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太监们被娘娘这样厉声呵斥一番,忙收了神色,跪在地上哀哀地求饶。娘娘皱眉看着他们,懒得理会,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了。
她跨过门槛,一步一步地朝里面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从她的背影里觅得了一丝不惧生死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德贵匆匆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两扇门掩上了。他摇头叹气地一个转身,瞥见我和云芝站在那儿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吓了一跳:“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儿?”
我哭丧着脸说:“娘娘那副样子您觉得我们敢离开她半步么?这会子若是皇上再说那些刻薄话,娘娘只怕是回去非垮了不可。。。”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云芝飞快地打断:“噤声!还嫌现在不够乱么?”
德贵也有些愤愤不平,皱着眉甩甩拂尘道:“李姑娘是不要脑袋了?”我扁扁嘴,不再言语。
他瞥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再者说了,你们倒也真当皇上是那样的人?他若是心里不是惦记着替娘娘出口气,如今只怕情况也不会。。。”他说到一半,忽然将后半截子话咽了回去,只是我听得难受,如同百爪挠心一般追问着:“德公公是说皇上是为了替娘娘。。。”
“小蝶姐。”云芝警告地提高了嗓音:“主子们的事儿,哪轮得到咱们置喙?警醒着多说多错!”
云芝虽然还是客客气气地称呼我为“小蝶姐”,只是言语间却大不如前。对于这一点,我心里其实是很不大高兴的。只是她如今那股子凌厉劲儿越发像是同娘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其实还是有些怕她的。
德贵也是唉声叹气道:“我也不能多说。你们自己看就是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撂开不再问。只是心里却结了个大大的疑问。
檀婳跨进殿里,只觉得殿里静的出奇。平日里这里也极安静,只是今日的安静中,还有着以往没有的死气。
萧子吟坐在圈椅上,怔怔地发愣。
他的衣袍有些松垮了,脸颊也瘦削地厉害。只怕这几日他也是食之无味,难受的紧。
檀婳从没见过这样失神的他,心里微微一紧,鼻翼间涌起一股酸涩。
他分明该是洒脱的,微笑的,暗藏心机的。那日,檀婳无意间读到苏东坡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原本是讲周瑜的一句话,套在他身上却也不偏不倚地合适。
可如今。。。
“皇上。”她走过去在他身侧跪下,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他动了动,仿佛才看见身旁的檀婳,便笑了笑:“你来了。”
檀婳被他的笑意戳痛,那里面分明有着青白的颓然。她不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她以为,便是到了最后,他们之间也该是冷淡相对,深深地用言语刺痛对方才好。
是啊,她其实知道,那些言语会刺痛他。她也知道,和氏的下场也许就是她的未来。她清晰地记得,他在她身上加诸的一切。可这一瞬间,至少她是真心的想要将那些统统抛掉。因为她也在这一瞬间窥探到他最真实的内心。
萧子吟轻轻拉了檀婳一把,微笑道:“别跪着了,你身子不好,地上凉。”
因着眼见着到了初春,那些宫娥们便将原先铺在地上的毛毯都撤了。如今便是冷冰冰的砖石地面。
檀婳就着他的手起身,看着他的欢颜心里竟然难受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时,她已经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萧子吟冰冷地手指。
她从没这样主动而温情地待他,便是本该温柔缱绻的时候,她亦是冷冰冰的,不带丝毫笑意。她这一瞬间的温暖,让他的心无法克制地狂跳起来。
他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大胤都到了这般田地了,他竟然有了这样儿女情长的心思!
檀婳看着萧子吟温然笑对着她的模样,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懊恼不已,脸也腾的红了,像烧着了一般。萧子吟见她只是垂首不语,微微苦笑,手上使了力,想要将手抽出来。
檀婳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慌了神。她死死地握着萧子吟的手,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她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将我扯进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里,如今想甩掉我,却也不能够了。”
、第四十六章 温情(下)
萧子吟感慨于她这样罕有的温情,却只是垂眸淡笑:“你不怕死?”
“怕。”檀婳干脆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握着萧子吟的手,在一侧的圈椅上坐下。她跪了一会儿,腿脚有些麻,站起来时便觉得绵软,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
她转过脸,冲萧子吟微微地笑了:“可我方才知道,到了这等紧要关头,生死反倒没那么可怕了。”她的手指牢牢地抓着萧子吟,低垂着眼睫,颇有些温然地说:“萧子吟,我方才想过了。我是真的恨你,而且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释怀。无论过多久,哪怕千年百年,咱们都化成了白骨,化成了灰,你算计我的那些事儿也都会埋在我的骨灰里。”
萧子吟微微苦笑,不语。
“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早已经有了与你同生共死的勇气。”檀婳淡淡地笑着:“我早就说过,在其位,谋其政。我是大胤的皇后。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不会放弃。更不会放弃你。”
萧子吟反手握住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婳儿,便是如今,你我可以坦然地面对那些过往。可已经来不及了。今生今世。”他忽然哽住了,看着檀婳微笑的眉目,终于开口道:“今生今世,我们,只能这样了。”
他的声音很轻,言辞间却带着极端的冷酷,像是一把尖锐地刀,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捅进檀婳心里。
她用尽了所有勇气,只是想隐晦地告诉他,她可以不计那些疼痛的过去,带着那些伤疤,好好爱他。可他却这样平淡地给了她回答,今生,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檀婳很想捂住胸口,或者划开那里看一看,它是不是空了。
半晌,她冲萧子吟笑了笑:“我一早就知道了。”
萧子吟只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艰难地说完一句话,可他还是淡淡地,平静地说:“婳儿,这江山,是我踏着我亲兄弟的尸体,踏着满地的鲜血,甚至不惜弑父夺来的。在我心里,再没有比得上的了。”他踟蹰地看着檀婳苍白的脸,终于慢慢伸出手去,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我很抱歉。只是我不能再错了。”
他的手很冷,抚着她的面颊时,那份冷意就好像传到了她的身体里,连带着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她没错,她早已有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勇气,却没有丝毫力气正视他此生都不能爱她这一真理。
其实檀婳突然明白了。在他们彼此的关系上,从来就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先爱上谁而来的优越感。他们几乎在同时爱上对方,哪怕不能相伴,哪怕遍体鳞伤。
可叹造化弄人,从他们下生开始,他们便永远地被命运捉弄,就算分隔两路,也无法殊途同归。
“我从没想过要同你的江山相较。”檀婳容色苍白地笑了笑,双眸里带着尘埃落定的淡然。她的脸微微向他手心里靠了靠,徒劳地想要汲取一些温暖:“这江山,永远都是你的。”
她的眸光忽然凌厉起来,仿佛又是平日里那个冷淡至极,高高在上的皇后。
萧子吟眸色一暖,忽然伸手轻轻一带,将她揽在怀里,伏在她耳畔温声道:“婳儿,多谢。”
檀婳闭上眼睛,微笑着埋在他怀里,轻声说:“我们把过去的事儿都忘了吧。哪怕就这几个月,也好。”
萧子吟眸光一黯,微微颔首,合上眼睛:“好。”
窗外柳枝已然抽芽,一派早春的盎然生机。檀婳合着眼睛,将喉间涌上的咸腥死死地压了回去。
“娘娘。”我和云芝跟德贵在宫里转了好一大圈儿,回去又在心鸾殿等了一会儿,才见娘娘推开门从里面走出来,我们正想迎上去,却见竟是皇上亲自将娘娘送了出来!
娘娘站在门口,仰起脸来冲皇上微微一笑:“皇上快些进去吧。外头风大。”
皇上含笑点头,伸手极自然地将娘娘的大氅拢了拢。在我们这些外人瞧来,竟然是恩爱夫妻的模样。我们皆是愣在原地,一时间都不知道究竟该迎上去好,还是不该上前毁了这副伉俪情深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云芝才扯了我一下:“小蝶姐,还愣着做什么!”
我反应过来,才瞧见娘娘已经下了阶,冲我们走了过来。只是分明是这样晴好的天气,这样温馨的道别,娘娘的眉目间却带着慨然的绝望。
我想我没看错,那是一种叫绝望的东西。
待娘娘走近了,云芝低声道:“娘娘,为什么?”
娘娘显然是知道云芝此问的意思,便淡淡地应道:“痛的越刻骨,忘得越鲜活。”她仰起头,看着远处绵延的宫宇,金亮的琉璃瓦,清一色的朱红,微微一笑:“他说得对,他是不能再错了。”
我的心被她这句话牢牢地震了一下,心里终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云芝只是叹了口气:“娘娘,按着往常,奴婢是该劝您的。可奴婢一直觉得您理智太过了,到了这会子,奴婢说句不中听的,只怕是过一日少一日了。一旦城破。。。”
“这天下,此生都是萧家的天下。本宫断不会让和家区区鼠辈来篡夺这大胤江山。”她这一言端的是掷地有声,眉目森冷。我和云芝不禁微微瑟缩。
、第四十七章 欺瞒(一)
“你此番回来,这样行色匆匆的,是为着什么?”
夜色黑浓,如墨泼天,静谧的檀府中影影绰绰地点着让人浮想联翩的灯火。屋里已无旁人,不过檀城,檀婳父女二人而已。
檀婳将罩在头上的风帽一掀,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素颜。带着几分尚未脱病的苍白和极度的谨慎模样。神色凝重,面无笑意。
“爹,如今的形势你也瞧见了。和家步步紧逼,萧子吟不过勉强维持。你若还是作壁上观,放任和家张扬,只怕和家攻入京城后势力壮大,到时便是你也无法抗衡。”檀婳语速飞快,冲檀城深深一揖:“女儿请爹爹出兵相助,歼灭叛军。”
“哦?”檀城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椅里,微微挑眉看她,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那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求我?皇后?还是别的?”
檀婳心里“咯噔”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笑,镇定地在檀城身侧坐下,道:“自然是以檀家女儿的身份。女儿该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爹爹放心就是了。”
檀城冷哼一声,道:“有数?我看你是被那个小皇帝迷惑了心智。你娘亲怎么死的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为了这等儿女私情忘记杀母之仇,我可真是看错你了。”
檀婳听他语气有些重,忙走到他面前跪下,垂首道:“爹爹错怪女儿了。女儿只是想着,先得了皇上信任再下手,如此不是更省力些?娘亲的仇,我记得真真儿的,不敢忘记半分。”她的手在长长的广袖中紧攥成拳,纤长的指甲几乎扎进肉里。她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密密地冒出一层细汗,便轻轻用手指揩了揩。
檀城也不说话,只是眸光犀利地望着她。檀婳不动,后背脊骨之上只感到冰冰的冷意。
过了一会儿,檀城终于缓和了神色,说:“你起来吧,没忘了就是。爹对你还是很放心的。”檀婳应了一声,抬眼见到他一身漆黑的锦袍,觉得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层铅云,有一种难以言说地压抑感。
她在椅子上坐定,心里冷笑,若是当真对她放心,又何必这样那样的试探她。
“我本以为那小皇帝还有些什么招数,谁知道也不过如此罢了。”檀城冷冷一笑,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如此看来,我的那些倒也是白做了。他根本也不是个当皇帝的料。”
檀婳心里难过,可是还得笑着讥讽道:“是天亡萧氏,怨不得旁人。谁让萧氏机关算尽,不过最后留了一个不争气的皇帝。”
檀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淡定如常,便略略宽心,试探道:“婳儿是这样想的?那依你所见,这天下谁堪为帝?”
檀婳微微侧首想想,微笑道:“自然是民心所向,手握兵权,居上位者才配为帝。”她此话虽未明说,其暗指却是檀城无疑。只是她说的隐晦,却也将檀城捧得极高,听起来也更让人信服。
“爹不过是对你娘亲的事儿始终不得忘怀,否则,爹也不必出此下策。”檀城做出一副极是叹息的模样,重重地将茶杯搁下了。他瞥了一眼檀婳:“只是婳儿,爹便是怕委屈了你。若不是为了这事儿,你也好好儿地享着皇后的荣华。”檀婳看着他,他做出一副极是慈爱的模样,若不是她一早便知情,她也许如今就感动于他的慈爱,或许就此沦为他的一杆枪。
可现在,她再也没有那么单纯天真地模样了。
起码她以为她没有了。
檀婳做出一副极感念的模样,微笑着:“爹这是怎么说的。女儿如今虽是皇后,只是这天下到底还是萧家的。可若是爹当真得了天下,整个天下都是檀家的。女儿也不必受这等寄人篱下的苦楚了。”
她忽然记起她对萧子吟说,我有时揽镜自视,都会觉得自己的模样,自己身上的味道,肮脏的让人恶心。就像现在,她欢喜地笑着,讥讽着他。可回宫时,却又不得不换上另一副模样,专心专意地陪他演着恩爱夫妻的戏码。
打从一开始,她便是檀城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她知道他是那样高傲的男子,九五之尊,绝代风华。所以,她更知道对待这样的男子,后宫中太多的谄媚,也多的是容貌正艳的娇弱女子,可她便是要用那样的冷淡,高傲一点一点地疏离他,抗拒他。其实,他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她的一场戏,一局棋。只不过,步步都是险棋。
怪她太蠢,她当年只以为他是自己的杀母仇人,却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人面兽心的爹才是让自己母亲惨死戎夷的真正元凶。
她当年多希望他爱她,这样她就可以狠狠地刺痛他,灼烧他,让他终生不得欢愉。
可她如今,多怕他爱她。
她终于知道了,那种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喜一忧皆因另一人的喜怒,情绪皆由另一人牵动的日子,真的太累。
他们两人之间,始终都该有个输赢。
她输了,她便愿赌服输。
、第四十八章 欺瞒(二)
她这几年,步步如履薄冰地走着。其实她当年想的极简单,不过是活着,然后从戎夷,带回娘亲,好好在大胤土地上安葬她。
如今,她的娘亲在她的寝宫床下安安稳稳地沉睡着,虽然化成了一捧灰,可她在,总还是好的。
到了这步田地,她反而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