正因为他没有加入任何派系,因此深受老王重任,认为他可以做为元老派和外戚派之间的一道缓冲,一个顾忌。
如今老王已逝,杨云飞此番如果能救援成功倒还好说,若不成,让世庭成功登基,便只有死路一条,九族性命难保。
再者说,这是王子间夺位之乱,并非外敌入侵,老王又未曾留下明确遗诏。战争中伤了谁死了谁,杨云飞身为外臣,都难逃干系骂名。
杨云飞性格谨慎小心,最大的可能是找借口拖延发兵的时间,先观看形势。
北边境的威胁不足为患。
那麽,赵铎那边怎样了?有没有成功逃出来?
镜面再度变幻。
一间窄小阴暗的屋子,四面墙,没有窗,似乎是地下室。
赵铎和两个士兵坐在一起,全身甲胄,身旁放著几把沾了血的利刃,神情阴郁。
赵铎大约是经历过守元帅府那场战斗,眼见手下百余精骑死伤殆尽,心情自然不佳。不过,好在赵铎看起来没有受伤。
现在王城中兵力,都忙於应付即将到来的雷肃大军,以及追杀逃出南城门的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搜查自己遗留王城中的残部,赵铎应该会没事。
想到这里,又仔细看了看那间屋子,确定里面只有赵铎和那两个士兵後,世庭心中不由一沈。
那麽……阿良呢?阿良不是应该和赵铎在一起?
镜子里面遇出的景象,刹那间从阴暗的房间,变做了有著明亮光线的室外。
世庭眯著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够看清楚。
那里是王城的南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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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一家人被带到了南门外,每人发了一件号衣,以及一根削尖顶端的竹杆。
说是号衣,其实不过是用麻布袋剪了三个洞,再於胸前背後粗粗缝上军队标记,全因为没有时间去做正规号衣。
王城内的兵器并没有太多富余,再者谁也没真的指望这些百姓去杀敌,只求他们拖延时间罢了。大部分被逼著上战场的百姓,领的都是这样的木杆竹杆。
据情报推断,雷肃所率大军傍晚时分就会抵达王城,也来不及怎麽训练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百姓,只得先让他们排成方阵,教他们最基本的挥枪厮杀动作。
时间紧迫,训练也就分外严苛。
午时,炎热的阳光直直照在大地上。排成整齐方阵的百姓们,面对著手持皮鞭的巡视士兵,汗流浃背,丝毫不敢怠慢的挥动著手中抢。
为了避免百姓在军中集结闹事,军队特意将熟识的人分开编入战斗组。此时,阿良身旁都是陌生人,爹和弟弟已经和他分开,不知分在哪里。
他很想扔下手里的竹杆,去找爹和弟弟。然而在脊背上挨了两鞭子之後,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和周围的人一样训练。
不知道连续挥了多久竹杆,他忽然开始觉得肚子疼,而且越来越疼。
不是一般的疼痛,是那种五脏六腑都在被撕裂拉扯般的剧烈疼痛。他疼的受不了,弃了手中竹杆,捂住肚子蹲下去。
旁边立即有士兵过来,朝著他的脊背抽了两鞭:“喂,装什麽呢?快起来!坚持下去,要不然待会儿不许吃午饭!”
那两鞭抽得很重,抽得阿良麻布袋的号衣都绽裂了,鞭伤处皮肉翻卷,血淋淋一片。但是和阿良肚子的疼痛比起来,就根本不算什麽了。
所以阿良没有站起来,仰起满是泪水的扭曲的脸,哭著望向士兵:“呜呜……大、大人……我、我肚子很疼,真的很疼。”
士兵皱著眉看了他片刻,觉得他不像是装的,朝不远处的同伴喊道:“喂!这边有个急病的!”
生病的人,自是不能留在军中。当然,更不能为他浪费药品粮食。
毕竟在将来的大战中,这些有限的物资要留给军队。
於是几个士兵上前,将阿良从方阵中拖了出去,捆住手脚,扔到不远处的小树林内。
本来还要堵住阿良的嘴,防止他叫唤呻吟打扰演习,然而这个时候阿良已经疼到痉挛,完全说不出话,士兵们方才作罢。
阿良躺在地上,肚子疼痛无比。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内,是一片生长得异常繁茂的狗尾草。
他张开嘴,吐出一大口血。
颜色乌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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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庭的心几乎跳出胸腔,他出伸手,就想去扶起阿良。
然而指尖所触之处,是镜面的冰凉。
“该死!赵铎是怎麽办事的?!他怎麽会在那里?!”世庭右手握拳,一拳砸在对面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他怎麽会变成这样……”
“赵铎是为了贵人,才这样做。”老道的声音在世庭身後响起。
世庭是再透彻聪明不过的人,刹那已明白老道话中意义。他并未回头,眉头紧锁,语气中有痛楚,却没有任何怀疑:“是赵铎……让他服了毒。”
老道躬了躬身:“赵铎如此做,对将军来说算是一件好事,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世庭不说话,只是死死盯住镜中的阿良。
没错,赵铎顾虑的不是没有道理。在自己称王之後,仍旧让阿良跟著自己的话,只能成为污点笑谈。
赵铎是为自己著想,而且没有做错。
但是……为什麽看著阿良,听到那老道说出“解脱”二字,胸口处会莫名震动揪痛?
似乎有什麽事情不对,有什麽事情还没想起来。
那件事情,似乎比争夺天下更加重要,比一切一切都更加重要。
那件事,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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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吐出数口黑血之後,渐渐的,从眼睛、鼻子、耳朵处都流出血来。
七窍流血,血滴不住滚落,将他身旁的草叶都染了斑斑颜色。
他蹬了两下腿,流血的眼睛虽然大睁著,却已经完全看不清眼前景物。
肚子似乎不那麽痛了,不知为何,思绪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清晰。
呵……他终於想起来了,他不是十二岁的阿良。
他遇见过那队骑兵,遇见过双全……也遇见过元帅。
而且,他第一次见到元帅,不是在五年前,不是……而是在更远更远的过去。
那时候,元帅不是元帅,阿良也不是阿良。
那时候,阿良坐在厅堂之上,而元帅身著一袭红衣,散著乌檀木般的长发,在堂前剑舞缤纷,花了满堂人的眼,迷乱了满堂人的心。
腰肢那样细瘦柔韧,一颦一笑都那般美,却是那样狂烈固执的性子。
前生有债终需还,原来如此。
阿良不由微笑,轻轻开启干裂灰白的唇:“斐儿,我再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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