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挽舟想起井家兄弟,头一偏,道:“我不去。”
楚绍云猜到他又受井家兄弟奚落,皱眉道:“难道你以后永远不去吃饭?”
解挽舟咬着唇,低声道:“楚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定会用心习武再不任性,可我今晚真的不想去用膳堂。”他的脸隐在灯影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和孤凄。
楚绍云注视他半晌,慢慢走到门前,对守在外面的侍从道:“去把我的夜宵点心端来。”
解挽舟次日一早便赶去崖边,信心十足,远远竟见蒋雁落已然等在那里。他紧走两步叫道:“蒋师兄,昨晚楚师兄教我功夫啦,叫‘点鳞步’!”蒋雁落道:“哦……那恭喜你啦,今天没酒喝,可不能偷懒。”解挽舟一笑,道:“那是当然。”和蒋雁落并肩而行,道:“蒋师兄,你得帮我提点提点。”蒋雁落搔搔头,道:“你这可真为难我了,‘点鳞步’师父只教给楚师兄一人,他传给我的是‘飞雁法’,似乎不尽相同。”
解挽舟一皱眉,随即开颜道:“无妨无妨,正所谓一通百通,都是轻功心法,你提点的总没有错。”说着,向海滩跑去。蒋雁落摸摸怀中昨夜刚写好的“飞雁法”秘笈,自失地笑笑,纵身跃起,跟上解挽舟。
昨夜解挽舟练了半宿,自觉成竹在胸,却不料真要用来提水,并不见如何快捷。解挽舟皱眉思忖一阵,又向蒋雁落讨教几个疑问。初始之时,蒋雁落尚能解答,但毕竟对“点鳞步”所知不多,到得后来也只能摇头苦笑。
解挽舟又练了几趟,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只好早早回去。吃了晚饭去找楚绍云,哪知这个师兄突然装聋作哑起来,无论问什么,只一句:“你再仔细琢磨琢磨。”解挽舟连问几声,得不到解答,倔脾气一上来,索性不问了,自己天天到崖边,边练边揣摩。轻功或有进益,但要练成“点鳞步”总是差些,那缸海水也只能灌到一半,再多一分也不成。
转眼间过了月余,天气渐渐变暖,海边冰川消融,大雁成群结队地凌空飞过,林中枯草间,嫩嫩茸茸地吐出新绿。
解挽舟清晨起身,绑好“炼云片”,走出屋子,却见楚绍云正提着水桶在自己门前,弓着身忙碌。他凑上前细瞧,楚绍云一手提桶,一手拿着水瓢,正一瓢一瓢往几根矮小的枯草根上浇水,遂问道:“喂,你干什么呢?”
楚绍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解挽舟,也不回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浇水一边道:“开春了。”
“啊,是。”解挽舟瞧瞧楚绍云弯下的后身,“你这……”
“给花浇水。”
“花?”解挽舟仔细打量一番那几株插在地上的枯根,也就长过小腿,看不到一点生命气息,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花?”
楚绍云直起身子,随手把瓢扔到桶里:“月季。”
解挽舟瞠目结舌,瞪着那几根枯枝:“月季?”
楚绍云点点头,将水桶交给一旁侍从,接过布块擦擦手,道:“是月季。眼下还看不出来,等天再暖和些,就会吐牙,抽枝,然后开花。”解挽舟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以前还以为是杂草呢。”
楚绍云一笑,道:“是,还未长成的时候,谁也猜不到它们能开得那样好看。”
解挽舟头一次看到楚绍云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再不似以往那般平静淡然。他注视着刚刚浇灌的那几株花,目光柔和,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一丝怜惜。那抹笑容极浅,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却给这个永远平淡如水的人,带来一种说不出的生动韵味。
解挽舟瞧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指着楚绍云“啊”地一声。楚绍云回头道:“怎么?”解挽舟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楚绍云见他神色古怪,微感诧异,但见他不说,就不再问,转身进屋。
原来,解挽舟猛地记起蒋雁落的话来,谁成想这个木头一样的楚大师兄,会的一门手艺居然是养花。想象楚绍云木讷着脸,端着一盆绿叶粉蕊,娇艳欲滴的月季的模样,忍不住偷笑。
他正胡思乱想,只听得楚绍云扬声问道:“‘点鳞步’练得怎么样了?”
解挽舟叹口气,道:“百尺竿头,难进一步。”
楚绍云看他一眼:“缸里的水能灌进多少了?”
解挽舟想了想,道:“半缸。”
楚绍云点点头,在角落里找出一把锄头,放在一个竹筐里,背在身上,道:“走吧,跟我上山。”
“干什么?”
“去看看山上的花草都长得怎么样了,挑两株带回来,顺便——和你提一提‘点鳞步’的秘诀。”
解挽舟心中一喜,却偏偏嘴硬,脚尖在地上一蹭一蹭,偏头看向一边:“你不是说让我自己琢磨么?——”
楚绍云走到门前:“那你到底去不去。”
解挽舟一跳跟上:“去,当然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小孩发烧就得去医院呢?
………………
海日生残夜
金沙岛西北至西南皆临海,九重关卡就设在这边,东边则是连绵的高山,在血筑和群山之间,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
楚绍云带着解挽舟自北而上,沿着山路蜿蜒上山。此时春寒料峭,虽然枝干吐芽、地翻新绿,但不过聊有春意而已,满眼看去仍是处处萧索,冷风森森。楚绍云也不施展轻功,只是安步当车,慢慢前行。解挽舟不识草药,见楚绍云只顾低头走路,连根枯草也不锄起来,顿感无聊,问道:“大师兄,你到底要采什么药?”
楚绍云在前面道:“随意看看。”
两人从早上走到中午,在大树下吃口干粮,又继续向前走。解挽舟再忍不住:“大师兄,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楚绍云看他一眼:“到了你就知道了。”
解挽舟心里嘀咕,忽然想到:难道他偷偷定好计策,带我逃走?又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但他深知楚绍云的秉性,若不想说,就是问个百八十遍,也别想掏出一个字来,索性就不问,紧跟在后面。
眼见日头偏西,晚霞映红天边,楚绍云遥遥一指,道:“在那边。”解挽舟抬头看时,那边有个黑黢黢的大山洞。两人走进去,解挽舟道:“大师兄,我没带火镰火石。”
楚绍云走在前面,声音传过来闷闷的:“不用。”
这个山洞甚大,越向前走越黑,到最后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睁大双眼也看不清一丝一毫。解挽舟只觉陡然之间,洞内就没了声息,他心头一慌,道:“大师兄,前面还有路吗?”
问了两声,听不到楚绍云回答,解挽舟连声喊道:“楚师兄?——师兄——”摸索着向前走,忽然脚下一空,险些跌倒,解挽舟见机极快,右足踏空,左足立时用力等地,双脚跃起,一个踉跄才站稳。这一来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停住大叫:“楚师兄——楚绍云!——”
没有声音,这漆黑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解挽舟一人。凝神倾听,竟连楚绍云的呼吸声都听不见。解挽舟一颗心砰砰乱跳,手心出汗,暗道: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个陷阱,莫非是江雪涯……难道大师兄已经遇害……一想到此节,更是惶恐万分难以自持,大声嚷道:“师兄!楚绍云!”再顾不得四周漆黑一片,伸出手臂踉踉跄跄向前走,喊到后来隐隐已有哭腔。
突然,肩头被人轻轻一碰,解挽舟急忙后撤,闪身避开,出掌前击,竟被那人紧紧握住。解挽舟大骇之下刚要呼喊,只听耳边传来楚绍云的声音:“别怕,是我,跟我走。”依旧不急不缓的语调,解挽舟却无异于天降纶音,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气又急:“你跑哪里去了?”
楚绍云似乎笑了一下,道:“怎么,害怕了?”
解挽舟哼了一声,不想说是,又不想说不是。楚绍云问道:“为什么害怕?”
解挽舟气道:“我才不怕!”过一阵,又支吾地道,“这么黑,都看不清……”楚绍云又笑了笑,道:“不错,害怕是因为看不清,你自己好好想想。”
解挽舟这才恍然,原来楚绍云是在教他对敌真谛,不由低头暗自揣摩。楚绍云也不再说,只拉住解挽舟的手,默然前行。黑暗之中山洞里寂静如夜,只听得步履跫然,初始时一个走一个跟,到后来连在一处,再也分辨不清。
也不知走了多久,渐渐有了光亮,可见地面凸凹不平,两边石壁怪石突兀,似乎是一天然洞穴。再向前走,隐约听到海浪的轰鸣。楚绍云道:“就到了。”两人沿着洞窟一个转折,眼前陡然一亮,竟已到了洞口。
解挽舟当先跃出,这才发觉二人竟是置身于万丈悬崖之间,当中一块大石突出来,悬于半空,形成一个平台的模样,不过数尺见方,两人站在上面,需得紧紧靠在一起,才不会失足跌落。
头上悬崖犹如刀劈斧凿,立陡立崖,也看不清距崖顶到底多远。天上繁星点点,月色如水。脚下便是滔滔汪洋,海水漆黑如墨,巨浪翻卷舔舐崖底,哗哗作响。
解挽舟长长吸了一口气,带着腥味的海水冲入鼻端,冷冽而潮湿。遂笑道:“这里好!大师兄你可真厉害,这种地方也能找到。”
楚绍云道:“也没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过来看看,慢慢地就好了。”解挽舟一笑,道:“你还能心情不好?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呢。”
楚绍云道:“放不放在心上,用不着别人知道。”
两人贴得极近,彼此呼吸相闻,解挽舟坐到石块边沿,双腿垂在外面,楚绍云盘膝坐在他身旁,解挽舟道:“师兄,你心情为什么不好?”
楚绍云抬起头,看着黑缎子一样的天空,道:“有一次,师父让我和我最好的朋友比试。”解挽舟自然知道“比试”二字的含义,猛地一回头,道:“你把他杀了?”
楚绍云仰望星辰,默然不语。
海风呼哨着在耳边擦过,解挽舟注视着楚绍云,问道:“大师兄,如果有一天,师父命令你和我比试,你会杀了我么?”
楚绍云闻言,看向解挽舟。少年的脸在朦胧的月色下,只能看出些许的轮廓,眸子清澈如水,星子一般亮。他摇摇头,说:“不会。”
解挽舟自失地笑笑,低声道:“要是真有那一天,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恨你,在这岛上,要活下去太难了,能死在你手里,只怕还好些……”他垂下眼睛,看远处和黑暗融在一起的大海。几个月的磨难和挫折,终于使这个骄傲的人,认清眼前形势的艰难,不再是那个目空一切、莽莽撞撞的少年。
楚绍云道:“我和蒋雁落,都是自幼在这岛上长大,师父教我们读书认字,也教我们习武练功,但他也令我们自相残杀。快二十年了,当初二十来个孩子,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
“那霍海生呢?”
“他是我十三岁时,师父出海带回来的第一批弟子。那时他长得又瘦又小,其貌不扬,谁都以为他会是最先死的那一个,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死,反而后来武功大进,管理黑衣部,地位仅次于我和雁落。”
解挽舟皱眉道:“江雪涯把我们抓来,到底为了什么?就是看我们一个一个死去他才高兴么?”
楚绍云道:“师父只说过,要教出一个继承衣钵的弟子,成为下一代‘血玉印’。你见过苗疆人制蛊么?”解挽舟摇摇头。楚绍云道:“我见书上写过,就是把五种毒虫放入一个大瓮中,相互撕咬,哪一种能活到最后,就是蛊王。”
解挽舟“啊”地一声,道:“原来我们都成了毒虫了,要是这样,最后能活下来的,决不会是我。那些人阴险狡诈无恶不作,我宁可自杀,也绝不做鸡鸣狗盗丧尽天良之事!”
楚绍云道:“阴险狡诈不见得就能活下来,光明磊落也不见得就活不下去。”
解挽舟握紧拳头,道:“他们一向以多欺少,仗势压人,而且下毒、使诈无所不用其极,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想不被其所害千难万难。”
楚绍云慢慢地道:“也不算难,只要你比他们武功都高,自然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解挽舟思忖半晌,握紧拳头,道:“不错,得比那些凶徒更厉害才行。”眼望楚绍云,道,“如果我的功夫能有师兄这么高,就不怕他们啦。”
楚绍云轻笑一声,道:“我算得了什么,一山更有一山高,听说你的兄长解真,剑法就极厉害。”解挽舟听他提起解真,就满腹怨恨:“大哥名满天下,没想到竟被江雪涯这个宵小害死。楚师兄,你说难道江雪涯的功夫比大哥还要高?”
楚绍云摇头,道:“师父的功夫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不过杀手的目的是杀人,又不是比武,功夫高低倒在其次。”解挽舟重重地点点头,道:“那是当然,江雪涯用尽手段害死大哥,我早晚得找他报仇!楚大哥,等我们杀死江雪涯,从这里逃出去,你去我家吧,你对我这般好,我娘一定会报答你。”
楚绍云眼望天边,吐出一口气,淡淡地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金沙岛,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解挽舟立时来了兴致,道:“无妨无妨,还有我。从小我娘就带我去过好多地方了,杭州、太湖、福建、柳州……你没去过的,我陪你去;我没去过的,咱们一起去。到那时,你我仗剑游江湖,侠义荡九州,可比在这个孤岛上痛快多了。”说着昂起头来,将拳一挥,颇为意气风发。
楚绍云微微笑道:“还是先离开这岛再说吧,外面不见得有多好,留在这里也不见得有多坏。”解挽舟心中不以为然,转念一想,楚绍云未见过家乡风土人情花红柳绿,自然会这么想,等到时候带他出去游玩便是,一定让他大吃一惊、目不暇接。
两人说说笑笑,眼见半个月亮越升越高,解挽舟困意上涌,连连打个几个呵欠,嘟囔着:“楚师兄,你到底让我看什么啊?”
楚绍云伸出手臂,将他揽在怀里,道:“你先睡一会。”解挽舟耐不得,歪在楚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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