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了皱眉。因自小在宰相府长大,虽做的是粗使活计,但在钱财方面未曾有概念,再后来嫁入皇宫,更是锦衣玉食,奢华却不自觉。然而逃出宫后,用到钱时,才知那柴米油盐一分一厘皆不容易,何况我带出来的银两还要维持今后的生活。五两银子,质地粗糙的百花膏,我拿起又放下,犹豫不决。正当我考虑买下时,后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我好奇地回过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喊着,跌跌撞撞跑过来,后面追着几个年轻小伙。人群纷纷散开,不敢多管闲事。我也想尽快掏钱买下离开,却见那女子忽然跌了一跤,我蹲下把她扶起来。她却一把抱住了我的腿,凄厉地哭道:“大哥,救命啊,救救奴家吧!”
我心中哀叹,这个时候英雄救美也太倒霉了,对方可是五个身强力壮,拿着竹棍的男人啊。只见其中一个男人上前把她拉起来,喝道:“还想逃,回去受罚吧!”
女子身上褴褛,散发间露出白皙小巧的脸,容貌算的是俏丽水灵。
“这位大哥。。。。。。”我结结巴巴开口,我真的不擅长见义勇为之类的事情。
“怎么,想多管闲事?”男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看,天气这么寒冷,”说着,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罚她不迟,冻坏了就不好了。”
女子突然挣脱,再次扑向我:“好心的大哥,你救救我吧,这些豺狼虎豹会吃了我啊!”
我苦笑,他们很可能也会吃了我啊。
女子紧紧抓住我,仿佛孤注一掷:“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是有个恶官绅逼死了我父母,要将我抢去做小老婆,大哥,你要救救我啊!”
那泪眼涟涟的模样,我真的很同情她。我轻轻把她护住,向他们赔笑道:“几位大爷,你看这样好不好,这女子誓死不从,你们主人得到了也好没意思。不如把她卖了,再买了比她好看上十倍的可人儿,岂不两全?”
男人狂妄地笑起来:“你想买她?你这个贱民,想讨媳妇想疯了吧,敢在我们江淮巡督季大人头上动土!”
季大人?哦,是了,江淮巡督姚通被罢免官衔后,替任他的季四常大人。我正思索着,忽然听得人群之外有人大喝一声“季氏已死,归顺南家”,一群士兵冲了过来,将那五个男人乱刀砍死,人们纷纷失声逃跑。我不是不想跑,可是我的手被女子紧紧地抓着,无法动弹,只得呆呆看完那血腥的一幕。待屠杀完毕,士兵们纷纷向我身旁的女子跪下,齐声道:“属下来迟,请二小姐降罪。”
女子拂开头发,向我幽幽一笑:“你救了我,我南泠必有重赏。”
我目瞪口呆。
南泠,南梦恕之次女,南洇之妹。自小虽不习武艺,但精通兵法谋略。此次趁江淮训督季四常巡查塔雅山,乔装进入其驿馆将他杀死,在逃出来时遇到季四常手下阻截。而我,恰好为她拖延了时间等待南家军赶到,在某种程度上,我救了她。
就这样,我被视为贵宾,迎入南家军在塔雅山附近的据地。我以为这边陲小镇平静无浪,没想到战火已蔓延到了这里。皇城附近守卫森严,最近,纳兰曜联合南梦恕与祈风烨正式决裂,宰相纳兰执被夺去爵位,静闭家中。由于身份特殊,长公主被祈王请入幽兰台,换句话说,就是被软禁。南家军与瞿家军已展开过几番激战,兵力不相上下,百姓纷纷逃亡离散。至于皇宫内的情况,只知道姚妃病逝在撷辛宫,彦妃长居佛寺,而瞿妃则成为祈王的左膀右臂,共同抗敌。
这个南家二小姐对我青眼有加,非但给我安排了上等的食宿,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我。而我迫切想回家,母亲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子。我迫切想带母亲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无论天涯海角。
“二小姐,叨扰府上多日,草民还是告辞,家中还有生病的母亲需人照料。”我说道。
她眼珠一转,古灵精怪的模样:“那把你母亲也接来,我们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二小姐,”我沉住气,“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
“安公子,是哪里招待不周么?”
“啪!”我拍案而起,受够了她那副骨子里精明,却还假装无辜的样子,“我不是祈王的奸细,放我走。”
她款款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是,我知道我出现的时机很蹊跷,可是真的只是巧合。我一个山野村夫,只管一家平安,没有胆量做大事。”
“山野村夫?”她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字,“我倒是好奇,你那不盈一握的腰身如何做得山野村夫。”
我心中一沉,故作冷静:“我不巧识得几个字,是村里的教书匠。”
“哦,”她把玩着茶杯,“可是,这么多天来,我军的机密,你可都听了去。”
我握紧拳头,明明是她故意的,这个心思缜密心肠恶毒的女人。我忽然笑起来:“二小姐要如何处置我,毒哑戳眼碎肢都可以,只是烦请留下草民一条贱命,家母还等着我呢。”
她考虑了一会儿,目光梭巡过我,然后反扣茶杯,道:“你走吧。”
我如释重负。
蛰病可相思
南泠的侍女领着我走出戒备森严的营帐,穿过外围防事时却出了意外。或许是我太紧张了,边走边回望,唯恐南泠突然改变心意追上来,就在这时,我撞上了一个人。我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女子伸出手将我扶了起来。
侍女惊呼了一声:“表小姐,您从大小姐那里回来了?”
“撞坏了没有?”她问。
我连忙捂住不太牢固的面皮,道:“没有大碍。”
她盯着我不说话,我有一种快被揭穿的感觉。侍女见状,连忙解释:“安公子是二小姐的客人,陪了二小姐几天,如今要回家了。”
“就是那天救了小泠的人么?”她道。
侍女点点头。她好像不耐烦了,摆摆手,让我们走了。侧身经过时,她又看了我一眼,我努力表现得波澜不惊,终于,安全离开了这里。
当我满心欢喜回到村子时,我万万没有想到,等待我的会是一个死寂的荒村。家畜与人的尸体横陈在路上,家家户户破败不堪,没有人烟。我拼命跑着,一次次被尸体绊倒,碰到那些凝固的血迹,我觉得自己的血也凝固了,快要窒息。是谁做的,是谁血洗了这个无辜的村庄?我几乎是踢开了家门,没有,没有尸体和血。四周家具散乱,有挣扎的痕迹,是谁带走了母亲?我的脑子不停旋转近乎爆炸,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准害怕,不准哭。会是谁,南泠?纳兰曜?长公主?祈风烨?谁有这样残忍的手段和毫无人性的杀戮?突然,我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对,如果是他们。
我迅速搜索包袱,找出另一张面皮,乔装后直奔南家军营帐。这回,我要以一个农家女混入里面,尽可能打探到任何信息。
南家军的据地军士众多,于是我得到了一个缝补衣物的活计。原来南家军论装备论规模,都远远强于瞿家军,可是这几次交战都只是打了个平手。于是南梦恕怀疑在军中有祈王的奸细。他们管理极严,白天侍女们没有命令就只能呆在营帐里,夜晚也有轮流站岗监视。半月后,我才和一个南泠喜爱的侍女套好交情,调派到主营帐伺候。于是,我见到了南梦恕。
南梦恕,多年盘踞边境,兵力强盛,统辖着与边疆各国的往来贸易。因为人圆滑,善中藏刃,众国敬畏。然而,他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行动不能自主,虽仍号令全军,但看得出来,他十分倚靠南洇和南泠。
这天,我奉命来送茶水,忽然看见纳兰曜也在营帐中,像在为南梦恕简述作战策略,不过看到我进来,他便沉默了。
“将军,大姑爷,请用茶。”我将茶摆好,准备离开。
忽然,纳兰曜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姑爷还有什么吩咐?”我抬起头直视他,不能有半分心虚。
“你是新来的?”他语气平缓,有一种掌握一切的了然。
“是,奴婢叫红花。”我认为这个名字十分搭配这张平淡无奇的脸。
他要笑出来似的,但他没有,只是浅浅抿了一口茶。我识趣地退下了。
夜晚,我洗完所有衣服要回营帐时,有人从背后打晕了我。我醒来时四周漆黑,面前忽的擦开一道光亮,是纳兰曜,拿着火折子。
“这是哪里?”我挣扎着站起来,觉得一阵寒冷。
“兵器库。”他瞥了我一眼,那种鄙夷,是纳兰曜看纳兰凝的眼神。
我泛起苦笑:“你想干什么?”
他托起我的脸:“虽然你确实长得让人很不舒服,但也不必拿这劳什子贴在脸上遮遮掩掩吧,妹妹?”比起他的目的,我更好奇他是如何认出我的。“嗯,面皮是很逼真,可惜了,遮不下你那只大耳朵。”
我下意识摸了一下左耳。耳廓处有一道长疤痕,那是多年前纳兰曜的鹦鹉挠的。我还记得那时血流得满颊都是,后来我自己洗干净,胡乱用丝帕包住,就留了难看的疤。
“原来你还记得。”我冷冷说道。
他没有愧色:“我一向好记性。”
既然如此,我就没有必要再绕圈子了,我将母亲失踪和屠村之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
“为什么不怀疑我?”他说,“还有,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你们此时与祈军打得焦头烂额,哪有闲暇做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指望你帮我找我娘,只是五年前你率军剿匪时与均国余党有所接触,我想,也许你会有一些线索。”
他审视我:“纳兰凝,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不知该夸你天赋禀异还是我娘教女有方。”
“闭嘴。”我忽然生气了。
他大笑起来:“你还是这么容易被我激怒。我很好奇,如果把你作为筹码,不知祈王会不会许我一场胜利。”
“你休想!”我恨他,我恨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液。
“你当初没有杀他,就表示你站在了他那一方。皇上皇后,果然情深意重。好,我就把你的尸首送回去,作个顺水人情也好。”
我没有来得及拒绝,再次被他打晕,力道之大,让我以为我的脖子会就此断掉。然而当我醒来时,我的脖子安然无恙,腿骨却断裂了,估计被纳兰曜击倒时撞上了某件神兵利器。由于躺在一辆马车里,我的腿在颠簸之间巨痛难忍,更别说爬起来逃走了。于是我决定休养生息,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日夜不分。不知做了几个梦,又或是梦中梦。在幻境里,我回到了幼年,看见母亲背着年幼的我,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路人撑着油纸伞神情冷漠,我们走进一个古旧的长巷,巷口躺着饿死的乞丐,老鼠蜷缩在乞丐衣襟褶皱,瑟瑟发抖。母亲一直向前走,不理会我在她背上哭泣,甚至咬她的肩膀。天色越来越暗,云层深处轰隆作响。我一直哭,直到母亲走到了一座桥上,我忽然知道她要干什么。我安静下来,望见桥下污浊的激流,欢快无畏的浪。母亲将我放了下来,她的头发全部被雨淋湿,拂过我的脸,冰冷刺骨。我望着她,仿佛能够听见她心底的声音,我在等待她的决定,那一刻我做好了准备,尽管我并不清楚死亡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从那里跳下去,就可以离开宰相府,永远和母亲在一起。
但最后我们都没有解脱。
父亲赶到,把我们紧紧抱在了怀里。
那座陈旧的桥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父亲说,菡娮,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能因为我的罪而惩罚你自己。
母亲摇摇头,试图说话,但只发出了模糊的音节。
父亲忽然放开了手,抱头蹲了下去,他在哭。
母亲缓缓伸出了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
那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知道,母亲原谅了他。
我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知道自己仍在颠晃的马车里,只是隐约感觉周遭有人。
“方丈爷爷,我们这是去哪里?”一个声音问道。
“出家之人,要戒躁戒多言戒好奇之心。”一个老者的声音慢幽幽答道。
我感觉自己的脸被一只手捏了捏,同时听到一句质疑:“不会吧,她真的是皇后娘娘吗?”
“唯明,”老者命令道,“你出去和唯空一起赶马。”
我忍无可忍睁开了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弥勒脸摆在面前。
“妙法大师?”
他悠悠闭息合掌:“施主不必多谢,老衲和劣徒只是在修业途中碰巧出手搭救而已。”
“那么,我娘呢,为什么不救她?”我没心情也没精力演戏。
那张弥勒脸终于不笑了,他捻着佛珠,诚恳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冷笑起来:“她还能在哪里,不是被你们均国余党在屠杀百姓时顺便藏起来了么?我知道,当年那血流成河的国恨家仇的确很难释怀,可是我娘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还让她卷进你们的无休无止的报复里?”
他皱着眉头,忽然手中的佛珠迸散开来,清脆的声音。他说:“我一直是妙法大师,从没有见过什么均国余党,如果你觉得外面那两个孩子是的话。”
原来当年,均国将军任鼎率军打入皇宫,已经将太子安峻救出,但公主安峤仍困在火海里。于是他安排自己的儿子任羽护送太子逃走,自己回头去救公主。没想到在途中遇到纳兰执的军队,战败而亡,而公主也生死未卜。太子安峻只好忍辱负重开始多年的逃亡,途中遇到无数次截杀,辗转得知公主其实没有死去,反而被纳兰执带走。最后他带着任羽的后裔隐居在塔雅山,剃发为僧,不问世事。至于多年来困扰祈王室的均国余党,他根本不曾见过。
我望着他的眼睛,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我应该要相信他的,他毕竟是母亲的同胞哥哥,拥有共同的血统和气质。宽容,隐忍,并且有那种经历过大生大死的豁然。
“可是,我不相信你真的只是碰巧救了我。”
他叹了一口气道:“不是碰巧,是祈王发来的嘱托。”
我震惊了。我迫切需要一个解释,不,需要他说话,任何话都可以,只要打破这个快要窒息的粘稠的沉默。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你想知道的事情,去问祈王吧,他或许有好答案。老衲能力微薄,还望施主今后能平安渡过一切苦厄,大喜大悲,殊途同归。好了,老衲告辞了。”说完,他跳下了马车。
我挣扎着坐起来,等我掀开帘子,已不见他们师徒三人的身影。等待我的是敞开的华丽宫门和一张熟悉的面孔。祈风烨大步向我走过来,我无法动弹,被他抱住时,我忽然明白了当年母亲被父亲抱住的感觉。那种汹涌不能自制的温暖,足以激起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