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有什么安排,不是已经定了高盛为先锋将军么,青樱心中划过一丝淡淡的猜想,只是又觉得不可能也就一闪而过了。
万寿节过后直到冬至才是大的节气,宫中少有欢宴,是以冬至的合宫夜宴同样遍邀了群臣,以示天恩。
靖安早已经是银装素裹了,青樱想起小时候的冬天只要下雪就不想出门,只想在家中缩在屋子里,吃一串冰糖葫芦,一把糖炒栗子,读一本喜欢传奇,靠着炭火浑身暖洋洋的。可惜那时候父亲从来不许她这样慵懒,那时候总在想往后长大了,便可以如此了。然而到了现在,是她人生中最悠闲的一个冬天,却早已经没有了那时候的心境。
想洪嘉。想先生,想过去的每一个故人。
原来忙碌也是极幸福得一件事,可以少些念想。
才走出宫去不远,忽地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撞到了她的腿上,青樱运气往后平滑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四五岁的孩童。虽然年龄甚小,容貌却已经看得出极清俊,一身的锦衣虽然并非簇新,却也是大夏京师中去岁流行的缎子。
青樱心中一惊,向前跃了两步抓住他问道:“你是谁?”
那孩童并不怯生,站直了身体答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宫里的娘娘吗?”
青樱想了想换了种方式又问道:“你不告诉我也罢,你姓什么?”
孩童傲然道:“我姓颜,我爹是当世的大英雄。我有个姨妈也是大英雄。”
原来。
是他们的孩子。也是了,除了那两个人,有谁的孩子能生得这般清俊又在这里出现呢。
他们成婚多年,自然是有子嗣的。只是她不想去得知,所以竟也从来没有见过。
然而即便是如此,心中还是一片荒凉,觉得这些年来,错的是自己。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相互的妥协。超羽和青桐,想当初该是多么意难平,如今不也是相濡以沫么?
可惜,世事不能回头。
只是想到颜超羽一家人此番北来,必又要卷入到是非当中,天下之大,他竟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的桃源之地么?
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心头又浮起上回拓跋彦所说自有安排时的那一丝疑虑。
其实她疑的不错,三日之后,圣旨下来,户部侍郎慕容青樱为此次征讨海西王的主帅。
颍川之言:有卧蚕的女孩漂亮吗?很难说,因为这取决于每个人的不同的五官搭配和其他人的审美,所以说世间的很多事,对与错都是之于你,不是之于整个世界。爱与不爱,亦是如此。
、第一百八十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3
拓跋彦这样安排无可厚非,青樱在北朝要立足就必要有拿得出手的功,他说过不会偏私当真是不食言的。
他对于颜超羽的安排正是青樱的副手,这就是为何先锋不是他的缘故。
临行前的一夜,拓跋彦来到青樱所居的处所,宫室在靖安的高处,但见靖安城中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更衬得宫中的玲珑秀阁百媚生姿,雕栏玉砌间流光重重,恍如仙境。
拓跋彦正是踏着月色而来,青樱转头,两人相视很久。
夜色满屋,浓重得跟人的心防一样,青樱问道:“一定要我去吗?瑚”
此战非同寻常,以她为主帅颜超羽为副将,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两个人都不是北魏人。
拓跋彦灿然笑道:“不去不可成就芳华侯,便以江山为赌。铄”
她听了,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有百感交集。
片刻后才道:“我定不会让你赌输的。”
传奇,从来都不是生来的。必要有人去成就,譬如拓跋彦之于慕容青樱。
他们的最亲密也不过是风扬关外简陋客栈里的浅浅一吻,他依然是仙人风骨般的帝王,可他不愿独占她,即便她那时是一生时最落魄的,他想要独占是多么容易。
此生无以为报,只能助他江山稳固。
***
十二月初三,吉时,慕容青樱率军十五万从靖安隆安门中出。拓跋彦亲率百官在城头送行,一路想要亲睹女帅风采的百姓将出城的官道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随行的还有拓跋彦身边的亲信侍卫宫洪龙,阵前刀枪无眼,宫洪龙的功夫是宫中一等一的高手。
青樱一袭黑衣,身边的颜超羽则是白衣银甲,这样的两个人即便是在千军万马中亦是醒目的。
拓跋彦身着鎏金飞龙在天纹饰的龙袍,头戴璎珞明珠站在城楼目送二人远去,直到那样庞大的队伍都再也看不见。
青樱却始终没有回过头。
今年靖安的冬天,雪便是一直没有停过的,都说瑞雪兆丰年,然而宫中是一片愁云惨淡。
拓跋彦不知是否那日在城楼上染了风寒,已经缠绵病榻数日了。传了口谕下去不见其他后妃,以免传染,每日里除了皇后会来探视以外,一直都是霍婕妤亲手照料。
这日晚间太医刚刚来看过,剑兰服侍他用了些清粥,又将煎好的药端来喝了,叹道:“皇上这场病为了什么大约只有臣妾得知,所以皇上只让臣妾来照顾,是不是?”
一病之下,他眼中的紫色淡去了不少,面容越发显得苍白清攫如仙,他若不着金黄龙服,任谁都相信这是世间的倜傥逍遥公子。
他没有说话,等于默认了她的说话,剑兰眼圈都红了道:“她那个人,真的不值得皇上如此待她的。况且皇上若是喜欢她,何不收她在宫中?这般让她领军,她成败倒没什么关系,皇上的江山社稷却全部交付给她了,不管怎样,都是皇上受天下悠悠之口的讨伐!”
拓跋彦咳嗽了几声后道:“她现在是西征元帅,你该称她为慕容大人。”
“好好好,她是慕容大人。臣妾只是忧心皇上的龙体,方才太医说昨日本来已经好了许多的,可是今日看脉象又似沉重了,定是用心劳神了的缘故。”剑兰言语中仍是泛着酸苦。
拓跋彦只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朕亦是凡人,哪能好得那么快。”
天寒地冻,大魏以西更是荒凉之地,向来在冬天滴水成冰。这几日青樱和颜超羽已经行至了海西州腹地的临川,他们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善计一个骁勇在十多日内势如破竹,然而恰恰在临川这个地方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泥石流,将十几万将士都困在了临川。
临川遂成了一座孤城,本来此地就不是鱼米之乡,百姓皆以行商西域为生,少有种植粮食的,即便有也不过是土豆这等耐寒的作物,与米面向来缺乏,更别说添了十几万张口。
饶是临川知县尽了全力在全县范围内募集粮食,也不过只够大军吃个四五日,这还是每人每日只吃两碗稀粥罢了。
要么打通前路要道使大军能离开临川,要么打通来路使其他郡县的粮草能源源不断地送进去,然而若是靠人手去挖掘,只怕临川要食人度日了,十五万大军出身未捷身先死。
慕容青樱与颜超羽已经派人上了数次折子要求炸开泥石流阻塞的道路,一来战机不可贻误二来将士们已经在饿着肚子了,时间一长只怕酿成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一旦炸开道路,泥石流将会涌向四面的村镇,将有三个郡县的数十个村镇被泥石流淹没,里面的人畜即便能够生还也是流离失所的。朝中重臣大多反对,皇后的母家贺兰氏是最为激烈的,贺兰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却也在金銮殿上叩首奏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此罔顾百姓性命,岂不是叫天下人寒心。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军深入西北本来就是海西王的属地,若不在此时显示皇恩浩荡慈悲,怎能争取百姓的支持?”
霍大人倒是据理力争道:“国丈之言虽然有理,然而慕容大人和颜将军所奏也确实堪忧,十几万大军困在临川如果真有兵变该如何?”
贺兰大人一吹胡子瞪眼道:“身为主帅,保证兵变的不发生是最基本的职责,朝廷并非坐视不理,只是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处理,难道在短短的一两月中一个主帅都无法抚慰将士么?”
是以拓跋彦这日下了早朝,心神并不稳,在心中忖度了好一阵后才提笔给青樱和颜超羽去了一封密信——以她的聪明,应该会懂得如何处理的。
只是这刚刚吃完药,外头就又起了喧哗,剑兰眼泪一收起身道:“臣妾出去瞧瞧。”
她回来的时候面色极为凝重,手持着一封上了火漆的信,递给拓跋彦道:“臣妾看张大人送信来的时候神色不太好,现在还在外头候着。”
殿外听得见雪从檐上落下的声音,屋里虽然笼着炭火然而两人的手心都是凉的。
密信里写道,海西王勾结南朝,自风扬关到兰陵郡都发现了大量的南朝兵马。
天下不动干戈曾经是司马明禹与拓跋彦的共识,他们二人都是千辛万苦才夺得的帝位,然而南朝此番突然主动支持海西王,个中原因为了什么谁都清楚。
剑兰紧张地看着拓跋彦,想说话而不敢说——要解决此事不难啊,只要召回慕容青樱,设个法子将她送回南朝,可保南帝退兵,腾出手来再收拾海西王就轻松了许多。
次日拓跋彦下旨,令贺兰大人主持疏通临川周边的道路,以半月为限,倘若半月道路还不能抢通,则慕容青樱和颜超羽可以炸开阻塞的泥石流。贺兰雄闻言还待上奏,拓跋彦面色冷峻,直道圣旨以下,违令者以抗旨论处。
青樱那厢同样有夏人冒死求见。
竟是小濂子!他扮作了北魏王师中的一个兵卒,一同被困在了临川,这日忽然混入了青樱的帐中,突然跪地口称贵妃娘娘,惊得青樱尖叫了一声。
贵妃娘娘,这四个字,似近似远,青樱一时间恍然,很过了一刻才道:“起来吧,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你不必跪我。”
颜超羽耳力极好,听到声响飞身便从自己帐中一跃而来。小濂子见了他,面上也没有半分惊讶,老成地也问了安。
“皇上深恐娘娘身体难以熬住战时的奔波,特命奴才前来献上千年雪参一颗,叮咛奴才带话,纵然娘娘心中再有怨愤,也要按时服用雪参,昔年娘娘身体亏欠太多,如今再度奔波操劳恐有不虞。”小濂子跪在地上,学的语气惟妙惟肖。
颜超羽听了哼了一声道:“青樱万不可心软,不过一颗雪参而已,就能要你回去么?”
小濂子不卑不亢道:“皇上绝无勉强娘娘的意思,只是不管娘娘在哪里,皇上都极为挂念,自从娘娘走后,皇上一直寝食难安。若非放不下国事和小皇子,皇上是定要亲自来的。”
颜超羽叹了一声道:“总还是有这么多放不下的,这世上谁没有些放不下的东西呢?”
两人你来我往,青樱疲惫地听着,只觉得头疼欲裂。
、第一百八十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4
不知这两人为何就她该不该回去一事能唇枪舌剑这么久,究竟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回到大夏的宫中的……那个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地方,埋葬了她多少的岁月。
如此一想,心下一硬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若要我回去,除非他舍得下他的江山。”
明知他是舍不下的,不过是由着自己任性地说罢了。
小濂子却眼中光芒一盛,磕了个头道:“有娘娘这句话,奴才一定好生回禀皇上去。”说着自己又起身垂首道:“奴才不宜久留,这就告退了。瑚”
青樱没有说话,任由他去了,颜超羽倒是目光中有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只是见青樱无意再谈论此事,试了几试之后道:“但愿你这一生都莫要……在宫中了。”
如果青樱当时能想到他忽然这么说的意思,也许后来的许多事,都有所不同铄。
“方才小濂子来传的话,是说司马明禹其实可以私底下与我们结盟么?”颜超羽蹙眉道。
青樱点了点头道:“怎么,你不信?”
“多少心中会有些疑惑,大夏和大魏一南一北,自古南北两朝就是宿敌,此番趁着北朝内乱,他助海西王正合时宜,况且……你我二人同他的渊源……可以结盟么?”他虑的也极是。
“明禹那个人,行事并不按照常理,诸如你所说渊源在他看来一文不值,他所求的东西恰恰是所有结盟中最稳固的一种。”青樱胸有成竹道。
无利不往,大约是天下人对于司马明禹的共识。
“你是说他为此也谋有利益?”
“正是。”虽然青樱是这么说,心中却不是没有疑惑的。按照明禹的行事方式,向来狠厉直接,该当是要断了她的退路才对的。
前方军情紧急,数十万将士无粮可吃无冬衣御寒,这个疑惑也不得不放下先解决眼前的问题。饶是临川县令竭尽了全力也无法在三日之后保证大军能吃得上稀粥了。
颜超羽一听便蹙眉道:“这怎么行?连粥都吃不上,难道眼睁睁看着将士们饿死不成?战士不死在沙场上反而饿死在路上,请恕末将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笑话!”
县令姓胡名蔚,也颇有能耐的一个人,想了想道:“粮草是真的没有的,这已经是将全县能募集到的全数充作了军粮,将军的意思是将老百姓过冬的口粮夺来,让他们饿死么?下官虽然职级低微,也断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青樱见他丝毫不怯,有胆有据,十分欣赏他,有意留他在身边差遣,正好此时考校他道:“那么依胡县令的意思该当如何呢?”她心细如发,早已瞧出胡蔚的胸有成竹。
胡蔚一改刚才对颜超羽的吹胡子瞪眼睛,恭敬道:“回慕容大人,临川地辟土薄,也正因为如此从前老百姓吃不上饭的时候会到野外觅食,久而久之便发现每到冬天这里的一个名为野风谷的地方就会生出许多野菜——”
颜超羽打断道:“冬天里生野菜?”也由不得他不信,向来野菜都是生在春天。
胡蔚有些不屑地垂下眼皮道:“颜将军向来是生在世家,从小没有吃过苦的,自然以为野菜不能生在冬天。殊不知越是冬天越是青黄不接没有东西吃,临川这地方的百姓世世代代就是靠着野风谷的野菜活下来的。”
“即便是这样,让将士们吃野菜?这分明就是告诉他们已经没有口粮了,况且大军打仗流血牺牲,现在却连饭都吃不上,这如何能说服他们?”颜超羽仍然是觉得不慎妥当,蹙眉道。
他带兵经验丰富,所说的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青樱思索了一阵,忽然笑道:“也不是不能想个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吃野菜汤的。”
***
因着前后道路都在抢修,大军无事可做,天气又极寒冷,是以每日都在临川县的城隍庙后比武操练,一来怕荒废了二来也活动取暖。
一般来说这等操练都是由校尉及以下的军官和兵士参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