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芝微微蹙眉,摇了摇头,道:“仿佛是围剿叛军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染了瘟疫。前几日还派人向咱们要些药材,只是当时要的是预防瘟疫的药,我们便没放在心上。昨儿个又派人来,却是要的治疗瘟疫的药了。。。”
我倏地打断她的话,心里已经满是恼怒:“这样大的事儿,怎的不早些同本宫讲?!”
云芝担忧地看着我,抿了抿唇,抱歉地道:“可是娘娘。。。咱们的药。。。不多了。。。”
我手上一抖,整个人重重地瘫坐在椅子里。沉默半晌,我问道:“咱们如今的药,还能再撑多久?”
云芝低声道:“所幸的是,有些人已经大好,可以断药。只是有些人尚且还需要服药治疗。昨儿个奴婢同那些大夫一同算了,若是给已经好了大半的人断药的话,治好余下的人尚且足够。只是若要再分出药去给那些围城的将士们,却是不够了。陆大人已经去前方打探情况了,今儿个晌午便能知道结果。”
室内,日影斑驳,树影摇动。地面上铺着厚重的砖石,大红的帐幔围拢在四周,依稀可以见到林府从前的华贵风貌。
我咬了咬唇,道:“从今往后,本宫的药全给断了吧。”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这药依旧是远远不够的。一边是城中百姓的性命,一边却是萧子吟数年的心血。。。我早就说了,上天待我如此不公,不管什么时候,总要逼我做这样艰难的选择。我惧怕选择,真的。
若是我此时放任军中瘟疫肆虐,那徽州城中的叛军便可趁此机会反扑,可眼下却已经是大好的机会了。若是错过这样的时机,往后再要花费他众多的心血来重新谋划。可我呢?我自知已经没有那样多的时间了。
萧子吟,我不是答应过你,要亲手将这个江山交到你手上的么?
“娘娘。。。”云芝此时没有拦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想,她大约也知道吧。即便我的药全断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么多天以来,我终于觉得身心俱疲。
我瘫软在圈椅里,抚了抚有些阵痛的头,低声道:“你先出去吧。让本宫一个人想一想。”
云芝启唇想要说些什么,触到我有些迷惘的神色,便住了口,微微颔首,悄悄退了出去。
周围霎时间变得安静下来,一时间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忽然记起钟蛊那青春洋溢的面庞,娇嫩如初生的桃花。昔年,她曾在宫门口看着我,以一种怜悯的神色道:“娘娘,我同您不一样。我向来都是随着自己的心的。”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已经忘却了。只是这句话却深深的烙在我心里。
所谓的理智和清醒,都是我此生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可笑我却用这些理由来为自己的逃避开脱。
当理智已无力摆渡,便是随心而动,随性而为。
此刻,同那城中众人的性命相比,我最为在意的,还是他的江山。
既然如此,那些无辜百姓的性命,那些谴责,那些无力和虚脱的软弱。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即便再懦弱,也让我替你承担,可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床上还昏沉未醒的少年,站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天色正晴。淡云漂浮,点缀苍蓝之间。远处群山绵延,我却依稀瞧见了外面纷扰的战火,和兵临城下的甲光。
“娘娘。”云芝一直守在门外,见我出来,忙同陆铮一起走上前来:“陆大人回来了。”
陆铮微微福身,面容平静,双眸却满是焦虑:“娘娘,索性感染的人不多。只是也已经有人死了。唯一有些不妙的便是,那攻城的将领也染上瘟疫。如今群龙无首,剩下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而叛军则在城内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我微微蹙眉,养精蓄锐?按说他们若是当真被困城中,如何养精蓄锐?单凭粮草一条,便足以困得他们丢盔弃甲。我思忖片刻,吩咐陆铮道:“你去查查这城池的各个封口,看是否有人同叛军勾结。至于那攻城的将领,先运到宁州来用药,你不必跟着本宫了。你是皇上身边历练出来的,此时也该尽些心力。”
他微微颔首,道:“微臣这便去查。”
我整整衣冠,微微敛了神色,道:“云芝,你去将大伙召集到此处。本宫有话要说。”
同我第一次来见到的不同,如今大家的神色已经有了些许和缓,仿佛都看到了曙光一般。的确,这几日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大好,可以断药。他们自然也更为放心地将自己的性命交到我手中。可我如今却不得不击溃他们的信任,我太懂这无异于慢慢地将他们凌迟处死。多残忍,不是么?萧子吟,我心中苦笑,默念道,我将来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一定会的。
他们仰起脸来看着我,神色中隐隐有着困惑。阳光映着他们亮晶晶地双眸,刺激着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可我不能不说,不能不做。
我清清嗓子,扬声道:“本宫叫众人前来,是有一事同众人相商。”
众人更是困惑,纷纷交换着眼神,空气中飘来他们低低的絮语。
我微微抬手,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目光只能飘忽地落在不知名的某处,像是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却偏偏什么也没有进到心里。我有些艰难的接着道:“众所周知,如今皇上的军队正在离此处不远的徽州剿灭叛军。可据刚刚传回的情报,剿灭叛军的人中已有人因感染瘟疫而死,将军也已经感染瘟疫,不久会被送来宁州医治。皇上费心多年,总算将叛军困在了徽州,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可此时的瘟疫却让军中人心惶惶,毫无战力。本宫想。。。”
我话到此处,众人的目光中便出现了细碎的恐惧,我想大家都已经猜到了我的决定,只是我不得不将这些话说完:“本宫想着,国事重于家事。还是以大局为重,将咱们城中如今剩余的药材,全部用以支援朝廷的军队。”
话全都说出来了,我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无论他们如何想我,如何怨我,都无所谓了。
等待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很怕这样的寂静,从以前开始,每当萧子吟沉默地抿唇看着我时,我便知道,我又伤到他了。
可是天地良心,我从没想过伤害任何人。只是两选一的抉择,由不得我。
那些如星光般璀璨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像是漫天星光沉沉入海,希望全无,绝望弥漫。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栽倒在众人面前,终于有人开了口:“娘娘,我们也不是不识时务不识大体的人。若不是娘娘来救我们,皇上记挂着我们,我们这些人也早就死了。如今,就算是把命还给皇上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一向是蒙天恩庇佑,不能为皇上在前线尽忠,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回报皇恩,也算是得偿所愿。”
这样的声音如同甘泉,沁人心脾。我感激地抬眼望去,那个站在众人面前,微笑着看着我的人,正是林弛。
、第十三章 故人
林弛扬扬地走到众人面前,身姿挺拔如同抽根的白杨,双眸澄澈干净,像是新生的朝阳,有着我早已没有的蓬勃的力量。
老天知道,我当时究竟有多感激他。
他昂首站在我面前,澄澈的双眸中反衬着一簇簇阳光:“既然皇上有难,娘娘有命。草民们自当万死不辞。”
我可以在此立地起誓,若是在朝堂上听到有臣子这般说,我必定只是冷笑而过。可在这个地方,这句话反而有着更加令人信服的勇气。
他话音方落,人群中便走出一个壮年男子,他神色平静,眸色安详,顺着林弛的话说:“的确,草民们原本都是该死的。可皇上不仅有战场上的事儿要处理,心里还记挂着草民们。甚至派了皇后娘娘亲自前来。皇上素日待娘娘极好,即便草民们远在宁州也可以知晓一二。皇上舍得娘娘为草民们这些贱命冒险,草民们自然也该全心全意地回报皇上,回报朝廷!”
他的话极有煽动性,令得人群中纷纷有人站出来,表示可以将自己的药省出来,用来支援围剿叛军的朝廷军队。最后,所有的人几乎连为一阵,众人的眸光暗下去了,却又以一种莫名的方式熊熊燃烧着,火光燎原,足以席卷每个人心中的青绿草原。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莹莹碧色的草地,而我心中飘然摇曳的嫩草,只要他一点火星,便足以倾世燎原。
萧子吟,你说我贱也罢,你恨我也罢。反正,从头到尾,我从没要你记得过我。
我咬着唇,看着面前面如菜色却始终屹立不倒的人们,深深地福身下去,郑重地道:“多谢。”
他们没有拦我,反而慎重地受了我这一拜。
他们有这样的资格,他们自己知道的。
我站起身,心里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格外轻松,格外舒畅。我吩咐云芝道:“将城中的药留下少许,其余的,都搁上马车吧。本宫亲自去一趟徽州。”
云芝低低地应了一声,脸色微微有些沉重,但还是匆匆去了。
我的头有些痛,许是连着几夜没有睡好的缘故。我之所以将药材还留下些许,是因为我想要拼尽全力地治好那些孩子。我知道父母的心情,他们可以为国捐躯,可孩子们毕竟还小。他们只要自己的孩子活着。
有一个妇人走到众人面前,带着些羞涩的模样,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声说:“娘娘若是不嫌弃。。。民妇还有些用处。民妇可以替娘娘照看那些生了病的孩子。”她小心地看了看我的神色,见我并无异议,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补充道:“那些孩子都很喜欢民妇的。。。民妇也没有染病。。。”她说到此处,声音愈发低下去了,眼眶也有些泛红:“只可怜民妇的孩子没能等到娘娘。。。娘娘来前几日便病死了。。。”
我心里一软,亲自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柔和地微笑道:“真好。有你相助本宫,那便再好不过了。那这些孩子,本宫便全交给你了。”
那妇人抬起眼来,泪眼婆娑地看了我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民妇一定。。。”她哽咽了一下,又说:“一定不负娘娘所托。”
云芝脚步轻盈地走过来,只是一贯清丽的面容上却沉似千钧。她咬着唇,沉默地走过来,缓缓地福身,才道:“娘娘,都备好了。”
远处,群山绵延,青翠地像是要滴出水来。近处,众人目光灼灼,每一道都像是刺在我心上一般。重的却又让我透不过起来。
我遥遥地望向京城的方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潇洒颀长的少年,朱笔挥斥间可定生死,翻手覆手间可倒乾坤。他回眸冲我微笑的时候,就像是世界都亮了。他微微一蹙眉,就像是重重地倾覆了我的江山。
萧子吟,你将我逼到这份上,你将我的心困到这份上,我却只能轻轻地,卑微地问你一句,你满意了么?
马车赶的飞快。云芝一路上坐在我身旁,沉默着。
我想说些什么,可头却痛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只能脱力地靠在马车上,微微闭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云芝温暖地指尖轻柔地搭在我的腕上,顿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开口说:“娘娘,恕奴婢直言。。。您的脉象的确是不大好了。”
我点点头,有些无力地道:“本宫知道。只是好歹该把这件事儿办完了才能。。。”我没有说出那个字,毕竟,对我,对云芝来说,那个字都已经变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忌。
不能轻易言说的禁忌。
云芝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脸去看着一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偷偷的流泪了。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此时只有我们两人和一个自告奋勇的百姓前来徽州,毕竟宁州那边不能少了人手。马车驶的飞快,不过一个时辰,便远远的可以见到河对岸的徽州城。
大军与徽州城隔河而望,众多卫兵在此处安寨扎营。
我撩开帘子向外望去,此时这里却安静的出奇。许多佩刀拿戟的侍卫走来走去,神色格外肃穆紧张,依稀可以感觉到战争一触即发,箭在弦上的危机和压迫之感。
我仔细思量片刻,竟是再也坐不住,也不等云芝搀我,只是一把撩开帘子,跳下车去。只可惜身子太不争气,险些崴了脚踝。
几个侍卫立马冲上前来,见我们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厉声道:“你们这两个妇人是哪里来的?”
我定了定神,头痛的愈发厉害起来,连腹中都已经翻江倒海,连话也没有说出来,整个人已经扶着云芝,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侍卫用狐疑的神色看着我,低声对身边的人道:“你快去找将军,此人有异。”
我连解释都已经无力,甫一张口,吐得便已经不是别的,一口一口地,皆是鲜血。此处近河,已是平缓的土地,鲜血在地上晕开,也不过是褐色的一层,瞧来倒没有那样触目惊心。
云芝的手已经发凉,她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身子已经微微发颤。
我转过脸去,相冲她笑笑,只是刚一抬头,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我的绣鞋上。我想,我也有些慌了。
就在我心神坠坠,眼前发黑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我身后响起。
那人几步上前,眼疾手快地一把伸手捉住我的手腕,顺势扶住我。我抬眼对上他的眸子,那种久违的亲切感差点催出了我的眼泪。
他皱了皱眉,紧紧地盯住我:“檀婳,你怎么了?”
、第十四章 瘟疫
我睁开眼,对上的是鸦青色的帐幔。
我费了好久的劲才明白,我自己如今是躺在军营中。
按说我一介女流,女子之身是不该轻易出入军营的,最起码好人家的姑娘是不该的。可事态紧急,我却也顾不得那么多。
这间营帐里构造简单,不过几把圈椅,一张床榻,一张桌案而已。
桌案后坐着那个双眸深邃的男子,正翻着面前的卷宗,眉紧紧地拧着。他在我心里一向是如同艳阳般的存在,如今这样愁眉深锁倒也真是头一遭。
我大约有一阵没见他了,上次得知他的消息还是云芝说的,他如今已经是戎夷这样一个堂堂大国的国主了。他看起来清瘦了些,显得本就如刀廓斧劈的深邃轮廓更加深沉,整个人也沉稳了不少,的确像是一个国主的模样了。
“你醒了。”见我醒了,钟慕将手中的卷宗一撂,便大步走过来,坐在床畔,垂眸看着我:“觉得可好?”
我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被他一手按住。我无奈微笑,只能再慢慢躺下。说真的,这时的头痛太过剧烈,我能说的出话,都已经是极限了。
我缓了缓神,抱歉地微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钟慕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皱痕,他伸手按了按我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