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一过,饶是鲁齐这样的操琴圣手也不由惊呆了。
他之所以惊讶,倒不是卫芊的琴艺真的在他之上。而是他没有想到,卫芊竟然真的可以弹奏他的七弦古琴。
要知道,鲁齐的七弦古琴,可是上古遗物。而且因为他本身技艺高超,所以,他用的丝弦也较常人弹奏用的丝弦要细得多。如果不是技艺高超之人,在抚琴的时候,是极容易出现断弦的。
眼前这个纤纤女郎,她不仅可以用这么细的丝弦弹奏,而且出手便是如此大气磅礴之作。
如此足以看出,这个女郎,她的琴艺确实了得,也难怪她敢向自己挑衅了。
再细听下去,鲁齐惊讶地发现,卫芊的琴音于惊涛骇浪之中,透着几柔情,几许无奈,几许求而不得之苦。
可是,她明明心里苦楚,明明无可奈何,明明求而不得,却偏生又高傲洒脱,既有毅然放下的豁达,又有誓不回头的决然。
一时间,鲁齐听呆了,也看呆了去。
在他听得忘我之时,卫芊纤手一扬,在苍古圆润的余音袅袅中,双手又突兀地一按,琴声嘎然而止。
白衣胜雪的逍遥王鲁齐,嗖然抬头望向卫芊,双眸晶亮。
卫芊缓缓放下双手,抬头望向鲁齐。
她眉目安静,面上不见一丝波澜。
静静地望着正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的鲁齐,卫芊坦然说道:“王爷想要知道的,我在琴声中已经说了。除此之外,便是我不能说,也不愿说的了。”
缓缓起身,卫芊腰背笔直地走到房屋中间,面向鲁齐温婉一笑,“现在,王爷可以让我离开了么?”
鲁齐定定地看着卫芊,心中震撼莫明,然而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跟她从何说起。
在一室的沉默中,卫芊垂下眼敛,冲他盈盈一福,“大恩不言谢!如此,我便与王爷相别于此了。”
说完,卫芊起身毅然向外走去。
眼看着那个纤细的妇人,毅然决然地将要跨出房门时,鲁齐这才从卫芊带给他的震憾中如梦初醒。
“姑娘请留步。”
惊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鲁齐不自觉地面色一红。
眼看着卫芊依言停了步子回头望来,鲁齐温和一笑,“姑娘既然决然出走,目前必定还没有安身之处。如蒙不弃,本王愿以月俸百金,聘请姑娘为府中琴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卫芊嗖然抬头望向鲁齐。
让她内心震憾得无以复加的,不仅仅是鲁齐那句月俸百金!
而是,这个男人,他竟然懂她!
他竟然通过琴声读懂了她!
卫芊原本只是想赌他是个重才情的,希望他能看在她的琴艺上,放过她而已。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他居然通过琴声读懂了她。
可是,她要留下来吗?
先别说月俸百金本身就具诱惑力,就卫芊的现状而言,自然没有比逍遥王府中最安全的地方了。
可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可靠的地方吗?
凭心而论,她对这个逍遥王并不了解。
在今天之前,他对她而言,仅仅是个传说而已。
她并不清楚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不走,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毕竟,在他的王府里当个琴师,便难免要出席各种宴席,为各式各样的人去演奏。以鲁齐的身份,他所接待的人,必然不是位高权重,便是富贵一时的人物。
这些人当中,难免会有去过韩国的鲁国使臣,也难免会有前来鲁国的韩国使臣。无论卫芊遇上哪一种,都会有被认出来的危险。
卫芊还记得,有一个鲁国使臣曾经向韩非讨要过自己的。
她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碰巧在逍遥王府碰到他,自己是韩王姬的事,会不会迅速宣扬出去。
想起这种种,卫芊犹豫了。
深思之后,她还是决定不要冒这个险的好。
因为这个逍遥王实在不是一般的人物,留在他的府上,自己被发现的机率实在是太大了。
心里下了决定,卫芊再次冲鲁齐盈盈一福,婉言谢绝道:“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如果你有不便之处只管说出来,本王再与你斟酌着办如何?”
鲁齐看出卫芊心里权衡过后有所犹豫,便温言相劝道。
卫芊望着眼前这个风姿如玉的男人,他皎如玉树,让她只要一对上他那双纯净的双目,便忍不住会选择信任他。
卫芊的心里,再次犹豫了。
在鲁齐温和的鼓励中,卫芊终于鼓起勇气道:“如果王爷可以答应我三个条件,或许,我可以考虑受聘于王爷。”
“哦?”
鲁齐挑眉,随即又淡淡一笑,“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其一:我只愿暂时受聘于王爷,不是卖身王府。所以,若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了,希望王爷可以允我自由来去。”
卫芊第一条刚一说完,鲁齐便点头道:“此事在情理之中,原本便该如此,姑娘无须多虑。若有一天,你要离开,便尽管离开就是,本王决不为难。”
卫芊定了定神,又说道:“其二,我身为王府琴师期间,如遇宴席,要我献艺可以,但是我不愿直面宾客。席间,还请王爷允我纱巾蒙面,不见外人。”
鲁齐哈哈大笑,“姑娘多虑了。本王想要聘你为琴师,并不是为了让你在宴席上献艺,取悦于高官贵人。而是,本王觉得姑娘的琴技精妙,让本王有借鉴之处,是以一再挽留,便是为了与姑娘同共钻研琴技罢了。”
卫芊一怔。
她没有想到,鲁齐挽留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陪他钻研琴艺!
虽然前面两项顾虑打消了,但这第三点,鲁齐能答应么?
既然事已开头,卫芊也就豁出去了。
她咬了咬下唇,决然道:“其三:我想对王爷说,流落之人,自有伤心之处。对于我的过往,我不想说,也请王爷不要追究。如果王爷能答应我的条件,王府能容得下我这个来得不明不白的人,我自愿受聘于王爷的琴师。”
鲁齐拧眉望向卫芊。
略作沉吟之后,他缓步走向卫芊,俯视着她,认真地问:“姑娘可是作恶多端之人?”
卫芊愕然,心想:哪有这样问人的!你要这样问了,就算这人家是个作恶多端的人,只怕也未必会当面承认的吧。
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表情极为严肃的鲁齐,却怎么也无法用玩笑的态度来回答他。
因而她郑重摇头道:“我虽然小恶偶有为之,但作恶多端,却是怎么也轮不上。”
“姑娘倒是坦白。”
鲁齐听了卫芊的回答之后,神色嗖然便舒展了。
他不无快活地温和一笑,“人人都有过往,只要姑娘不是作恶多端之人,本王自然没有追究的必要。如此,你是愿意留下来了?”
这下,换卫芊目瞪口呆了。
她不知道这个逍遥王是太过精明之人,亦或是傻过头了。
他居然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选择没有条件地相信自己!
难道爱上了(一)
更新时间:20131029 14:53:05 本章字数:5591
卫芊经历两世,她遇到的人,都是心机深沉之人,没有一个人会像鲁齐这样,纯净,透明。
更让她诧异的是,这样一个温和纯净的人,他居然还出自帝王之家。
当这样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认真地问你是作恶多端之人吗?却让你面对他时,无法伪善,无法不直视自己的内心。
你甚至要仔细想一想,才敢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告诉他,你是!或是,你不是!
经历两世,阅人无数,曾以为最聪明,最善谋,最通阴谋阳谋之道的人,才可以活得肆意张扬的卫芊,在见了鲁齐之后,开始变得不那么确定了轹。
三思之后,卫芊对鲁齐慢慢地,展颜一笑,“如此,我愿意留在王府,为王爷琴师。”
鲁齐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笑的弧度,却又嗖然一收。
他抬手抚着下巴,极为认真地问卫芊道:“虽然你我有君子约定,我不可追究你的过往之事,可……箝”
像是为难一般,他拧眉问道:“可是你总应该告诉我,要如何称呼你吧?”
卫芊一怔。
鲁齐无异是个坦荡的人。
对他,卫芊委实不想以言相欺。
可是,她又真心不想将自己的底细全部交给他。
毕竟,卫氏百年风流,便是在当今这样的乱世之中,也是颇负盛名的士族之一。
卫芊不想自己在逍遥王府的日子里,让别人对自己的姓氏多加猜想。
想了想,她方轻声道:“我名唤芊。”
“芊!”
鲁齐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相信她告诉他的是真名,可是,她却只告诉了她的名字,并没有告诉他,她有没有姓氏。
这时世,有姓有名的,才是贵人。
有名无姓的,多是庶民。
从卫芊的神态举止来看,鲁齐相信她绝对是个出身良好的富贵人家。
只是既然她不愿意以将自己的姓氏告诉他,他也不会刻意追问。
望着对他还有所防备的卫芊,鲁齐莞尔一笑,“好吧,以后我就叫你芊芊姑娘好了。”
卫芊一怔。
这样的称谓,在她听来虽然有点过于亲昵,可回心一想,既然自己不能告诉他姓氏,鲁齐这样称呼自己,也委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这样,卫芊在逍遥王府住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离开韩国之后,自己不仅有了容身之处。还性命无虞,又安逸可靠,每天锦衣玉食,还有月俸百金可以拿。
这样的生活,对卫芊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然而卫芊却不知道,因为她的失踪,段国跟韩国都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不同的是,段墨虽然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只能暗里不断加派人手前往鲁国找人。
而韩非,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开始变得一天沉默过一天了。
只有卫芊,对新的生活跟环境的适应,冲淡了她心中那股空荡荡的失落。
她原本绝望得再不寄予希望的未来,一下子被新的向往跟忙碌变得无比的充实。
这种充实,让卫芊的状态,一下子又恢复到了在太原初次创业时的状态。
鲁齐无异是个信守诺言的君子。
卫芊在逍遥王府,有一个属于她的雅致小院,还有一个侍婢可供她差遣。
大多数的情况下,卫芊是自由的。
她可以在她的一方天地里,或是弹琴谱曲,或是侍花弄草。间隙一段时间,若是她想出府到外面去逛一逛,只要禀过管事,也是被允许的。
只是偶尔鲁齐偷得浮生半日闲,便会让她前去书房,与他一同谱曲抚琴。
又或是他偶尔兴之所至,出门采风,也会邀卫芊一同前往。
这样的生活,卫芊从来未敢奢望,却意外地轻易获得了。
无疑,这样的日子是快乐的。
于是卫芊便想,或许正是这种简单快乐的日子,才造就了鲁齐那样无欲无求的人。
可是随着卫芊与鲁齐接触的逐步加深,卫芊才发现,其实鲁齐也不容易。
外表看似阳光温和的鲁齐,其实他要面对的,远比卫芊看到的表象要复杂。
他的处境,远比卫芊想像中艰难。
卫芊发现,其实鲁齐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只是他生在帝王之家,他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便成了鲁王跟臣子们眼中的不思进取。
显然,鲁齐的这种不思进取,虽然引起他的父王跟朝臣们不满,然而却让太子与其他的皇子非常的欢喜。
继而,鲁齐便成了这些兄弟之间争相拉拢的对象。
诸子争储,自古以来便是帝王之家的大忌。
好不容易,在帝王之家里出了一个完全没有野心的鲁齐,可是他的处境在现实生活中,却更为艰难。
鲁齐想要坚持只做自己,便很难独善其身。
如果他随波逐流,则难免在兄弟之间,王位之争中被迫站队。到时,无论他选择的是太子或是其他的兄弟,想要置身事外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自从进了逍遥王府后,卫芊敏锐地察觉到鲁齐并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他不仅不擅长,甚至还是有点厌恶去做个那样的人。
然而他天生在这样的处境中,又生得这样一种性格,便难免有些左支右拙,疲于应付。
对鲁齐相知甚深之后,出于感恩的心理,卫芊有时候只要遇上在她看来十分简单,在鲁齐看来却十分为难的事时,只要是在顺便的情况下,她也会偶尔指点一下他。
卫芊轮回两世,其中的大半岁月都是在韩王宫中度过的。
若说阴谋阳谋或是算计之道,前一世她是被算计的那一个,今生则是她算计别人的时候居多。
说起来,卫芊除了善谋,对于某种潜意识的危机,还多了一份天生的警觉。
随着在逍遥王府中呆得越久,卫芊渐渐发现,一般鲁齐心绪太过烦乱,无法静下心来时,才会召她前往书房抚琴解闷,以期调节自己的情绪。
自那以后,卫芊只要一去鲁齐书房,便刻意多留了个心眼。
这一留意之后,她便发现,那些交到鲁齐手中的政事,大多是些两难之事。
对于太子跟各位皇子联手相抗的事,鲁王有时也难免会左右为难。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想到这个总是保持中立的儿子鲁齐来。
他会认为,鲁齐的意见,也许是公允中肯的。
所以,无意间到了这个时候,鲁齐的看法便变得极为关键,也让他最是为难。
因为,如果鲁齐在处事上太过展现自己的才能,皇上是满意了,但是却难免让身为储君的太子,跟各位觊觎王位的皇子生疑,招来嫉恨。
如果鲁齐在处理这些事时,总是模凌两可,总是没有自己的主见,日子久了,则难免被鲁王看轻,进而嫌弃。
卫芊知道,过露其长,恐其见疑。不露其长,恐其见弃。鲁齐最不擅长的,就在于怎么去把握这个露与不露的度。
在逃离韩王宫之前,卫芊便一直替韩非处理一些简单的国事。
因为接触得多,所以有些下面的人呈上来的东西,她只要瞄上一眼半眼的,便知道个大概。
就像这次让鲁齐为难的事,原本便存了心思的卫芊,不过大概看了一眼两封完全不同的文书之后,便明白了个大概。
让鲁齐为难的,无非是太子与福亲王的一桩公案。
咸城水患,良田被淹,庶民居无定所。
福亲王受命前往鲁国的咸城救灾,却被太子指责赈灾不力,救援进展缓慢。
而福亲王上书,直指工部跟户部的官员在此次赈灾中,刻意为难,多有怠慢。
而工部跟户部,目前正在太子负责管辖之内。所以福亲王指责太子管理手下不力,以至于他赈灾的进度频频受阻。
这样的事,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鲁齐不管站在哪一方说话,都势必会得罪另一方。
如此以来,他必然会被逼着站队,再也无法保持立场中立。
然而这件在鲁王看来难以决断,鲁齐感到焦头烂额的事,在卫芊看来,却是再容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