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泪笑道:“是的,也只有你。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么?”
我摇摇头,站起身:“我要回去了。对了,那个把你从宓湖里救起的护卫军昨夜里引刀自尽了,我打算给他的家人派些金银,你需要我捎带什么吗?”
等待许久,她没有应答,只是凝视着腰间配的玉坠,上面清楚刻着“颜”字。自尽的护卫军的名字,颜旷。或许她应该高兴,这个男人至少是以生命爱着她的。
我提裙走出撷辛宫的大门,月光清冷,萋萋荒草,我却更喜欢这里。可惜,在那金碧殿宇,还有一个人等着我。这样的温情是在生死间残酷游刃的,所以,一分一毫都太虚假,我不信,我不能信。
“从撷辛宫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这样不妥。”我没有行礼,径自向他走去。
“她陷害你,你还要帮她说话么?”祈风烨从小山般的奏折中抬起头,道。
他果然早就知道一切,或者说,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因为她怀的不是你的孩子么?还是陛下果然对臣妾一往情深?”我笑起来,“不,不是这个,其实你早就想除掉姚家的势力,只是不知借谁的手。现在多好,一举两得,您正批阅的是罢免姚通及其党羽的奏章吧。”即便他最后救了我,但那曾经计划好的加害和未来充满变数的铲除,就注定我与他无法握手言和、心无芥蒂。
碾冰为衣袂
他站起来,偌大的阴影投在墙壁上。
“你说得好像我是最大的赢家。那么,我得到了什么?辛辛苦苦把你从湖里捞出来,就得到这番难堪的数落?”他一展臂将我搂住,“是朕对你太宽宏了。”
我只觉得一阵寒意,不自制颤栗起来。不知怎么,忽然借力攀上他的肩膀,往那突起的骨脉咬了下去。他没有推开,仍旧抱着我,口中轻道:“好了,好了。”当我抬起头时,他那白色丝质的寝衣浮起一小块红。他艰难地看了一眼,比起疼痛,好像更纠结于我留在寝衣上的口水。
我无辜地笑:“您宽宏大量。”
他摇头:“对于你,我睚眦必报。”说完,当真一把将我扯近,拂去我落在肩际的长发和流苏披纱,俯首凑了上去。我做好了忍痛的准备,可是许久,他的头抬起来,道:“谁准你在肩上纹了这样繁复的凤凰,我不喜欢。”
我微微整顿衣领,没好气道:“那是胎记。何况哪里是凤凰,明明更像一只起飞的灵鹤。”
他眼中闪过复杂阴郁的神色,但又立刻恢复正常。他吩咐宫人把梵鹤琴搬来,那本是我用作大典上弹奏苍桀曲的。苍桀一曲九章,传说由云国先祖所谱,节奏刚劲磅礴,需演奏者倾尽心力,才可奏出千尺飞瀑大江奔腾的豪迈气魄。因此我费尽心血,也才学到,勉强可应付场面。所以再看到这琴,我有些头晕无力。
“这琴本来是先皇赐给清晏夫人的,现在转赠给你吧。”很遗憾,他丝毫没有领会到我对此琴的恐惧。我战战兢兢接下,打算叫绿绮尽快把它挖地三尺埋起来。
“你要听我弹琴吗?”他忽然问道。
我顺从地点点头,只要不叫我弹就好。
他随便席地而坐,调试了几弦后,开始弹奏。果然是熟悉到令人头痛的苍桀曲,我静静坐在一旁,神情恍惚。幸而他并不在意,自顾拂袖拨弦,弹完后渐入佳境,气势贯虹,果然不愧为祈家的子孙。可是到末,曲子便有些不连贯,只有个勉勉强强的开头。他失落地望着我,说:“的曲谱在我祖父那一代便遗失了,所以我编了一点,可惜不到火候。”我忽然有些灵感,接过琴,顺着他编的音调弹了下去,气息由强转弱,竟从刚强变成韵致柔软,缠结如丝。我想起幼年时与母亲独处,她用木筷敲打出的节奏竟与此刻我的琴声不谋而合。突然,一根弦绷然断裂,如锋利的细针跳脱指头,我慌忙收手,仍是流血了。祈风烨似乎也愣了一阵,连忙夺过我的手:“疼么?”
我忧郁地点点头,暗示他叫太医来比较好。
他扯下从纱帘一块,一面包扎,一面道:“夜深了,太医们要休息,现在赶来也不方便。”
我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觉得这样更不方便。
看着自己包扎的成果,他显然比我更忧郁。
他说:“我听祖父提及,苍桀曲的是全然不同前几章的气势,那是最后一章,传说先祖用来向爱人表白的曲子,因而柔肠百转。江山社稷,可以为爱抛却。可惜,祈氏的后几代君王都没有这样的勇气。”
“你觉得那是勇气?”我有些惊异他这样评判他的先辈。
“嗯,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像纳兰凝这样值得倾国倾城的美人,百年难得一见。”说罢,投来柔情脉脉的目光。我背过身不理他。如今我再假装温柔敦厚的一国之母,陪他演什么情深款款的戏已经没什么意义。
他从身后环住我,笑道:“生气了?”
“陛下似乎很喜欢试臣妾。”我讽刺道。
“嗯,因为会患得患失,”他缓缓贴近我,气息轻软,“怕下一秒,你就不是你。”
那你是你么?是这个把我紧紧拥在怀中俏言相哄的丈夫么?明明知道交付真心的代价巨大,却不惜一次次引我入局。祈风烨,如果你知道我是纳兰凝,就该清楚这样只会毁了我,也毁了你的江山大业。
他顺时抱起我,一步步走向龙榻。我注意到沿路的宫女眼中都闪闪发光,估计被这架势震撼了,我安然闭上眼睛睡觉。当我躺在丝锦藏香的床上准备睡个好眠时,只觉得一只手急促地剥下了我的外袍,热烈的气息汹涌在颈间。我立即反应过来,睁开眼,他在顺势往下吻我的肩膀。我用力推开了他,力道之大,连我都有些惊讶。我知道我暴露了我的恐惧。
他得逞地笑起来:“我以为你当真没所谓呢。”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嘴硬道:“我是无所谓。”
他伸出手,我下意识向后躲。他微笑着帮我披好了衣服:“所以不要以为每晚与你同眠的是只绵羊。我之所以不碰你,不是害怕什么,只是不希望在你不情愿的时候占有你。好了,睡吧,我还有些事情处理,晚些回来,不必等我。”
我迅速钻入被窝,表示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他连夜要处理的要事,原来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纳兰曜出征归来的事情。说起我这个哥哥,印象中是个被宠坏的纨绔少爷,自小就调皮顽劣。最后见他是五年前,二十岁的他披上祈风烨赐的玄色战袍,伫立在十万大军前,仿佛一匹斗志昂扬的汗血宝马。但后来百姓们都道,这纯粹是场面撑得比较豪迈,因为领着十万大军去边疆围剿三万流寇,居然足足耗了五年。不知边疆是否风景独好、物产丰美,让这位皇亲国戚流连忘返。不过我知道,事情断然不会这么简单。祈风烨以这种类似流放的方式遏制纳兰家在朝野的影响力,长公主必定不会罢休,在暗中应该另有谋划。夹在长公主母亲和皇帝表弟之间,就算再愚蠢,也会练就出非同凡人的生存之道。那五年,必定是脱胎换骨的岁月。
五年后与纳兰曜的重逢,一点儿也没有骨肉离散多年后团聚的激动,他仿佛只是出门逛了一趟群芳阁,然后又提着他最爱的鹦鹉将军回来了。他喜欢鹦鹉胜过美女,那只柔然进贡的白鹦鹉,因为很像西街卖的将军包,他起名叫“将军”。出征前夜他不顾礼法跑到我的闺房,要我好好照顾将军。第二天,将军被长公主养的黑猫活活挠死在笼子里。断翅,扭曲的头,鲜血,腐烂的腹部。从此我对鹦鹉又爱又恨。我以为纳兰曜开口的第一句会问起将军,所以有些歉疚和紧张。没想到他只是走了过来,打量我一番,道:“果然人靠衣装。”
因是洗尘家宴,长公主,父亲和祈风烨都在场,我不便发作。
纳兰曜早就知道我的身世,自记忆起,他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些鄙夷,更别提夸奖我的美貌了。或许令他更厌恶的是我们流着相同的血脉。
“终于嫁给皇帝表哥了,妹妹你心里乐开了花吧?”他穿着肃穆,但口吻依旧轻佻不羁。虽然众所周知芳菲长公主有个天仙般的小女儿,但鲜少露面,更不曾出入宫廷参加宴会。于是人们越传越神,都道天下第一美人在纳兰丞相府。其实不过是芳菲公主对我和母亲的忌恨而已。所以在入宫之前,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祈风烨,是先皇祈澜定带着清晏夫人微服私访丞相府的时候。我大概六岁,正在后院洗衣。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呆呆看着我被水冻红的双手。后来大概我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起身呵斥他走开。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一个贵妇人怀里。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有些泫然欲泣的样子。那位贵妇人,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清晏夫人,倒是温柔娴雅,连忙安慰我们俩。原来祈风烨不是被我吓哭的,他只是可怜我。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我是被人可怜的,他的善心泛滥却让我的自尊严重受挫。所以当随后赶来的纳兰曜告诉我他是皇帝宠爱的三皇子时,我便有些冲动地说了将来要嫁皇帝的话。没想到一句孩童戏言最后成真,而纳兰曜居然还记忆如新。
我尴尬转头看祈风烨,他居然大快朵颐,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我只好皱着眉头给祈风烨倒了一杯酒,道:“别噎着了。”祈风烨顺从地喝下,又把一碗鹦鹉汤端到我面前。估计在众家臣眼里,我们俩真是鹣鲽情深。可惜我一看那东西就反胃,破坏气氛地呕了几下。祈风烨连忙拍了拍我的背,把一匙燕窝粥送了过来,我呕得更厉害了。自从我知道燕窝的出处,我对它便有着难以言说的恐惧感。
大家纷纷停箸,脸色都有些难看。这时,太医院的徐御医不负众望站了起来,禀告道:“陛下,可否让微臣为皇后娘娘诊脉?”
我慌忙摆手表示不必麻烦,身旁的祈风烨居然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转身离席,徐御医很敬业地跟了上来。我眼角的余光瞄过席间的纳兰曜,他面带微笑,冠上的玄玉泛着幽光。那一刻,我才觉得,他真的改变了许多。
看着徐太医失望离去的样子,我居然有些歉然。
祈风烨低低笑了起来。
“原来作弄臣妾也是陛下的兴趣之一。”
“你应该感激我把你解救出来,让你不必面对那难缠的哥哥吧?”他故作神秘道,“毕竟被哥哥当众揭穿心中所想,多少有些难堪。”
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可是饥肠辘辘浑身无力,只得唤道:“冤枉啊。”
“嗯?难道他说错了?”祈风烨暧昧地笑道,“你不是从小就立誓嫁给皇帝么?我想不出除了我,谁还能坐上这王座。”
“是,”我忽然有些领悟,“因为那时我以为嫁给皇帝,就可以成为最尊贵的人,就可以不必受到惺惺作态的可怜。可惜,孩子的想法总是太简单。”我淡然地看着他的脸色沉重起来。一种大胆的猜想在我心中蔓延开来,如果他知道当年这样细碎的琐事,那么他很可能早就探查到我的身世。难怪祈风烨对我,连防备的心机都省略。或许我还有些利用价值,因而得到他的百般笼络。
“纳兰凝。”他有些动怒了。
“都说到了这里,那我们不如把话说开吧,”我笑道,“反正到最后我注定会成为你们双方的牺牲品。是身败名裂还是五马分尸,我真的不是太在乎。”
“你会在乎的。”他似乎有了更得意的筹码,转怒为喜,“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还有太多牵念而无法那么潇洒地死去,阿凝。”
果然,用母亲威胁我。“好,很好,”我干脆下了床,赤脚站在他面前,“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挥手叫来帘外的绿绮:“来人,伺候皇后安寝。”
我站着不动,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峻。饶是绿绮,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拧起眉,不打算继续对峙。他说:“不是我需要你做什么,纳兰凝,是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好好坐稳云国皇后的位置,为云国生育下一个皇帝。”
我忽然觉得这金碧殿宇很刺眼,连同祈风烨那一身锦绣华衣。就像在洪流中搅动,晕眩,恶心,刺剌剌的虚假。绿绮及时搀住了我,在耳边轻声提醒:“娘娘,好了,安寝吧。”
“祈风烨,你听着,如果我有选择,我会做个平凡的妻子,为我的丈夫生儿育女,而不是在这鬼地方陪你们玩那些荒唐残酷的游戏。”我的声音很虚弱,但他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我以为他会回过来说些什么,比如威胁,或者怒骂。可是他没有,他仅仅迟疑了一会儿,衣袂消失在门边。
我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眼泪流淌过面颊。不是心痛,而是心慌,只是因为他就那样离去,为何有股莫名的委屈。我本该逢场作戏的,怎么能真的在乎。
“娘娘,这么久以来,您还不知道皇上的心吗,怎么还闹别扭呢。”绿绮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心?”我抬起头,“我怎么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要利用我,什么时候要将我铲除干净?”
聪慧的绿绮自然听出了话中真意,她叹了一口气道:“皇上不该瞒你的。”
那次撷辛宫遇刺,祈风烨以为是四妃之中的人,但调查出来竟然是均国余党。事关重大,祈风烨便派遣绿绮贴身保护我,但为了不引起我的疑心,借了长公主的幌子,至于绿绮暗中替我消灭了几队刺客,我自是不知。
当年祈军火烧均国皇宫,均国将军任鼎率一队骁勇之师前去营救太子峻,途中遇上纳兰执所率领的精锐,落败而逃,传说太子也在这一战中身亡。这些年来,朝廷一直试图铲除任浚余孽,但因其隐匿山林,灵活分散,难以消灭。那么,那群攻入撷辛宫的刺客可能是因为我父亲当年打败他们而怀恨在心,来找我报仇,顺便扰乱王宫。
“留了活口么?”我问道。
绿绮摇摇头:“被捉住的当场自尽,方法不一,但都极其残忍彻底,回天乏术。”
“那他们必是恨透了云国,连半点也不肯屈从你们。”我冷笑道。
“娘娘怎么意思里像是与自己无关似的,”绿绮撇起眉,“难道娘娘不是云国人么?”
不知怎么,我心底蓦地一沉,仿佛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也许至始至终,我对这个国家都没有归属感,尽管我的生父是当朝宰相。好像,我只是母亲独自孕育的生命,由一条河流或一片原野带来,没有尘埃没有喧嚣,纯粹得像随时飘去的蒲公英。若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