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随着我的起身,被子有些滑落了,我忙给他掖好。
忽的一双指节分明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我心里一动,“你醒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不言不语,从迷糊到清明,我也就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生怕一个轻微的动作惊扰了此刻的平静,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我已经感到疼痛,却还是一动不动。
他猛地一扯,我来不及惊呼,却是先用手护住肚子,然后被他陡然之间放轻动作,搂进怀里,他的脑袋抵在我的肩胛,全身都似一张弓一般紧紧地绷着,我拍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怎么了,见到我反倒一句话都不说了。”
“……顾清芷。”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我的眼睫轻轻地一颤,他勒得我更紧,快要不能呼吸,“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在他的禁锢中转了个身,连珏,你这样,我真的不敢告诉你,只是,你可知道见到你来,我有多开心,若是在生命的最后,能有你在我身边,那我这一生都再无遗憾了。
抛开那些悲伤的念头,我开始吻他,那样热烈而情动地吻他,从唇到脸颊还有微微泛着青色的下巴,他用手捧着我的脸颊,我却还是执拗地不管不顾地吻他,他看着我那样的悲伤,“清芷,清芷……”
一声一声都叫我所有伪装的坚强支离破碎,他终于顺从地任由我在他身上释放着所有的委屈,一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孩子……
我的理智慢慢地恢复,撑住手,眼睛正对着他的。
“连珏,我爱你。”
闭上眼睛,这句话说得近乎卑微。
他轻啜我的唇,像是用吻在舔舐我的伤口。
“你要记住,我爱你。”
颤抖的声音泄露了我的不安,我是如此矛盾呵!一边渴求着他的温暖,却又抗拒着,恐惧着,这种温暖会加深我对生的贪恋。
“清芷……”
“别说,求你什么都别说。”我静静地匐在他的胸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有力的跳动声,“清芷,你不该瞒着我的,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能借着爱我的借口,剥夺我保护的你的权利,你甚至……”
“你可知道我会疯掉的,睁开眼,看到你留下的言语有多害怕……可笑的是,你替所有人都安排好了未来,清岚的,司徒的,甚至就连顾家军……但我们的未来呢?被你就那样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你把我放在那里?是不是每次只要做决定,你都会先舍去我?也对,你这样心狠的人,对自己都这般心狠,更何况是我呢?”
面对他这般指控,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心好痛,痛得快不能呼吸了,紧紧地咬着唇,我拼命地想要抑制住哽咽的冲动,一抽一抽的,噎得十分难受。
静默了半晌,他猛地直起身子,许是终于成了杀伐果决之人,连带着动作之中也不免显得霸道,虽然我还是喜欢他温润如玉的样子,却不得不否认这样的连珏陌生却又充满了迫人的魅力,我红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看他,就盯着被角,抽抽搭搭的,他抿了抿唇,“顾清芷,你总有办法叫我更难过,我却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你难过。”
我闻言一怔,忽的扑进他的怀里,“连珏,连珏……”
好委屈,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只有面对他才会有这样的委屈。
他亲吻着我的额角,像是对着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阿芷,我的阿芷,告诉我这些天你究竟去了哪里?嗯?都告诉我,我快把这天都翻了去,可还是找不到你,哪里都没有你的消息……”
我乖巧地点点头,把与扎娅的事情,还有如何到了南越,遇见阿木塔和采苹,听说了西齐的战事,还有如何说服阿木塔随我来西齐都说了一遍,只是中间省去了被无涯绑架,还有差点死在地道里,还有所有的危险的事情都略去。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得频频皱眉。
我俩紧紧地依偎着,仿佛没有人能分得开去。
也兴许是有了他在身旁,孩子也出奇地听话,整个晚上不曾闹腾,总算是睡了个真正的安稳觉。
作者有话要说:
☆、失明
原以为无涯和连珏见面后,会有些感人的场面,事实上没有。
两个人十分疏离地,远远地点了下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看到此处,我竟有些不知为何的莫名失落感。
姬夫人端着盘子走进这气氛诡谲的房内,也出奇地淡定,对了,她也有个双生妹妹,是以这般淡定也着实情有可原,但我竟更加地失落。
三人各怀心思,开始了第一次的诊治。
我笃定连珏一定私下同姬夫人问过我的病情,要不然也不会在她拿出血盅之时,如此自然地撸起袖子,去拿匕首,我愣愣地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无涯忽的嗤笑一声,“你莫不是对我的血还喝上瘾了……”
我的嘴角一抽搐,是吐上瘾了才对吧……等下,我小心地觑连珏的脸色,果然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我嗫嚅了两句,还没说出口,他忽的起身,板着脸往无涯的方向,虽然垂着眼眸,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戾气。
无涯不知为何今日也显得十分敏感,手虽然捧着茶杯,指节却隐约发白。
这架势,剑拔弩张,好恐怖。
姬夫人蹙了眉,垂着眸往另一只药盅里捣鼓了些药材。
就在我如鲠在喉,不知该不该出声阻止之时,忽的听见一声闷哼,继而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再一转眼,无涯已经摔在地上,皱眉□□,我的脑袋缓缓地转动,却见连珏依旧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意。
啪啪两声——
门外传来突兀的声音,那人逆光而来,我却不由得惊呼,“霍大哥?”
无涯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嘴角淌着的鲜血,“你们这是一对二?”
“对付你,还用不着?”说着又是凌厉地一腿,无涯便如同脱线木偶一般从屋子的那头,直直地摔到我的眼前,正与连珏退后半步相对。
正当霍展飞身过来之时,我忙喊停,“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
霍展原本的拳转化为爪,一把抓起右脸颊整个肿的老高的无涯,像是拎小鸡一般到我的眼前,这画面太震撼,以至于很多年后,我还是……无法忘记。
“道歉。”
冷冷的两个字从霍大哥的嘴里吐出,我竟有些不敢置信。
无涯嗫嚅着,吐出一口鲜血。
我望望连珏,他一脸平静地盯着姬夫人捣鼓药材,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姬无涯,你要是不想残废,快点道歉。”
我望着无涯暗恨的眼神,明白若不是他此刻功力尽费也不至于落到这幅田地,于是心中本就没剩下多少的气就散了去了,“霍大哥,无涯也不曾真的伤我……”
他的眼神落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清芷,这件事你别管,我自会替姬伯父管教他。”
他们走后,我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方才霍大哥所言何意?”
连珏轻笑,“那是他们姬家的事,我现下可没工夫管。”说着就端了药碗到我面前,轻声道,“前日见你饮血即吐,我便从医术上寻了些法子,正好姬伯母也能帮得上忙,你快些试试。”
我望着黑漆漆一片的药碗皱眉,却还是硬着头皮接过,“霍大哥何时与姬家扯上了关系?”
连珏看着我,半晌沉吟道,“霍展是姬家这一辈的定下的家主。”
我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可是他不是……”
“他原名姬惑,在姬家现在这一辈里最为天资聪颖,奈何他却无心于此,便隐姓埋名云游四海,这搪塞的借口与当年的师父真是如出一辙。”
“那……无涯呢?”我小心翼翼道,见他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以为他们关系不是很融洽,忙道,“是姬无涯,嗯,姬无涯,我与他也不是很熟稔。”
连珏从我手上拿了药碗,垂着眸子喂我,我下意识地让开,他的手一顿,有些无可奈何,“此事我原本是要告诉你的,后来却一直迟迟不能开口。”
我气鼓了脸,“合着你不许我欺瞒于你,倒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连珏闻言哭笑不得,“我何时要欺瞒于你,无涯,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果真?本来确信的事,经过他亲口承认,我反倒犹疑起来。
看着我满脸不信的样子,他淡淡道,“那时候我病得很重,师父将我带回山上也无法得以根治,偶然间,师父遇见上岐明山寻草药的贾师傅,二人相见惺惺相惜,后来也是贾师傅指引说是新生儿的脐血才能真正救我一命,然司马家真正的嫡系血脉自古便有着极为罕见的排异……”他顿了顿,反手将我搂在怀里,“正如你现在所经受的痛苦一般,若是血脉不合便会逆冲至死,是以母亲为了我答应了师父,再后来她担心自身血液与无涯相冲,一直服用药物,最后诞下无涯后没多久就去了……”
“这么说你的病……”我微微一愣。
他颔首,“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那时候父王为了报复母亲罚她跪在雪地里,落下了体寒的病根,可我出生之时,体内寒气虽极为伤身却也护住了溶血之症。”
我伸出手也搂住他,静静相偎一阵后,“那时候你在平阳说的话可是担心我若是怀孕也会同长公主一般……”他的手指轻轻地落在我的唇上,止住了我将要出口的话,“清芷,我要你平平安安……可我每每见到你为着孩子独自神伤,我是害怕却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我答应你,会好好的。”我低声安慰着,心里其实清楚这话没有多大的作用。
连珏的下巴蹭着我的额头,“清芷,你听着,我不许你再离开我了,无论生死。”
我扯了个僵硬的笑,他依旧不依不挠,只是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时候差不多了。”
姬夫人的话音刚落,连珏忙神色一凛,取出一旁的匕首,我看得触目惊心,猛地按住他的手摇头。
“阿芷,听话。”我还是摇头,他却已经使劲一划,血顺着手臂滑落到碗里,开出妖艳的花朵,我的眼前猛地闪过那坦桑河边的彼岸花——从前有一对相爱至深的恋人,女子唤彼,男子唤岸,他们的感情受到了上天的嫉妒,被施了咒术,彼为花,岸为叶,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惜——彼岸花、彼岸花,我尖叫一声,仿佛是惊怔住了,连珏见我这样,蹙了眉,放下匕首,过来唤道,“阿芷,阿芷……”
我的眼前被那血色蒙住,忽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胆俱裂,双手在空中挥舞着,“连珏,你在哪里?连珏,连珏……”
砰的一声——
传来碗落地的声音,我猛地愣住,嘴唇开始颤抖,“连珏,我看不见你了……”
我使劲地眨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背上贴上温暖的胸膛,他轻哄着,慢慢地抚平我的情绪,门外的姬夫人匆匆走进来,我能听见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姬夫人,救我——”
“顾姑娘,你别急,这溶血引起的血脉不畅,导致短暂的失明也是有的。”她的声音里有些慌张。
我抿了抿唇,连珏谢过她,她便出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俩人。
“连珏,如果我真的死了……”我的声音有些怪异地颤抖。
“别说傻话!”连珏猛地抱紧我,我感到嘴边有温热的液体,顿时那股恶心的感觉又开始翻腾,我摇着头挣扎,他却用另一只手禁锢着我的身子,唇在我的耳边不远处,低低地吟唱着红药歌。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的声音很轻,却真正地让我沉醉其中。
我开始乖巧地吞咽,一边流泪,一边吞咽。
我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整个世界都由他主宰。
终于在这一遍又一遍的歌声中,缓缓入眠……
作者有话要说:
☆、寻觅
许是因着不能完全适应失明的生活,我变得越来越寡言,可尽管如此,他却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
失明的人至少可以不用面对所有人的眼光,我每日都乖顺地按着她们寻来的新法子试,有时候一施针就是一下午,不过我却也只安静地受着,连吭都不吭一声,当死亡这样逼近之时,其他的反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相比于我的安静,一向对任何事都淡淡的连珏,却开始越来越不安,有时候晚上竟会突然惊醒,反倒要我来安慰他,有时候我只是起身去关个窗户他都会醒过来,然后摸索着我的手,若是不在他的掌心,便会不能安睡。
一个月后,我开始失去我的味觉,但我不曾对他们吐露半分。
依旧每日都会对连珏撒好一会儿的娇,装的仿佛能推迟一会儿都是好的。
直到那日我喝完整碗药,下意识地皱着整张脸,直呼烫,去扯他的手,却发现他浑身都那样冰冷僵硬。
“怎么了?”我晃了晃他的手,他却猛地将我搂住,声音颤抖得厉害,“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歪着脑袋,很不解的样子,嘴边的笑意却有些敛了,“你在说什么呀?”
“……你方才喝的是冰镇的甜羹。”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仿佛要把它捏断一般。
我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哦,我方才是在逗你呢,许久不曾尝过甜羹了呢……”
他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悲伤,“清芷……”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约莫三日前吧。”
于是,所有的人又开始如临大敌地寻求对策,我的舌头每日都要被扎好多下,那时候我就想啊,若是连痛觉都没了,多好……
上天,有时候果然厚待我。
只是,我们都明白现在不过是六月初,可我的身子已经这般破败,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孩子平安降生。
当然,担心的不止我一人,六月的身子开始浮肿起来,夜里腿肚痉挛之时,我虽感觉不到有多痛,还是不自觉地会醒来,有次,我竟听到连珏半夜的呓语,他哑着嗓子一遍遍唤我,“阿芷,阿芷……”带着哭腔,每一声都叫我心里酸楚不已。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到了七月中。
我的身子似乎有了朽木逢春一般的起色,能感觉到药的温度和施针时麻麻的感觉。
所有人都为这细小的成功,雀跃不已。
也是这时,姬师父与贾师傅也赶到了风临。
贾师傅为我诊治之时,我特意支开了连珏。
我的眼睛还是没有恢复,是以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贾师傅,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每每独自面对时,我总能更加坚强冷静。
他的呼吸声极轻极缓,却迟迟没有开口。
竟是无话可说了吗?我在心底苦笑着,却还是谢道,“既如此,劳烦师傅帮清芷一个忙。”
“阿姊!”
这日我闲来无事,便唤小玉取来画具,消磨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