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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清商两相忘
作者:鱼夕阕
帝王心何宿
我是祈国最美丽的女子,也是祈国的皇后。
新婚之夜,在凤冠由皇帝祈风烨亲手摘下后,年轻的祈王只是懒懒地瞥了我一眼,神色冷漠。随后,我便被迎入撷辛宫——传统意义上的冷宫,此时,一身华服凤袍还未来得及褪去。
臣民哗然,纷纷上奏陈情,而我安之若素。贬入冷宫不代表皇帝真正的喜恶,因为站在权力之巅的人,无论爱或恨,都没那么简单。深宫与王权之间,除了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还要宠辱不惊,哪怕不,也可以假装。很显然,高踞王座上的祈王和我都是这方面的高手。
冷宫的生活其实比想象中有趣得多,至少比在宰相府的生活好过。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而无人打搅,冷宫中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俱备,偶尔还可以赋诗一首,悄悄托每天送膳的宫人带来些新鲜玩意儿。总之,衣食无缺,生活滋润。当然,有时很有必要流露下幽怨的情绪,让宫外的人受用受用,毕竟,被同情总好过遭人嫉妒。
半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祈王。成婚大典那天,他置身于金碧辉煌之中,面容却苍白肃穆。而现在,他却笑得春暖花开。我差一点被百合糕噎住,惶恐似地跪下行礼:“臣妾迎驾来迟,陛下万福圣安。”
他懒得扶我,径自散步似的逛了一圈,漫不经心道:“皇后这里很热闹嘛。”
我瞪了一眼还在笼子里不知死活地扑腾的鹦鹉,尴尬地朝他点点头:“陛下见笑了。”
“不知原来撷辛宫有这样好的情致,引得皇后一句‘思君泪痕应犹在,自此潇湘谢红妆’,令天下人喟叹。”
我憋住笑,一本正经道:“臣妾无聊之作,难登雅堂。”
“皇后过谦了,那句‘千山风雪换功名,半纸胜沉销’更是令文渊阁的学究们自叹不如,”他意味深长地望向我,“纳兰丞相真是教女有方,皇后才貌无双,朕倒是委屈了你。”
我故意把诗作交给进出撷辛宫的宫女,早知这些诗作会流传出去,也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看他能沉得住气多久,果然,他受到朝野的压力,不得不来见我了。
“陛下谬赞了。”我微微颔首,敛住得意之色。
“要不,你搬回栖月宫吧。”栖月宫是历代皇后的寝宫,与皇帝所居的宸昱宫只有一墙之隔,便于皇后随时视察皇帝日常生活起居。所以栖月宫华丽宏伟,规格仅次于宸昱宫,是所有后宫女子向往之地。
他眼中微有疲惫。我小计得逞,心中暗喜,正要假意推辞一番、作足戏份。突然,守在宫外的宫女凄厉叫喊道:“有刺客啊!”于此同时,撷辛宫简陋的屋顶被无数个黑衣人掀落。御林军的动作也很快,团团围了上来,与黑衣人混战。我紧紧跟在祈王身畔,兴致勃勃地观战。祈王回头皱着眉看了我一眼,在这当口,一个受伤的黑衣人冲我挥刀而来,我灵机一动,抱住祈王当人肉盾牌,同时大喊一声:“陛下小心啊!”随后只听得“磁啦”一声,类似人肉撕裂的声响,接着一团血喷涌在我的衣摆、手臂、脸颊,我脑子轰的作响,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耳际犹然传来低沉的呼唤:“来人,宣太医。。。。。。”
我,纳兰凝,云国第一美人。父亲是当朝宰相纳兰执,母亲,准确地来说名义上的母亲,是祈王的亲姑姑祈芳菲——至嘉长公主。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宰相与公主的掌上明珠,血统尊贵、身份显赫,足以与帝王相配。其实,我的生母不过是宰相府中最卑贱的粗使厨娘,双耳失聪,无法讲话。因为惊人的美貌而受到父亲的宠爱,但在强势的公主面前,懦弱的父亲选择了沉默。公主对权欲疯狂贪恋,此生夙愿便是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纳兰曜登上皇位。而我的存在并非毫无价值,因此得以作为一颗棋子存活下来,而公主用以掌控我筹码,便是我可怜的母亲。在宰相府中,我过着一半小姐一半丫头的生活,人前光鲜,人后被呼来喝去,打骂欺凌。这样的日子练就我的心智,或者说是强迫我迅速坚韧起来,聪明和糊涂运用自如,来保护我那美丽如纸的母亲。
至嘉长公主一向善用威胁的手腕,她大概获得了祈王很重要的东西,以此要他用婚姻来交换,所以我成为了云国的皇后。冥冥之中的感觉,这于至嘉公主,于祈王,甚至于我自己,都将是个巨大的变数,虽然目前尚不可知它意味着什么。
我醒来时在一个华丽的宫殿,宫女鱼贯而列,很有排场。我立刻起身的同时,不忘仪态端庄。
“皇后娘娘醒啦!”一个绿衣小宫女见鬼似地叫道。
“皇后娘娘醒啦!快奏报皇上!”于是执事太监一个又一个叫开了。
我只好又扶额躺下,这阵仗,敢情是我薨了。
“皇后还好么?”一声问候差点把我从被窝中震起来。我娇弱地探出头,只见祈王坐在床边,一身深紫朝服丰神俊朗,笑容亲和,只是他那被绷带缠裹过度的右臂,显得极其突兀。
“皇上,您的手怎么了?”我适时发出一句惊呼。
“哦,一点小伤,不碍事。”他轻描淡写地应道,忽然轻佻地揽住我的肩膀,气息温吐在耳际,低声道:“你那时挺机灵的嘛。”
“臣妾唯记皇上安危,不敢懈怠。”他已看出那群刺客是冲我来的,那时我不知道刺客是他安排又或是有其他来头,只得先拖他作了挡箭牌,累及他一条手臂。罪过,我只好装傻。
“只是朕不明白,皇后没有受伤,当时怎么会晕倒呢?”他若有所思。
我摆出笑容,继续装傻。
“后来太医说,皇后似有恐血症,一时受了刺激才。。。。。。”他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嘴角溢出轻笑,深不可测的眸子居然带着宠溺,“没想到,皇后也有怕的东西。。。。。。”
“臣妾已无碍,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回宸昱宫歇息才是。”我挣脱他的怀抱,温温柔柔下逐客令。
“嗯,皇后说得有理。”他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您还不移驾么?”
“这里就是宸昱宫,”他云淡风轻地笑道,“皇后要朕去哪里?”
“什么?”我一直以为这里是栖月宫。
“皇后身体虚弱,还需调养,朕不放心让你独住栖月宫。好好休息,朕就在外间书房批阅奏章。”说罢,他亲手为我掖好锦被,径自走了出去,一群太监被他的举止吓得慢了半拍,急忙尾随其后。
我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刚才来得那么快啊。
这招以退为进使我失去了在栖月宫的有利条件,让我近距离接触他的同时也将被他监视,彼此都捞不到好处。这个十四岁即位、十八岁出征,二十三岁稳固社稷江山的帝王果然不能小觑。我忽然有种预感,这个男子或许将是我一生的对手。
搬入宸昱宫后,众妃嫔和朝廷命妇们纷纷来请安,其实我知道这是沾了祈王他老人家的光。他老人家这几天寸步不离宸昱宫,人们当然心急地往这儿跑,顺带慰问一下护驾不成功的我。这一群莺莺燕燕在我面前齐齐跪下,我还真是眼福不浅。
祈王在立后前便封了四位妃子,分别是江淮巡督姚通的女儿姚青蕊,文渊阁学士彦昭的妹妹彦昕,边关守将瞿获的长孙女瞿越翎,还有便是已故辅政大臣的女儿易浅婧。在我进宫之前,坊间早有传言。论美貌,妃嫔中最出色的当是姚妃,论才艺,彦妃略胜一筹,若论武艺,则瞿妃当仁不让。但在我看来,姚妃艳丽却太骄宠,彦妃优雅却近乎矫柔,瞿妃的确是爽朗不谙世故。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那个看似平平凡凡、温文如水的易妃才是真正精明之人。虽然她家道中落,看似是四妃之中最无靠山的一个,但真正睿智的人往往会敛收锐气,因而难试深浅。何况祈王既然在众多秀女中选中了她,必然有更为隐秘的理由。
“很无聊么?皇后在撷辛宫的时候不是喜欢热闹么?”众妃退下之后,祈王看见我连打呵欠,促狭地朝我笑道。事实上要天天应对这些曲意逢迎的人,我的确有些烦倦。
“皇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神色凝重道,“撷辛宫的屋顶该修了吧?”
祈王一愣,彻底乐了:“看来你真的是太无聊了。”
后来,祈王命人把撷辛宫的那只鹦鹉拎来了,挂我的窗前,还专人伺候,天天好吃好喝、叽里呱啦。我实在受不了了,偷偷和伺候它的小宫女商量可不可以把它炖了。那个叫绿绮的小宫女倒是很配合,第二天就把鹦鹉汤端走了。因此绿绮一跃而升为我的贴身宫女,月俸涨了两倍,但她说最高兴的是以后不用再伺候畜生了。这话让在场的两个老宫女当场就吓白了脸色,我未苛责半句,反赐了她一串南海珍珠。从此宫人们皆知绿绮这小丫头伶俐直爽,深得皇后喜爱。祈王上朝的时候,我就带着绿绮到处闲逛。
一天,我带着绿绮去御花园赏新进贡的海棠花,走到半路,不料却撞见姚妃和几个才人在娉芳亭说话。
“皇后那是天下第一的美人,皇上当然宠着啦!”一个才人嗲声嗲气地说道。虽极力压低了声音,但依然很不悦耳。
“可也不该独霸着皇上啊,依我看,姚妃娘娘宽厚淑德,才有母仪天下之范,”另一个才人愤愤不平道,“若不是至嘉长公主从中作梗,皇上怎么会改变主意这么早立后呢!”
“我听说长公主并不喜欢皇后。”伺候姚妃的宫女也染了几分主子的傲气,“我瞧着,皇上也未必会宠她太久。”
我心中暗叹,这些人胆子也忒肥了些,敢八卦到至嘉长公主身上。但愿这里没有她的耳目,不然你们的下场会很难看。我估摸着下面的戏码应该就是逢迎拍马,没什么新鲜,正要悄悄避开,绿绮这丫头突然冲出来,喝道:“你们胆敢诋毁皇后娘娘!”这一喊,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并且充分注意到了水廊边上的我。我下意识想要捂住脸走人,但我没有那么做。我款款地走出来,脸上的笑容亲切自然。
两个才人“嗵”的一声跪在地上,吓得脸色惨白。姚妃微微讶然,也跪下行礼。
“姚妃姐姐今天也来赏海棠花吗?”我扶起她,轻声问道。
姚妃瞥了我一眼,很不给面子地沉默了。看似是被抓把柄、听候发落的样子,但我注意到她的右手握成了拳头。可惜,我现在还不想跟你玩。
“怎么,姚妃姐姐不喜欢海棠花么?那明儿我叫人换成玉兰。”
“皇后娘娘不必麻烦了。”
“嗯,我一向讨厌麻烦,当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姚妃姐姐闲暇时到宸昱宫坐坐吧,皇上想念得紧。”说完,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身后的姚妃是什么表情,但我知道,绿绮的表情一定不好看。
我回到宸昱宫,悠然坐在榻上,端起果子露,吃了一口。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绿绮,道:“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回皇后娘娘,是内务府。”
“还不说实话?”我放下果子露,牵起她的手,“你一向聪敏伶俐,所以我很放心。可是今天,你居然犯了这么愚蠢的错误。你觉得,可信么?”我在后宫根基不稳,尚不能与四妃正面冲突。但绿绮却将我推了出去,欲燃战火。
“娘娘,您知道我的忠心!”她急忙辩白。
“是的,我知道。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对谁的忠心,你不说,我只好送你去宗人府了。”
“娘娘饶命!”这丫头哭了起来,“我说,我是长公主派来保护您的。那群妃嫔对您不敬,我一时忍不住就——”
“好了,别哭了。”我扶起她,“你是真的是母亲派来的?”
“是的,娘娘,绿绮一时冲动,绿绮知错了。”她仰起脸,泪眼婆娑,当真是一枝梨花春带雨。
“既然你是母亲派来的,我便放心了。后宫叵测,你以后行事要小心,知道么?好了,退下去梳洗梳洗吧。”
我望着绿绮远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似是笑意,但更像是一种悲凉的叹息。她断然不可能是至嘉长公主的人,显然,她真正的主子正是祈风烨。至于目的,也许是暗中挑起我与四妃的纷争,也许,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我心中并无恐惧,因为一直以来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死去。只是,我的心越发冰冷,这世上,除了母亲,已经没有人在乎我,或者说,将我视作一个普通的女子,需要呵护,需要依靠,需要远离尔虞我诈的污浊。
几天后,至嘉长公主终于出场。我将脸上的欣喜拿捏精准,她也扮演着慈蔼合格的母亲角色,在外人看来,我们的亲昵热络无懈可击。这是多年形成的默契,可悲可笑。
“凝儿,你看起来瘦了许多。”她的手轻抚我的脸颊,爱怜地说道,“宫中的食膳还习惯么?娘从府中带了些你从前常吃的。。。。。。”
“谢谢娘,凝儿很好。”我的笑容端庄到有些麻木。“娘身体安康么?”
“你不必担心。”她知道我关询的是谁,一丝不悦浮过眉际,“如今你是一国之母,须时刻记住你的职责,一日都不可懈怠,知道么。”
我正“聆听”教导,祈王忽然从侧门进来,大步流星走到我身旁,伸手揽过我的腰际,温暖的气息从耳后吞吐而出:“姑妈待凝儿也太严苛些了。”
她已行了礼,幽幽地望向我。我此刻被祈王囚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颊上两片绯红显而易见。我承认,在这方面,比起祈风烨,我修炼尚浅。
“帝室不比寻常人家,凝儿才住进宸昱宫,姑妈是不是太着急了些?”他口吻亲和,却可以感觉到咄咄逼人的帝王之气。
“本宫乃为陛下的锦绣社稷着想,陛下见谅。”她的高贵同样不逊于他。
“姑妈操劳了。岁月不饶人,姑妈该保重身体才是。”祈王低下头,温柔地瞥了我一眼。我却不寒而粟,下意识缩进他臂弯,他有些得意:“至于凝儿,朕会好好照顾她的。姑妈放心。”
至嘉长公主落在劣势,自知逞强无益,于是匆匆告退。看罢这场各怀鬼胎口是心非的表演,我心中暗自好笑。
“很可笑吧?”他突然发出一句喟叹,我回头看时清楚所见那清朗眉宇之间的哀凉与疲惫,那一刻他非常真实,真实得令人动容。此刻的我尚不知晓,真情流露才会使一个人异常强大,所向披靡。“你刚才在笑吧?”
我克制住讶异,恢复一贯的滴水不漏:“陛下看错了,臣妾没有笑。”
“没有么?”他的瞳孔漫上雾气,孩童似的微茫。
“没有。”我执拗地回答。
“你说我看错了,我多么希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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