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今天老夫人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我巴不得赶紧回去补觉。
顾桓没吱声，歪歪扭扭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怕他跌倒，伸手扶着他的手臂往前走。
两个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顾桓的酒气不时地喷在旁边，我想捂鼻子又不好意思，只得憋着气慢慢呼吸。
“阿宝。”他忽然开口。
“嗯？”不知道这酒鬼想说什么。
“你喜欢赵宸之吗？”
“……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想知道。你之前是不是特别喜欢他？”
我不想搭理他，但是他一直问。
酒鬼也是很难缠的。
于是我想了想：“算是吧。”
顾桓很不满意：“这回答太笼统了。”
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我挑着灯笼，路边的民居里也微微亮着光，仿佛此刻无人能来窥探我的内心，黑暗中生出一丝安全感来。
“喜欢啊。”
“有多喜欢？”
“……很喜欢。”默默吐出这句话，我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反正这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到我脸上的哀伤，身边的这个酒鬼在明天天亮之后也会把今天晚上的话全都忘掉，“那个时候，真的是比谁都喜欢。”
谁家少年鲜衣怒马，夜色里微微一笑便夺去了我的心神。谁家少女怀春，踌躇了许久却放弃了过往。
我两眼望着昏暗的路，似乎长得望不到边，久违的伤心痛楚不知道怎么就从心底漫了上来，一直将我淹没，喘不过气来。
忽然手臂一紧，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已经将我揽入怀中。
我猝不及防，只愣愣地被他抱住。
“阿宝……”他带着酒气的气息在耳边响起，呛得我登时清醒。
我一把推开他：“小顾，你做什么？”
他睁着朦胧的眼睛瞧着我：“你喜欢我吗？”
我瞪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
顾桓却已经用行动来告诉我。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酒气离脸颊越来越近，下一刻便有什么温温凉凉的柔软物事印在脸颊上。
等我反应过来那是顾桓的唇时，一张脸登时热得烫起来，下意识地劈手一推，面前的男人应声便倒，轻轻哼了一声，身子向后摔在地上。
我捂着脸瞪着他，半晌见他没动静，慢慢凑上前，才发现这小子呼吸悠长，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我正拿不定主意是上去踢他一脚还是揍他一顿，最后还是捋起袖子准备先把人拖回去再算账。
脸上的触觉似乎还在，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这小子是真是假，却见前面的路上一盏灯笼由远及近，最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赵宸之低下头看了看顾桓，然后将灯笼递给我，而后用力将顾桓拖起来背在背上，往赵家走去。
我默默地打着两盏灯笼走在旁边。
“你们玩得也太过了，这么晚还不回去。”赵宸之没有看我，只低声说道。
他语气缓和，我倒找不出理由跟他对着来，闷了一会儿，说道：“对不住。”
“没事。我没有惊动府里的人，料到你们不会走太远，就出来看看。”他步子迈得缓，背上的顾桓似乎还砸了咂嘴。
“哦……”我应了一声没再搭话。
赵宸之又道：“方才我远远地看见你们……”
他顿住了没继续往下说，我却有种被捉奸的错觉。
“阿宝，我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对我死缠，也没有哀求我再回去，“也是，你现在是自由身，我又能怎么样呢？”
他像是喃喃自语。
我突然有种想把灯笼全都扔了然后丢下他们一路跑回家的冲动。
然而赵宸之继续说道：“我娘这两天就可以下地行走，身子也渐渐会恢复，可是对于下毒之人必须严惩，不管对方是谁。”
“那么你一定要拿出真凭实据才可以。”
“你是担心小颜吗？”
我终于忍不住了：“赵宸之，小颜这些年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很清楚，她为了你付出多少，现在你居然怀疑她，这让她多难过？”
赵宸之顿住步子：“阿宝，在你的心里，难道只有你妹妹吗？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最初就是因为你这样护着她，我才会弄错？”
我愣住：“什么？”
他转过头来望着我，手里的灯笼摇曳着，将我们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天我遇见一个女孩，被狗和家丁追得痛哭，摔得浑身是伤，只为护着怀里的山茶花。我想，如此爱花之人，定然不会是什么坏人，于是救下了她。那时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却出乎意外的坚定。”
我的手有些抖。
“后来我怎么都忘不掉这个女孩，就专门去寻访，结果找到了她。她果然非常喜欢山茶花。可是等我再去的时候，却发现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我怀疑弄错了人，可是那位姐姐说自己不喜欢山茶花，眼神也不像那天晚上出现的恐惧。”
手里的灯笼晃来晃去，我的心砰砰直跳，像是有什么隐藏了很久的事情突然被发现了。
“我观察了姐姐几天，发现她的确不喜欢山茶花，只有妹妹喜欢，而且妹妹娇弱，那充满恐惧的眼神应该是她的。姐姐此时来问我到底喜欢不喜欢妹妹。她看着我的眼神，完全就是个陌生人。于是，我断定遇见的人是妹妹，不是姐姐。”
我低着头。
“我带了姐妹两人回府，可是我娘却只喜欢姐姐，不喜欢妹妹。我父亲一直在外忙碌，家里大小事情都是母亲打理，她生性较强，喜欢插手我的事情。我自小反感。于是她让我娶姐姐，我偏偏就是要娶妹妹。”
他望着我：“可是我拗不过母亲，最后还是娶了姐姐。可是我冷落她，折磨她，想逼走她。可是她却有很多事可以做，活得很好，连我都对她充满了好奇。可是她却从来不看我一眼。母亲开始催促我尽快生子，这让我更加厌烦，恰巧妹妹在我耳边说了许多姐姐的坏话，我便寻了个借口，将她休掉，把她的东西全都丢出府去。”
我闭了闭眼，想起那日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的惨景。
那天人都走掉之后，我不争气地流着眼泪，蹲在地上把所有东西一件一件收拾起来，也一点一点把这个人从心里面拿掉，可是现在他在说什么呢？
我脑袋嗡嗡作响，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还在继续说着——
“可是姐姐走了之后，我却天天思念她。”
第十六章
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便听见房门被拍得山响：“阿宝！”
是顾桓。
我磨蹭了一下穿好衣服下床开门。昨天晚上赵宸之把他拖回去就丢在床上了。
房门打开了，顾桓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跳进来，而是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我的脸色，才有些嗫嚅道：“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哎呦，一大早跟我客气，这样的顾桓我还真有点不太适应，这厮从认识我开始好像就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我点点头：“没事。”
他磨蹭了一下，又道：“昨天晚上我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眯着眼睛瞧他，原来这厮果然把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好，权当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好了。
“我依稀记得好像做了件什么事情……”他搔了搔头皮，“当时觉得很开心，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占便宜的事情当然开心。
我扒开他走到门外，迎着阳光伸了伸懒腰：“小顾啊，你不是说想回去？我觉得在这里呆得也够久了，现在老夫人无碍，我也该回去看看我那些药草了。”
他闻言立刻蹭到我跟前：“就是嘛，这里人心叵测的，咱还不如回去看花草来得舒服。”
我瞥了他一眼，身边这青年的脸上笑容可爱，总觉得亲近得很。
老夫人果然已经可以下床，侍女将她安置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铺上被褥。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晒太阳，暖融融地睁不开眼睛，身边陪着的，是赵宸之和沈颜。
沈颜正在将切开的水果摆在盘子里，然后一口一口喂给老夫人吃。我慢慢走到她旁边，拿起一块水果准备喂老夫人，她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劈手将水果又拿了过去。
这动作很快，老夫人没瞧见，只觉得有动静，勉强睁开眼睛瞧见我：“小喻啊，你来了，来坐，吃水果。”
她气息还有些虚弱，说话很简短，说罢示意沈颜递块水果给我。
沈颜没做声，将刚才夺回去的水果又塞给我。
我有些尴尬，抿了抿嘴，把水果塞进嘴巴里，嚼了两下便咽了。
老夫人跟我絮絮叨叨说了些自己身子的状况，说到下毒之人的时候她十分气愤。她对这府里众人都很好，也都非常信任，不明白府里怎么会出了这种人，抓到了一定严惩。
我连连应声，偷偷看了一眼沈颜，她神色自若，只忙着手里的事情。
赵宸之一直没吭声，我想起他昨天晚上说的话，又是一阵惘然。
我想起来此的目的，便开口向老夫人辞行。
沈颜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老夫人十分不舍：“小喻，你来了没多久，我又一直卧床，这才刚好一些，你便要辞行，这……要不你再多住一段时间，咱俩也有时间多聊聊。”
“老夫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我打算一鼓作气将辞行进行到底，“况且我这许多天没有回去，种的药草恐怕都要蔫掉了。”
“这样啊……”
好说歹说，总算和老夫人辞行成功，想到要离开这个院子，我忽然觉得一身轻松。不像上次离开之时那般痛苦，这次忽然有种新生的感觉。
昨晚听完赵宸之的话之后，莫名的多年的心结像是全都打开了。
想知道的事情有了答案。
我也才真正明白，对一个人死心，把感情全都收回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是我说不爱就不爱，也不是我说放下就可以放下。在我以为全都已经过去的时候，其实只是把这些事情全都埋了起来，等到有一天破土而出，汹涌澎湃得几乎要将我淹没。
而到最后，在痛彻心扉、百转千回之后，在某一个契机里，在时间冲灭了无尽的回忆之后，有些东西才可以完全放下吧。
昨天晚上回去之后，我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回泪，然后终于放下了。
解释不清的东西，却好像给了我自己一个真正的解释。
我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
顾桓乐颠颠地跑来找我：“阿宝，你先回去，我送完二哥就回去找你。”
我嗯了一声，一个人出了大门。
赵宸之既没有拦我，也没有来送我，倒是最后走出大门的时候瞧见沈颜远远地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会儿，如同当年新婚之夜隔着窗子看见她，然后一扭头离开了赵家，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内心里那一点小小的邪恶的渴望。其实我之前并不甘心，即便是自己的妹妹，心爱的男人，可是被赶出府时所受到的屈辱，还是让我的内心有了许多不甘心。而直到现在，才算是完全释然了。
我背朝赵家大门，一点点走远，眼泪朦胧，内心却终于不再痛苦。
回到家里，草药果然蔫掉不少，我忙着浇水松土，算是保住了大部分，然后安然地过自己的日子。
其实这样一辈子也挺好的。
三天后顾桓果然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跑到我的院子里，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叹道：“阿宝，我的院子又变得脏乱差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帮我……”
我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你想都不要想。”
他被我堵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于是鼓起腮帮子吹气，最后逗得我也笑了起来。
还是这样单纯的日子比较美好。
顾桓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脸上现出一抹羞涩：“阿宝，其实那晚的事情我后来全都想起了……”
“啊？”
“就是……就是我亲你的那次……”
轰——我脸上冒火了，这厮居然还能记起来？！
“我记得是你把我拖起来，然后我就亲了你……后来赵公子把我背回去，嘿嘿，他可真是个好人，我还以为他会把我直接扔在大街上走人呢。”
我面红耳赤地瞪他。
“混蛋你还敢说！”
“我哪里混蛋啊，明明你还揍了我一顿……”他脸上毫无愧色，反而觉得自己很委屈，“其实我就只是轻轻亲了你脸颊一下子嘛，就像这样……”
他嘟着嘴唇又贴了过来，我打算一巴掌拍死他算了。
他赶紧伸手挡住：“别别别，阿宝手下留情，我皮薄肉嫩的，拍下去就死翘翘了。唉，你看你，都嫁过人了，还这么害羞可怎么办啊？”
我觉得还是直接拍死他比较好。
顾桓笑眯眯地抓住我的手：“阿宝，我一直都觉得跟你在一起特别开心，也特别轻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没那么多计较，人也不娇弱，不会动不动就生个气使个脸色给我看。这样的姑娘我真是喜欢。”
他今天的话真是太多了。
我心里嘀咕着。
顾桓还在叨叨：“唉，你说我之前怎么就没遇见你这样的好姑娘呢？公主很好，可是我实在喜欢不起来。还有你妹妹……哎呦，那个任性刁蛮啊，哦对了！”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一愣：“怎么？”
“我差点都忘了，你妹妹被抓到牢里去了。”
“什么？”我急了。
“你走后赵公子开始在全府上下彻查老夫人中毒的事情，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查到了你妹妹身上，而且那姑娘竟然一句没反驳全都承认了。”
“然后呢？”我心里有些发慌。
“然后赵家的家丁就把她送进官府了。”顾桓摇了摇脑袋，“其实我那时候也一直在怀疑她，这件事情明眼人一看就是她做的，肯定是因为嫉恨你，然后就把责任都算到老夫人身上去了……哎，阿宝你要干吗？”
我甩开他的手：“去看我妹妹！”
第十七章
我原本想先回赵家找赵宸之问个清楚，但是他似乎认定是沈颜下的毒，所以我临时改变了路线，直接奔到府衙去找沈颜。
在衙门口呆了半天，说了半天好话还递了银子，小衙役才帮进去问了问，但是出来之后告诉我沈颜已经收押，未开堂审理之前不得探视。
顾桓本来一直老老实实跟在我旁边，这会儿忍不住了，差点就想跟那衙役吵架，我赶紧拉住他。
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吵架，万一挨上几大板丢进牢里，只会多事。
顾桓气不过，被我拖着，还是跟那衙役两人互相瞪了瞪眼，然后才气哼哼地跟着我走了。
他还在那里嘟囔，我有些烦躁地原地打转，一抬头正好瞧见赵宸之从府衙里出来。
这个发现让我惊喜过望，连忙迎过去，长话短说想让他帮忙让我进去见见沈颜。
赵宸之脸色不太好，听完我的话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