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师父将“拂云飞雨诀”练完,站定将剑递给上官璇。她一趟剑练下来,脸上一滴汗不见,本来便苍白的肌肤更加没有血色,好似冬天在寒风中呆了很长时间。
上官璇担心地望了她一眼,暗道:“六师父不知练的是什么内功心法。”
上官璇集中精神,连试了七八回第一招“云带抹松”,始终觉得手脚配合不上,方知这一招的要诀在足下,当下调息提气,内力游走“俞府”、“长强”,力至未竭之时短剑随之刺出,这一招方使得有模有样。
“魔笛”轻“咦”一声,道:“不错,原以为你练这剑法要吃力些,这一剑到举重若轻,颇为灵动,看来华山派的内功心法颇有独到之处。”
上官璇登时想起自己所学的内功心法“丽人心经”,若在以前也便罢了,现在知道自己极可能便是秦梦泽的遗孤,不由得她不胡思乱想。
又练了几招,“魔笛”也看出她心里有事,便道:“既然要走,便早早动身吧,这套剑法没事多练练,有不懂的地方便问逍遥儿去。”挥了挥手,叫她不必多礼,转身回屋去了。
上官璇出了院子掩上大门,忽听着笛声响起。
那笛声若风过枝头吹落鲜花,又若朝露生烟摇曳青松之间,令人听之便起恬淡悠然之感。
上官璇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开,踏着笛声脚步轻盈,走出很远了笛声仍若有若无传来,上官璇心中微动:“六师父是用笛声告诉我,这套剑法应该如何去感悟。”
这两日不太平,两侧住家多紧闭门户,更显得窄巷幽深安静。
阳光有些若明若暗,上官璇忽听得前面脚步声响,一顶两人抬的深蓝色小轿迎面过来,前后抬轿的两个壮汉目不歪视走在巷子中央,轿子掩得严严实实。
一户人家将牛车停在门口,轿子再从旁而过便显得有些挤,上官璇贴着墙边站住,等轿子过去。
轿子自牛车旁经过,拉车的黄牛有些不安地刨了刨地,叫了一声。
深蓝轿帘微动,似是轿里的人在向外看,一阵风吹来,上官璇皱了皱眉,闻到风中有一股淡淡的腥臭气。
这奇怪气味让她心中微微一动,似是在哪里听说看到过相关描述。
轿子与她擦身而过,上官璇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突然那头大黄牛“哞”地一声叫,拖着身后的牛车,低头用犄角向着后面抬轿那汉子直撞过去。
上官璇不及细想,手臂已先一步伸出去,一把抓住车辕,运力向后一拽,那牛哪能挣过她,登时被横着拉开,上官璇就势抓住牛角,那牛又挣了挣,终于老实下来。
轿子落了地,后面那轿夫向上官璇叉手施礼,恭恭敬敬道:“这位少年,我家老爷说多谢你援手,敢问一下尊姓大名。”
上官璇笑笑还礼,道:“不过举手之劳,不用客气。”暗道:“我姓什么,多半是姓秦,只有个乳名儿,爹娘想叫我什么只怕没人知道了。”
她不欲多说转身要走,却听那轿夫又道:“我家老爷腿上有疾不方便,想请您移步近前来,当面道谢。”
上官璇微微一滞,一瞬间,她突然记起方才那是股什么气味,竟是在墓穴中生长,以人畜为食的尸参。
这个东西她只在《无疾神篇》中读到过特性描述,不曾见过实物,而《无疾神篇》中对它的药性记载颇显诡异,称其巨毒大补,有起死回生之效,无疾神医在鼎盛时期曾收藏了一支,后来便只听说皇宫大内储有此物。
上官璇生恐惹上麻烦,拱了拱手道:“不必了。”又望了眼轿子,转头快步离去。
轿夫半晌不闻轿内人吩咐,提醒道:“老爷,她走远了。”
轿内人幽幽一叹:“人见过了,难得又听了一段这么动听的笛声,我们也该回去了。”
轿夫应了声“是!”抬起轿来,挠了挠头,道:“老爷,咱们回哪里去?”
轿内人不答,前面那轿夫骂道:“你属猪的么,自然是出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后面那轿夫缩了缩脖子,“噢”地应了,暗自庆幸还好老爷心情不错,腿脚长年不能动弹想是极疼的,却还有兴致在轿里唱戏。
他哪里能听得出来,自家老爷含糊低沉唱的乃是半首《长恨歌》,唱的是“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待唱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时以袖掩面,两行浊泪沿着瘦削苍老的面颊缓缓滑落。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
往常年这个时候蔡家庄的男女老少祭过祖,总要相约踏青折柳,好好热闹个几天。
今年按说年初的时候蔡夫人沉疴渐愈,不需卧床,人爽利了很多,更该放少爷小姐们出门好好游玩一番,不知为何,老庄主一声令下门户紧闭,将人都拘在了家里。
虽然天气已经回暖,蔡夫人仍在膝上搭了床被子,靠坐在床头正凝神听儿子蔡云叙说前厅里的情形。
“那小白脸跪着恳求爹和司马师叔出面,司马师叔便将姓华的当年为争掌门做的那些丑事一件件说给他听,小白脸听着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那位‘铁扇书生’见说的是华山派的自己家的事,也不好插嘴。”
蔡夫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这么说,那小子虽是华子峰的徒弟,却并不是好歹不分。”
蔡云刚听着司马烈痛骂了华子峰,帮自家出了口恶气,还颇为兴奋,道:“那小白脸到是颇为听司马师叔的话。”
蔡颖正坐在蔡夫人身边给娘亲捶背,横了哥哥一眼,道:“干嘛老是‘小白脸’‘小白脸’的叫人家?这么难听。”
蔡云闻言翻了个白眼,道:“可不就是小白脸,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绣花枕头。”
蔡颖不悦,反驳道:“你和大哥真是的,亏着还是同门,只晓得看笑话,难道你们比试过断定他打不过你们?不过是上回看着他狼狈,也不想想他遇见的是谁,大魔头铁逍遥啊,能逃得性命就很是不容易了。”
蔡云也有些恼了,道:“上回可不是我,是爹说他难堪大用的,小丫头干嘛老向着外人说话,我才是你哥,是不是看那小子长得不错……”
蔡夫人喝道:“胡说什么!”
兄妹二人见惹得母亲生气了,齐齐缩了缩脖子,不作声了。
蔡夫人又瞪了儿子一眼,方道:“这么说,你司马师叔也是反对你爹出山的了?那‘铁扇书生’又是什么意思?”
蔡云搔了搔头,道:“姓江的一会儿劝说那小子不必心急,铁逍遥自有‘扬州会盟’的人收拾;一会儿又说大家与那越常弃若有误会应该早早说开了,后来见大家都十分鄙夷姓越的为人,还十分没眼色的说那姓越的颇有能力,人也不错,劝大家不要太过苛求于私节。”
蔡夫人冷笑一声,道:“这么说,他们要在咱们家长住了?”
蔡云道:“‘铁扇书生’说是有事要告辞,看样那姓裴的小子要留下来,爹已经叫人给他收拾屋子去了,我就赶紧溜出来了,反正还有大哥在那里盯着。”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红线成谶(三)蛤蟆
第一百一十九章红线成谶(三)蛤蟆
蔡夫人皱了眉,默不作声。
她心里极其反感丈夫与江湖上的人来往,尤其是华山派。当年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岂能浑若无事的再去为华山派卖命,何况如今的江湖处处凶险,稍不留意不但丈夫,只怕全家都要牵连进去,哪如太太平平做个富家翁。
上回蔡沐阳拦截铁逍遥,她正病重,无力劝阻丈夫,幸而蔡沐阳没有截到人。事后她苦苦规劝,好不容易蔡沐阳有了退意,她可不容再生枝节。
正在此时,院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蔡云方道:“大哥来了。”门帘一挑,蔡风便急匆匆进屋来,叫道:“糟了,娘,爹要将妹妹许配给那姓裴的。”
屋内三人均是惊呼一声,蔡风这才发现妹妹在场,登时有些尴尬。
蔡夫人厉声道:“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蔡风望了妹妹一眼,方道:“弟弟溜出来时,屋里便只剩下爹和司马师叔。我还以为没啥事了,突然听着司马师叔和爹说,他想做个媒,叫那姓裴的小子入赘咱们家。爹先是开口拒绝,司马师叔又说,姓裴的那小子是他看着长大,品行端正,人又聪明,只是经历的事少,没什么大主意,性情有些软弱,这都不算什么大毛病,等成了亲自然便好了,有爹和娘在眼前看着,定会……对妹妹一心一意。我看爹到是有些意动了。”
蔡夫人听着听着,本来铁青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道:“你听清了,真说的是入赘?”
蔡颖大羞,拉着母亲的胳膊,嗔道:“娘,二哥还没成亲呢,我也不要嫁。”
蔡风道:“千真万确。”
蔡夫人“哼”了一声,却是松了口气,她身子给女儿扯得坐不稳,摸了摸女儿的头,叹道:“傻丫头,你哪里能和你两个哥哥比,你大嫂是个不会武功的,难道你也在青州找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嫁?咱们好容易脱离江湖了,再把你嫁到那些门派中去,叫娘怎么放心。那小子虽说没什么大本事,总算是自己人。”
蔡颖满面通红,起身跑出屋去。
蔡云道:“娘,那小子可是一心想求爹去杀铁逍遥呢。”
蔡夫人笑笑,道:“他和铁逍遥又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铁逍遥杀了他师父,你师叔不是说他素来听话么,有我和你爹管着,不怕他乱来。”想了一想,又道:“不着急定下来,先留他住些日子看看再说吧。你们都别在颖儿面前胡说八道。”
蔡风、蔡云面面相觑,对娘亲这决定都有些不满。蔡云还待说话,突见妹子竟复又撩帘子进屋来。
蔡颖脸上红晕未消,瞪了两个兄长一眼,道:“娘,降龙寨的那位尚姐姐来了,说是要见您,我见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便将门房打发了,直接带她过来。”
众人怔了怔,蔡夫人面露喜色,道:“快请她进来,风儿、云儿,你们别都杵在这里了,去看看你爹爹可有什么吩咐。”掀了被子坐起身,往炕下找鞋子穿。
上官璇进了屋,蔡氏兄弟见她一身男装风尘仆仆都有些愣神。
上官璇落落大方地见过礼,上前扶住蔡夫人,喜道:“伯母,看来您是大好了。”
蔡夫人知道她底细,见两个儿子已经告退,说不几句话便将蔡颖也打发出屋,屋里只余两人,握住上官璇的手细细端详她,道:“这般匆匆的,可是有事?”
上官璇咬了咬唇,道:“伯母,您是否还记得,我是哪一年被师父带回华山的?”
蔡夫人怔了一怔,沉吟道:“我记得是成化元年的冬天,腊月前后,你那师父下山很久了,突然回来,说是路见不平在土匪手里救了个孩子,你那时不过两岁大,发着高烧,还是在我手里照顾了一个多月才见好。”她见上官璇脸色愈显苍白,奇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上官璇算算时间,正是万秀山庄灭门后不久,若师父自常山手中抢下的是自己,带回华山恰该在腊月前后,虽是早有了心理准备,她心中仍是一阵茫然,怔了半晌,方道:“那您还记得我那时穿的什么衣服,带了什么饰物吗?”
蔡夫人隐隐猜到她的来意,难掩心中惊讶,道:“你在追查身世?这么久了,你师父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秦氏遗孤这么大的事,上官璇下意识地不敢吐露实情,涩然道:“师父有一个朋友,说他那时害死了一家人,带走了那家一个两岁大的孩子,我想……”
蔡夫人闻言又惊又骇,道:“难道你的父母家人竟是被他所害?这奸贼,还有什么丑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不行,我要将你师伯叫来说说,那铁逍遥宰了他夫妻真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之举,他们还寻思为那夫妻两个报仇,糊涂之极!”
上官璇按住蔡夫人胳膊,道:“伯母,我想知道当年是个什么情形。”
蔡夫人安抚地轻拍她手,道:“难怪你刚到华山那会儿很怕见人,病好了也一直养在我们家,风儿、云儿和你做伴玩耍,快一年了才活泼些。”
她又努力回想道:“我记得你当时好像穿了身粗布的棉袄棉裤,哪有什么金银饰物,哼,那姓华的心思向来滴水不漏,自不会留下痕迹。那天他抱你回山,掌门和一众师伯师叔们听说你是他从土匪手中救下的,都纷纷夸奖他,张师兄也是掌门弟子,和你师父向来不合,便多了句嘴,说‘这小娃娃生得白白嫩嫩的,可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别是华师弟在山下的私生女吧’,被掌门好一通责骂。因为这件事,后来给你取名字,便没让你姓华,而是随着掌门,姓的上官。”
上官璇依稀记得有个姓张的师伯,却是早早便过世了,而且上次在蔡家庄为师叔司马烈解毒,听他言下之意这位张师伯死得颇为蹊跷,以前她对师父的失德往事听虽听了,心下却颇为回避,如今她为着身世不得不去了解师父华子峰的过去,便追问道:“张师伯因何过世?”
蔡夫人面露讥诮,道:“掌门座下,若论当年的武功和师门爱重,张师兄与你蔡师伯都胜过你师父,可架不住人家找了个好老婆。那个贱人,仗着年轻貌美,四处勾搭,她嫁到华山第二年,张师兄便死在了后山的河边,咽喉上有个蛇咬过的牙印,华山立派数百年,这种能咬死派中高手的毒蛇听都没听说过。又过了半年,你蔡师伯也被逼着下了山。哼,也是,依着你师父的为人,哪里会做什么善事,你听说的身世十九是真的。只是可怜你这孩子……”
自己丈夫被泼了一头污水,蔡夫人本最不愿提及早先华山的人和事,尤其是那华夫人。哪怕上官璇费心费力治好了她的宿疾,她心里也有些隔阂,如今听闻上官璇也是受华子峰所害之人,登时大为亲近。
上官璇只觉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又想起当日所见亲生父母荒坟凄凉,同母异父的姐姐更是连个葬身之所都没有,登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去万秀谷底父母坟前祭拜一番。
眼下正是清明,她一刻也不想耽误,便道:“一会儿见过了师伯璇儿便要告辞了,待忙完眼下的事再来陪您。”
蔡夫人点了点头,目光有些复杂。
蔡沐阳送走“铁扇书生”江寒初,安置了裴峦风,又应付完司马烈,竟觉颇为疲惫,正在暗叹“人不服老不行”,便听说上官璇上门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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