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公!”
在鲁齐的清喝声中,毕僳嗖然收了声。
鲁齐缓缓张目,静静回头向他望来。
少顷,淡然一笑:“毕公圣手,当知虞夫只是失忆,却非痴傻。那次我无意间见到这丘坟墓时,心头便凄凄然,茫茫然,似无着落。那时我便想,这躺在坟墓中的人,应与我有关。”
目光微转,鲁齐又望向司马,再次淡然道:“如果这坟墓的主人真是她的故交,为何这立碑之人却是卫芊?”
就在毕僳与司马以极快的速度相视一眼之时,鲁齐定定地望向两人,认真道:“让我确信这坟墓中人与我有关的,却是依依。那日我无意中问起卫芊与墓中之人的关系时,竟惹得她急怒攻心,差点送了性命。那时我便确信,这墓中之人,我、依依,还有卫芊之间,必然关系非同一般。”
“我深知,此事必然对依依干系重大。我亦相信,你们与依依一同隐瞒着我,必然是出于善意。只是,如果你们二人真是我的良友与属人,那么是否更应该还我一个真相?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均由我自行承担!正因为虞夫前事不计,才想仰仗二位找回自己。今日,我不强逼你们,只是两位若是无法做到与我坦诚相待,虞夫便只好与二位相别于此,自此以后,你们二人将与我不再相干!”
一向温和的鲁齐,这一刻,面上竟是分外执拗。
“郎主……”
司马嗖一张口,又迟疑地望向毕僳。
对鲁齐,毕僳又何偿不了解。
他深知鲁齐心思极及慎密,如他所说,他只是失忆,并不愚笨。凡事只要让他起了疑,又适逢他有兴趣想要知道的,他便必然有办法可以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毕僳更清楚,他之所以借故让他们前来墓前,想必也是不愿此事惊动依依。
只是,今日若是自己与司马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日后会如何发展,那就难以意料了。
凭毕僳对鲁齐的了解,他若生疑,在山上又无法寻到答案,他势必会下山寻找答案而去。
深思良久,毕僳仰天长叹:“罢了罢了,鲁齐是豁达之人,想必就算告知你事情的原委,你亦会取舍得当。”
鲁齐是如何聪慧之人,闻言眸子一缩,直直望向毕僳。
直过了少顷,他才轻轻地,低低地问道:“毕公之意,我便应该是躺在墓中之人?”
事已到此,毕僳也不隐瞒,当即将所有原委俱向他娓娓道来。
鲁齐一直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他眉眼安静地听着,一动不动,眸子中意味难懂。
昆山之巅上风起甚急,不时卷起他的衣袍。如果不是毕僳与司马离他太近,根本没有人可以看出,他的身躯在风中隐隐颤栗。
渐渐地,随着相知越多,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嘴唇也抿得越来越紧。
最善掩饰自己的鲁齐,这一刻,竟然无法掩饰眸中的痛苦之色。
毕僳不忍了。
可是他方一停,鲁齐却轻缓而不容置疑地请求道:“说下去!”
毕僳无奈,只好继续。
司马发现,鲁齐放在身侧,拢在袖袍里的双手握得死紧,手背上青经暴起。
待到毕僳将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他依然一动不动,宛如成了昆山之巅的一道化石。
“郎主。”
看着这样的鲁齐,司马终于哭出声来。
久久久久,就在毕僳也不无担心时,他终于说话了。
他说:“依依的心疾,可还有药可医?”
司马没有想到,他张嘴的第一句话,问的竟是依依。
倒是与他相知甚深的毕僳,深知鲁齐这人,生平宁愿别人负他,也不喜欢有负于人。
可依依却偏生是因他才落下心疾,不管他愿不愿意,今生今世对依依,他是亏欠到底了。
所以,如果依依有个三长两短,这种愧疚感,必然会让陪伴鲁齐终生,让他再无宁日。
想起那日施行的推宫换血之事,毕僳现在还心有余悸。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卫芊身中奇毒太深,鲁齐为了救她,几乎将周身的血液都耗尽了。
由于鲁齐心思缜密,早就预料到术中若有风险,依依会舍卫芊而救他,是以早做了安排。
所以在依依意图放弃卫芊时,受命与鲁齐的毕僳与司马在不得已之下,只能选择保住卫芊,以至于让鲁齐差点因血竭而丢了性命。
当年鬼医传授给依依的推宫换血之术,只局限于一对一的施术。
当依依看到鲁齐当时的处境太过危急时,急得几欲发狂,最终倒让她急中生智,让毕僳在她的指导下,三人同时施行推宫换血之术,冒生命之险,将她的血液过给鲁齐,才得以将他从生死边沿拉了回来。
而依依本人却因为失血过多,而至心跳停止。
虽然后经毕僳施术得当救回一命,自此以后,却落下心疾,再无完好之时。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依依在最要紧的关头,冒险将她的血液过给鲁齐,如今躺在坟墓中的,必然是真的他了。
毕僳悠然长叹:“当日依依为了救你,不顾我的劝阻,一直暗中推血给你,后因失血过多引起心率衰竭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能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已是不易,想要痊愈,此生只怕不能了。”
鲁齐眸中痛苦之色大盛。
半晌,他方沉沉问道:“如此说来,她还能活多长时日。”
“依依的心疾虽然难医,然则只要不大喜大悲或是心事沉郁,好好将养着,倒也不是短命之人。”瞥了鲁齐一眼,毕僳安慰他道:“你放心罢,依依本来便是鬼医后人,别看她年纪尚小,依毕某看来,她的医术只会在鬼医之上,放眼天下,可以对三人同时施行推宫换血之人,除她已其二。只要她自己生念不断,阎王想要她的命,却也不易。”
果然,听了毕僳的话,鲁齐面上神色终是稍稍放松了小许。
毕僳一笑,上前拍着鲁齐的肩道:“至于隐瞒你这一事,倒与依依无关。却是老夫的主意,齐若要怪,便怪老夫罢!”
鲁齐惊诧回头,望向毕僳,目中尽是不解。
毕僳苦笑:“毕某自问与齐相知,视为生死之友。齐对卫芊姑娘之痴情,亘古难有。然则你们生不遇时,是以注定齐的一番深情无从寄托。毕某实不忍齐在为卫芊姑娘连命都搭上之后,仍要独自忍受求而不得之苦,故而自作主张,施针封了齐的穴道,以至达到让齐前事不记之目的。如今毕某悉数告知于你,齐要打要骂,悉听尊便,毕某绝无怨言。”
鲁齐先是惊讶莫明,最终,却只是浅浅一笑。
“郎主,属下亦有隐瞒之过。属下,属下与先生一般,实不愿郎主再受求而不得之苦啊郎主……”
司马抑制不住,率然咧嘴哭了起来。
他呜呜咽咽地说道:“属下深知郎主对女郎情深,世间无人能比。可是,可是女郎已有夫主……而,而且她与她那夫主,亦是可以拿命成全对方之人,郎主便是为了女郎豁出命去,最终也只能换来一声抱歉,跟女郎的几滴眼泪罢了。如此郎主便是留在女郎心中,在属下看来也委实没有什么意思,”
司马狠狠地揩去脸上的泪水,粗声粗气地继续说道:“如此,属下宁愿郎主前事不计,忘掉女郎。哪怕是日后留在这昆山之巅哪也不去,有对郎主如此痴心的依依姑娘相伴,未免不是一种圆满。属下虽知已错,却是不悔。”
鲁齐的目光自两人身上来回流转,最终却只能苦苦一笑。
微微闭目,他心决然:如此,便是命罢!
番外之——怜取眼前人(二)
“卫芊她,现在如何?”
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然而除了关心,却再不敢有丝毫奢望。
司马抬头望了鲁齐一眼,方轻声道:“妇人初下昆山时,属下曾担心她难以承受郎主身死之悲,曾亲自护送过她一程。直到女郎入了韩营,随着韩王一同讨伐越国,属下便重回昆山了。如今是何处境,属下已不得而知。”
鲁齐面上神色难辨,沉默片刻后,方淡淡说道:“天色已然不早,回去罢,晚了依恐要担心。”
毕僳摇头:“毕僳行事虽然出自善意,可终究有违道义。如今齐虽不加怪罪,然毕僳却自问无颜再坦然与齐相对。是以替齐解除穴道之后,毕僳便要告辞了。栎”
“毕公……”
“齐无须多加拘留,朋友自在心间。在昆山呆了这许久,山外已另有一番天地,毕僳也该去云游历练,增长见闻了。依依姑娘那,便有劳齐代我告罪一声,便说是毕僳对不起了。”
毕僳的语气中已是不容更改傅。
鲁齐深深望来,两人四目相交,却又各自释然一笑。
毕僳在栈道上愈行愈远,渐渐地,转入林间,不复再间。
鲁齐不舍地收回目光,毅然转身望来路走回。
山下,毕僳的歌声远远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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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将昆山之巅度上了一层银辉。
依依怔怔地望向虚空,久久久久,如化石一般。
身后有枝叶轻响,少顷在不远处停滞不前。
她知道,是他。
“明日,你下山罢。”
依依的双目胀痛难受,声音有着明显的粗嘎。
“为何?”
一如往日的温和,淡然。
逞论自己如何任性无理,他总是这么不惊不怒,淡然得,像是自己原本便与他毫不相干。
轻轻闭上双眸,半晌,依依终是回头。
月光下,如水般的夜色在鲁齐身上渡上一层耀眼的光华。
依依心里一阵恍惚。
这个男人,太过美好,以至于她即便将他强留在身边,却仍然与他之间如隔着星汉银河般遥远。她想走近他,却又明白,那些谎言,已经在他与她之间垒起了万丈鸿沟,再也难以跨越。
纠结了这么长的时间,暗自挣扎在矛盾与痛苦之中这许久,愧疚跟患得患失,已经将她折磨得不堪一击。
直到她决定要放他离去的念头一经浮现,依依的心头才豁然开朗。那一刻,她竟是无比的轻松。
也直到那一刻,依依才想得明白,不是她的,终究难以强留。
与其日日受这煎熬之苦,不若还他自由,放他离去。
望着鲁齐在黑暗中亦灼灼有神的双目,依依心一横,故作无情地说道:“其实,你原本只是一个上山求我看病的病人罢了。而我,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你。是以,我救好了你,却也让你失去记忆,为的就是将你强留在这昆山之巅,陪着我这个无趣的妇人罢了。”
怕自己无法控制的泪水会出卖自己的坚强,努力将头撇开,依依狠下心来:“如今我已对你厌了,倦了,所以你走吧!”
“夜里山风甚大,你身子弱,若让寒风入体,到时又要受罪了,进去罢。”
鲁齐像是完全不以为意。
依依讶然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真的已经不再爱了我么?”
鲁齐定定地盯视着依依,直望入她的眸子深处,神色认真。
“是,不再爱了!”
依依飞快地吐出这句话,唯恐稍慢一点自己都会反悔。
山林寂寂,半晌,夜风中传来鲁齐悠然一声长叹:“你的身体之所以每况愈下,俱因为忧思太过。如此,又如何可以好生将养。”
依依嗖然回头,她面上泪流汹涌,却又兀自咬着牙,一字一句直逼到鲁齐面前:“你要我如何说才能明白,其实你根本就不叫虞夫,你叫鲁齐!山上那坟墓上,刻着的就是你的名字。之所以会这样,俱是因为我爱你成痴,欲罢不能,是以以命相逼,逼着毕僳与司马与我一起欺瞒了你。如此,你终是明白我是如何无耻可恶的妇人了罢!你还要留下吗?!”
心痛又骤,然而依依却不想让鲁齐知道。
她不想自己总是这么没用,在他面前部是展现出如此懦弱的一面。
在爱情面前,她一直懦弱,一直胆怯。
如今好不容易勇敢一回,却是为了要逼得自己放手。所以,她不能半途而废!她不能一辈子做个懦弱之人……
“我知道!”
鲁齐的声音,一如最初的淡然,却让踉跄着前行的依依陡然一顿。
“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了。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罢了。”
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时,鲁齐的声音再次无比清晰地传来。
“你说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依依哽咽着问,却不敢回头。
她害怕见到鲁齐不屑的眼神。
树叶沙沙,鲁齐轻轻向她靠近,最终,停留在她身前。
“毕僳下山之前,已将一切原委都告知于我了。我之所以没有向你坦承,不过是担心你若知道我已经明白这一切,会赶我下山而已。”
鲁齐的声音,坦率清悦,却在依依心中激起万丈惊滔骇浪。
这么说,在卫芊术后重回昆山时,他便已经知晓一切了。
重重闭上眼眸,往事一幕幕重新涌上心头,依依只觉得自己愚不可及,简直无药可医。
她这才明白,卫芊重回昆山那天,他在见到她无意中遗下的染着血迹的帛巾时,会红了眼眶,怔怔出神。
原来,那时他并不是因为眼睛进了灰尘,而是他已明白帛巾上绣着的那个芊字,代表着帛巾的主人已然来过。
她这才明白,为何他再也没有问过山侧墓主之事。即便是他与她无意间经过,他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一片禁地。
因为他已经明白,他原来便是那个应该躺在里面的人。她这才明白,当司马无意中说出“未想到如今还有人记得郎主与女郎当年那场共谱风花雪月的盛事”时,他恍若置闻,只是一径往她的碗里夹菜,并柔声叮嘱她小心别呛着。
此后他连续几天的沉静不语,俱是因为那场风花雪月的盛事,早已铭刻在他心中,而他,却须要顾及她的感受。
她这才明白,当来年卫芊约定上山之际,她心惴惴时,他会主动对她提起,久居山中已然无趣,想要出去走走。
原来,他不过是刻意安她的心罢了。
所以,他才会在卫芊上山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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