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说定了。”
世家(二)
春华的女红是从去年渐渐学起来的。
比起绣花,春华更喜欢的是如学习一门技艺一样的,懂得如何区分布料丝线,如何裁布作衣这样实际的有“建设性”的技能——而不是仅仅学会如何给衣襟袖口绣两道花边。
学会了做衣服,好歹缝缝补补是门实用的技能,还有拿这个补贴家用的。学绣花却是更小众些的消遣,奉行实用主义的妹子,自然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这年头没有成衣,或者说就算有也不流行,大多数时候,平民都是自己动手做衣,好些的人家也不过是到了大日子里的服饰才叫上裁缝给做个礼服。
就连嫁衣,大多数姑娘还都是自己缝的呢!
去年的时候初学针线,她便先拿二弟小孩的衣物练手,然后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了双袜袋。
对绣花的热情却高不起来。
但有些事儿就算你不想,就算你知道这是封建地主家的小姐们瞎折腾,也无法逃避,为了挤入到这个阶层社交,也得必须给“锦上添花”。
此刻,时间一闪已是这年的开春,上层贵妇间的活动自然少不了,接二连三便是上已,踏青,总有寻了名头到各府上邀请的。
山氏自然不会是这些场面上的稀客,她还正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正要慢慢给引到这个圈子里来。在她错过的三年里,却也没和县中各家断过关系,多代的联姻,这里出挑一点的好人家基本都做过亲戚。
这一次是在王家老夫人的花甲大寿,老太太儿孙满堂,三儿一女,嫡长子王冒是她所生,正是如今王家的主心骨,为母亲办起寿辰也自不减了排场。
地方上的各名门自不会少了相邀,特别如张家山氏这样已经当家作主,在自家说一不二的夫人,而虽则是世家间的私人宴会,女眷中却又必请了如今县令之妻韩氏来作为上宾。
〃第一夫人〃给寿星王老夫人首先祝贺,身后带着一双儿女也纷纷给见礼。
春华初见这场面,不由对看了几眼,便听其母说道,〃那位夫人来这里走动,也是与其丈夫的援助。〃
这道理她自然懂,县官是由他地来的人,在本县无依无靠,就算是到了现代,为了更好的开展工作,也总要〃深入基层〃。
这年头当官的都是士族出身,通俗点说,就是这时代做官的都是地主家的孩子。
春华寻思着小声问母亲,〃当年父亲于任上,阿母也便是这样辛勤的吧?〃
山氏想到往事,抿唇一笑。
张家自然也要去给王老太太贺寿,母亲祝贺一番后,和王家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这位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这样的庆生对她来说是高兴,也是种折腾。
通常这时候都是王家的几个媳妇与客人的对话更多些。
长子媳是妯娌间第一得意人,对上张家夫人,也自有她先搭问的余地。
故而这位长脸太太王夫人,还算和善地问道,〃前些年听闻你家老太爷去了,府上还去致奠,如今您家出了孝,总算是能见上您了。〃
山氏也客气着,〃劳您惦记了,算来我与夫人也都是同年嫁来温县的。〃
王夫人也顺着她话套交情,〃可不是,说来一转这么些年,这便是您闺女吧?都那么大了。〃
虽然是同年嫁来本地,但山氏出嫁后便长时间跟着丈夫在外任上,如今这样的友善,不过是两位夫人身份地位还算旗鼓相当,一县之内各家间多少会接触。
听王夫人这么说,春华识相地上来给诸位夫人见礼,连讨老太太开心的贺词都是现成打好腹稿的。
又由下人给奉上针线,〃这全是春华的一片心意,手艺不精,还望老太太别嫌弃。〃
也算是她为挤入社交圈的必须作业了,无论兴趣,硬生生被她妈逼了两个多月。
奉上的这几只锦袋香囊其实说来也是讨巧,刺绣其次,对实用性地裁衣春华却是感兴趣的,便多用拼布代替大片的刺绣,她的结打的又不错,竟然还算美观。
在众妇人间传看了遍后,都道山氏把女儿教的好,心灵手巧。
山氏晾了女儿一眼,显然也知道她刺绣不行,小片便罢了,正正经经让她描了花样子的绣,不定绣成什么呢。
本来就不见她喜欢绣花,就算逼了她两三个月,要这么短时间就能绣得上什么,也真对她苛求了。
算了,讨巧就讨巧吧,对于一个七岁的女孩来说也很不错了。
大人间继续的走动联络,至于小孩不久她便也得了这家老太太的一句话,〃去园子里见见你那些年轻的姐妹们吧,和我们在一起也闷了不?〃
您这么说,我就算想说是也不行呀。
春华觉得有些可惜,原本还想多看看旁家,如今只好规规矩矩地拜过,〃哪如老夫人您说的,在这儿可是沾了您寿星的福气,可既然长者您让我去见见姐妹,我又哪能拂了您的意呢?〃
“听听这小丫头多会说话,”王老太太回头与众媳妇笑指,又对山氏说,“可是您会教孩子了。”
“老夫人可别这么说,她可最不经人夸。”
出来时,这老太太还欢喜地让下人给她饮了蜜水。
春华心里也清楚,通常不怯场,长相也好的小孩总更讨喜些,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家父母的身份地位。
如果她不是张家女儿,就不会有到这个阶层说话的份;不是山氏嫡出,也当不得在那么多正室夫人面前不得白眼地顺畅说话。
后来她才发现嫡庶论的一套在内院贵妇交际圈的影响力的确是不容小觑。
鉴于这些能够有脸面到外走动的夫人们大多只会是正室,平时在自己的小院里和“勾人的狐狸精”们各种膈应,各种抢老公抢生儿子,到了外面的交际场合,作为长辈自然不会为难小孩,但一个个都是大房,又怎么会真心看得上小三生的庶子女们。
一看到别人家的庶子,便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和自己亲生孩子抢资源抢关注的庶子。
哪怕这时代的法律的确是保护正室嫡子,但又要回到本质问题了——如果从来没有正室吃过亏,立这个法做什么?
又例如汉朝有规定商人不得使用的用具服饰,可实际操作中几乎没有因为这个被定罪的商人。
三大法系,说到了汉法系,与其说重的是“情”,是“理”,更多的时候倒不如说是重实力。
得势的大房卖小三,得势的小三把大房变成摆设,要是这做正室的再看不开些,一脚给蹬了,那真要给让“别的女人”睡自己的男人,花自己的钱,打自己的娃了!
嫡庶是一道永远不能填平的沟,无论是对于哪一方。
最明显的就在于眼下,春华刚由人引着去花园,便明显看到气场分明的两类人。
滑稽的是,这气场不同的两类人还是混作一起,却让人一望便知。
见她来了,王家孙辈中嫡出的大姑娘王柔便以其主人的身份招待,“这位妹妹是哪一家的,可是初见了?”
春华并不是头次在县中走动了,但这位王家大姑娘却是头回见了,看着年龄比张淮还大点,说道,“劳姐姐问,小妹乳名春华,元安里张伯盈公便是家父了。”
这些小姑娘中也有她先前见过的,其中一位杨家姑娘杨琬,较她长一岁,帮衬道,“这位便是常说的张家姑娘了,先前她家守孝也难怪各位姐姐们不认识。”
本地的家族,谁家家主是谁,妻子儿女如何都是这些世家小姐们到外走动前必做的功课,和春华被母亲逼着突击女红是一个性质。
张家大姑娘,不用往深了介绍她妈是谁,这些预先给家里做过功课的姑娘们早就给知道她舅家是哪处,官位如何等等。
又有杨家姑娘杨琬的面子在,她是毫不意外地,未有自己声明意见的,被规划到嫡女圈去了。
王家十二岁的大姑娘便亲昵地招呼她,“原来是张家妹妹,若当得,你便叫我声王姐姐就好。”
“哪儿的话,姐姐叫我春华就好。”春华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这姑娘真爽利。
王家大姑娘叫王绡,正是前面那位王家现当家的长媳所生,她母亲是个长脸,她却是个圆脸还带些微胖的姑娘,看着却不生厌。
然后这位好心的嫡女系王绡姑娘作为东道主便给一一介绍在场的这些姑娘们。
跟在王绡身后的便是王家二叔,三叔家的堂妹王缥,王纤,王纱各是□岁的摸样。
杨家姑娘身后怯怯地跟着一个比春华更小的女孩,杨琬虽也大不了几岁,却很有这个圈子姑娘同样的风范,“这是我家小妹,平日唤作琪娘。”
出来前也恶补过县里各家族世谱功课的春华,也知道这位是个庶女。
杨琬本身的长相就不坏,但就同样是小丫头片子没张开的身量,杨琪却是更为灵秀,明亮的眸子若有水光,唇绛贝齿,很能说是个美人胚子。
另外站着的几个,介绍过记下名字,都是大妇生的嫡女,唯一例外的便是赵家的两个姑娘,一名丽华,一名丽倩。
赵家因为没有嫡女(嫁的嫁,小的还在襁褓),如今来的便是赵家的一对堂姐妹,却都是庶出女,纷纷是十岁和十一岁。
这俩姑娘并不是家中如何重视的姑娘,只不过她们又恰到了要到走动的岁数,虽说已经不算早了,好歹因为族中没有其他姑娘,才让这次出来给王家老夫人拜寿的两位赵家婶娘想起她们。
都到了快议亲的岁数,却是头一回出来和这个阶层的女孩结交,两个赵家庶出姑娘看着都不太有底气。
便这样就算把这儿的人都介绍完了。
春华想起刚才自己的评论,果然就算是混在一块儿,两类人的气场也相斥得让人一眼瞧见了。
又算算人数。
别家或许因为不方便,女孩子不会都带全,但王家上一代人,光王老太太,也就是今天做寿的那个,就生了三个儿子,王家的孙女们又哪里可能只有眼前这三个。
但主人家没说,她也不便问。
后来才知道,王家这位老太太可真牛翻了!
远行客(一)
后来才知道,王家这位老太太可真牛翻了!
王老娘的牛逼之处在于,她把庶子庶女都打发成了奴婢。
庶女,挑了两个容貌端正的(不是妖媚的),跟着她嫡亲闺女出嫁,其他的到庄子上干活。
庶子,最年长的两个给读了书习过字(那时老太太是年轻媳妇,根基未稳),便是这样后来也就做了普通的族人,其他的庶子给再下人房旁另搭了间全给挤进去,平时全充作奴婢用。
老爷子在的时候就这样,他自个儿也不把这些“小事”放心上,可见一个女人的强硬程度还要看她的夫婿。
到老爷子死了,这老太太反而看开了,这一屋子的庶子全给发作普通族人,甚至还有给本家当管事的。庶女们倒也随她们在庄子上了,不再如往常让农妇们随意看管使唤,只是她们年龄也大了,就算放了自由,也只能和周围的村民结亲。
这不是对待小妾,显然大老婆发卖一两个小妾的事也不算新闻,这都是丈夫的孩子;是种田文大忌!拿子嗣下手。
以国人重孝道,重传承的理念来说,让一个父亲硬下心去无视他的孩子为奴为婢,还是在地主阶级大老爷的身份上,颇有些让现代人春华大跌眼镜。
曾经她穿越前,很被科普过一番古代历史种田文,那些文里都不断的告诉她,一个成功的大老婆要维持自己的地位,首先就要“有风范”,要让所有人都有种“自己是好人”的深刻印象,然后靠着这种印象,做什么事,都会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正义地维护”。
遇上老公,要首先给他把喜欢的人给纳进来;自己怀孕了,也要给安排两个小老婆伺候生理。
要贤惠,要大度;不能嫉妒,不能生怨。
最昏最昏的招,就是拿“子嗣”下手——多少电视剧里演了,怀孕的小老婆都喜欢抓着大房的手推自己的肚子!
春华在回家恶补了王家这段往事后,真是风中凌乱了。
王老太太你太英勇了!
在已经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定义为半古代·半现代人后,春华渐渐发现,真正的历史中,总有几个比现代穿越女更彪悍的人物。
当现代穿越女一个个都比古代土著更有“三从四德”的观念后,这些土著能做出的事才往往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也还真是春华孤陋寡闻了点,这姑娘毕竟是个现代人,有些常识跟不上也是难免的事。
——同样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古朝鲜,人家还有个明明确确的从母法呢。
在多少朝鲜电影中,那一个个被“无奈”的从母法逼得命运坎坷的贱民子女们不得不要给自己挣扎出一条野心的道路,死命抓着上位者偶尔抛出的橄榄枝不择手段向上爬。
某个叫《女人天下》的电视剧中,那个大名鼎鼎的朝鲜三大妖女之一的郑兰贞童鞋就有一句台词,“就算你可以爬过万里长城;像我们这些身份的人是怎样也爬不过官宦人家的高墙。”
道理说的没错——
最后听说王家的庶孙女们在祖母的寿宴上只能被关在北面的院子里,而回家之后的春华,对比自家情况,不由有些感慨。
自家的院子里太安静了。
也便是由于子嗣少的关系,才能让山氏和庶子张纪的生母甘氏,死前能有如此的和睦。
虽说山氏本来就是从大家族中教养出来的嫡女,心一直放得很平,然而如果现在情况相反,家中一个个庶子众多,这些庶子们的妈又一个个很得老爷的宠,比她更说得上话的,那山氏还能不放手去打压才怪。
说到底还是子嗣少。
便是这样,倒使山氏更能把张汪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真正地如完成了封建的“理想”:妻妾皆如姊妹,丈夫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
然而,理想终究是理想,这个封建大“理想”在绝大多数时候,根本就是无视了人最基本的思想感情。
张纪这个次子,生母死的时候并没任何印象,从记事开始,便是和父母同住,甚至在婴孩时期便是住在山氏这儿,这一份亲近,从来就没产生过“这不是我母亲”的想法。
他和嫡母亲近,也爱缠着同样在随父母住的姐姐。
回到家春华依然又是重新恢复到往年读书习字,学礼仪做女红的生活中去。
似乎在没有要交的针线作业后,她又开始兴趣上制衣。
给家中每个人都做件衣裳,对一个还同样有学习任务和社交任务的小姐来说是不可能的事,小孩的身量也容易裁布,便拿了张纪作模特。
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凶残萝莉算计的对象,笑得憨憨得往姐姐边上坐下,看她缝衣。
“阿姊,你在缝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