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镜安受了礼,又摸了摸顾宁远的鬓发,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此去,一路小心。”
顾宁远乖顺地点了头,他没有父亲,萧镜安精心照顾了他两年,他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然这个父亲的形象和他想象中的样子相距甚远,但是他给他两年实实在在的依靠,他感激他。
“走吧。”
小船起航,离开了这片他生活了两年的安乐土地。
蓬莱海,灵台岛,迷迭谷,熟悉的景物慢慢笼罩于烟云之中。
叹一声,今朝一别不知再见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笑眯眯道:我回来了!
、〇三九
四月十五,五年一度的安宁花会。
甫一进城,漫天盛放的花朵铺天盖地而来,家家门前挂着盛开的花枝,繁华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推着装满盆栽花苗的小车的小贩,老天似乎将整个春天的光华都在此刻倾倒到安宁城内。
顾宁远牵着上岸后买来的小毛驴,慢慢游走在花海之中。
大木不曾见过这么多的花,比迷迭谷中花草还要鲜艳,色彩斑斓,清香四溢。不过她仍是按捺住了去摘花的欲望:顾宁远并没有停下来看看的意思,主君叮嘱了她要好好照顾顾宁远,她要尽职……
虽然主君原本是让她在暗中保护的,可是那日为了救人现身的时候,顾宁远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叫她不必躲了,大木也就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了。毕竟,每日躲在屋梁和树枝上,并不是多痛快的事,何况她身材高大,要藏起来更要费上老大的力气。
走了一个多月,顾宁远一直都是不紧不慢的,踏入楚州地界以后,更是龟速前进。
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怯吧。
担心物是人非,害怕流光易逝,改了旧日模样。
大木却没有这些烦恼,只是这样以来,两人有一大半的时候只能宿在外面。虽然和山林里的老虎、灰狼打打架也挺有意思,可是有顾宁远要照顾,大木一直觉得伸展不开拳脚,加上没有热菜热饭,她还是更喜欢路过城镇。
城镇就意味着美食,意味着软和的被子,她虽不怕吃苦,却也是喜欢舒适的。
现在终于到了楚州最为繁华的安宁城,大木觉得清早吃的干粮已经没了踪迹,空空的肚子开始叫嚣要美食来填充了。
不过秉持着勤俭节约美德,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木还是挑了个临街的小面摊,顾宁远也不挑剔,虽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还是应景地要了一碗阳春面。
自欺欺人也好,现在他脑袋里乱得很,让他再冷静一下吧!
“今年的安宁花会较往常几届更加热闹,竟然连蜀地的人都来参加了!”面摊边的茶寮里有歇脚的行商看着满眼的花草感叹了一句。
“你不知道?蜀荣桑家要和叶家联姻呢!”有人在桌角磕了磕水烟,一脸少见多怪的表情。
豪门大户的八卦谁都爱听,一时就聚起了耳朵。
“叶家的嫡小姐不是已经娶过亲了?若是桑家少卿来当庶君,又或者嫁给旁支,怎么至于这般大动静?”
那人悠悠吸了一口水烟,颇为自得道:“桑家把嫡子嫁过来,自然是冲着能当叶家继任家主的外祖。”一边又压低了声音:“否则……”
大木哧溜哧溜又将一大碗三鲜面饕餮入肚,将碗摞到先前吃空的五个海碗上,招呼老板再来一碗,等面的间隙,见顾宁远出神地听着隔壁茶寮的闲谈,也一时好奇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只听众人叹了一句:“难怪叶家如此大的动静,将婚礼安排在花会当日,到时观礼的人恐怕只有帝卿出嫁才能比了。”
“两家都是一方豪绅,家大业大,又是如此要紧的联姻,求了帝上钦赐的婚,这般重视也是要的。”
……
“客官,您的面!”摊主一边咂舌眼前女子惊人的食量,一边热情地将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到她面前。一见有吃食,大木收了耳朵,继续大快朵颐。
顾宁远却轻轻放下了筷子,旁边茶寮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感叹,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心里做了一千一万种准备,却没想到真的是最不想看到的情景。
他垂了眼,无论如何,亲眼去看一眼,确实她现在是幸福的。
穿过一丛丛姹紫嫣红,走过雕梅刻竹的石桥,沿着热闹的主街,顾宁远慢慢走近于闹市取静的叶家主宅。
明明就在眼前了,只要再走几步,抬手便是叶宅朱门。
门上的兽首已经可见,鎏金的门钉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门后,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他两世里最美好的记忆,可是他却有种再也迈不开脚步的感觉。
门楣之上悬着的红花绸布,连门柱上也缠着锦绣红绸,如此喜庆的颜色,在他眼中却变得这般刺目。
她真的成亲了吗?
他还记得那日双喜红烛下她认真的誓言,刻在脑海,烙在心头。
“月华为证,我叶静致愿娶顾家三郎为此生唯一。”
过往如烟云散去,一切似乎已物是人非。
多了一世的记忆,唯一教会他的便是释怀吧,连死生都经历过的人,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呢?只要她喜乐安康,陪在她身边的是谁,是不是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
顾宁远站在门前的石狮边愣愣出神,突然有一队使女自侧门而出,扫街净道,列队站在两侧,将行人赶到街角,顾宁远也被她们挡在了身后。
马蹄哒哒,车驾磷磷,两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停到门口,打开车门,有小侍先从车厢内出来,隔着队列的间隙,顾宁远突的眼前一亮,无声地唤了一声:“绯玉。”
原本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现在如此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心里忍不住一阵激荡;绯玉的眉眼已经稍稍张开,快活的样子却一如既往的熟悉。
顾宁远还看着绯玉出神,一个几度入梦浅笑温和的身影在他毫无防备中进入眼帘。
她还是那样温和从容的模样,寡淡的眉,琥珀的眼,在灼灼春光下,似乎并不是那么耀眼,可是她也不曾因此而失去光芒,兀自散发柔柔的光辉。
她身上不是新婚的礼服,简单的素色曲裾,寸许的锦带勒在腰间,显得她更加瘦削修长。
他一时欢喜起来,这不是新婚的打扮,也许刚才,只是个误会?
春光照得心也明媚起来。
他看着她抬手撑开门帘,看着她扶下身着石青深衣的吴氏,看着她微微低首恭迎广袖墨衣的叶敏硕,直愣愣的目光,越国挡在身前的人墙。
“阿远,你到家了?”大木疑惑地问。
“是啊……”他回过神来,微笑地应道。
“太好了!”大木很高兴,阿远的家很好,房子很大,主君该放心了,她也放心了。
顾宁远微笑地点头,再次转过头,脸上的笑意未及收拢便突然失色。
“阿远,你怎么走了?”大木看着顾宁远愣愣看着前方许久,都没有一点动作。她一面替他心急一面又不敢催他,没想到他突然招呼也不打一下就突然离开了。
“唉!你等等我!”大木回头看了一眼,跺跺脚追着顾宁远而去。
绯玉忽地听人唤了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只看见一个陌生的高大女子正朝自己看来,继而又立刻跑开,隔着人墙,他只看到她追着的背影有种莫名的熟悉。
“绯玉?”吴氏唤了一声。
“奴下在。”绯玉回头,将心头莫名的纷繁思绪甩去。
“一会儿带桑主君、小少卿到菊华苑安置下。”
“是。”垂眸敛目,盈盈一福。
两年的光景,足够将一个万事无愁的天真侍童雕琢成一个足以当事的一等小侍。
“怎么就走了?”大木跟在气喘吁吁的顾宁远身后,不解地问。
“……他们,好像搬家了……”顾宁远笑着解释。
“搬去哪里了?”
顾宁远仔细搜寻了脑海中留下的残破记忆:“蓉城吧?”
“蓉城?蓉城不是在北边吗?你怎么一路就向南了?”大木不可思议地看了顾宁远一眼:从上岸以后一路向北,有一个多月时间,现在也该到蓉城了。
顾宁远笑笑:“我忘记了。”
在他心底里,这儿才是他此世的家,离岸的时候,一路朝南,他没有一丝迟疑,现在却化作了满腔的苦涩。
他笑着看见她走向后一辆马车,笑着看她迎接下一个韶龄的少年,笑着看见他们默契的微笑,笑着看见少年眼中闪耀着可以称之为恋慕的眼光。
他已经不必上场。
那就这样,按照原本说好的那样,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只祝她此生,幸福安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写改改写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按照最初的大纲来走,也许看上去有些造作的刻意,不过其实只是我不忍心让远远辛苦一场,却只是回到小院做一个叶家少君。
我希望我的男主是个可以与女主并肩的人,既然有一半现世的灵魂那么至少,他不应该只是一个被保护的角色。
她爱他护他,也许作为女尊女子的天性;他护她爱她,也是因为有他男子的骄傲。
、〇四〇
离开安宁的时候,顾宁远去了一趟伽若寺。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经过南庄的时候脚步忍不住慢了两步,迟疑了一回,最终慢慢悠悠上了伽若寺。
伽若寺一如旧日的模样,红墙琉璃瓦,香火缭绕,宝相庄严。
扔了香油钱,顾宁远慢慢踱步走到了后寺的菩提树下,扶着树干,抬首便是半壁山岩的石佛群像,或站或卧,或怒目圆睁或低眉慈悲。顾宁远自认不是笃信宗教的人,但是此处确确实实给了他实在的安宁,抚平了心里那些纷繁的思绪。
大木对着石佛看了半日,没觉出什么趣处,隐在一边当布景。
一个灰布僧袍的小尼匆匆跑来,对顾宁远道:“不知可是顾施主?”顾宁远收回了飘然悠远的眼神,疑惑地看了小尼一眼,小尼行了个佛礼:“清虚师太有请。”
哦,原是故人。
厢房之外,阳光正好,窗外花木扶疏,映着的伽若寺红墙琉璃瓦,于宝相庄严中显出些春天的活泼气息。
窗内,一盏清茶放在桌几上,散发出袅袅的茶香。
桌几两侧,一边是闭目念佛的清虚师太,一边是垂眸沉思的顾宁远。
大木则在桌案边一口一个将准备的素食斋点扔进嘴里,偷空斜一眼两人:这俩菩萨已经对坐了一个时辰了!
“不知师太有什么指教?”年轻人的定力到底要差一些,还是顾宁远先开了口。
清虚慢慢张开那双冥深的眼,微微一笑,说了句:“不过想请施主坐坐。”
旁听的大木一不留神将斋点呛进喉咙里,手忙脚乱地找水灌了,顺气。
“如此,就多谢师太招待了,只是归家心切,就不叨扰了。”顾宁远看着清虚也微微笑着。
清虚道:“也好。”
大木拍拍肚子,正好饱了。
“前尘烟云聚散,何必追寻?今世情缘浅深,万莫蹉跎。”顾宁远迈出门槛的时候,清虚念了一声佛号。
他没有回头,前尘往事他早已放下,无论是痴傻了十七年的一世记忆,还是寂寞了二十八年的一世记忆,也许在两个灵魂融合的时候他就已经释怀了;至于那今世情缘……也许,只能叹一声,情深缘浅。
……
离了方寸山,顾宁远和大木一道来了青林渡口,大木小心地看了顾宁远一眼:“阿远,你不是怕水吗?”自蓬莱海回来,一路上他都没怎么出过船舱。
顾宁远笑笑:“多坐坐船也就不怕了。”没有唠叨的徐天,没有事事周详的叶静致,他总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也许该找个机会学一下游泳?顾宁远笑笑。
手上没多少现钱,他们只能搭了官府作保的客船,好在萧镜安对这个只认了半天的徒弟上心,准备了足够的银钱,顾宁远也不委屈自己,弄了间单独的舱房。
他原本想给大木也弄一间,大木想了想拒绝了:“主君要我保护你,我要是去睡了,谁来保护你?”
顾宁远笑了:“那你总不能不睡吧?”
大木瞪着顾宁远道:“睡觉又不一定要床。”
接下来的几天顾宁远充分见识到了大木的睡功,不管是站着坐着,似乎只要没有动作,大木就能随时随地入睡,也能随时随地醒来,有时顾宁远出舱透气,站在船舷边看看两岸风景,大木跟在身后守着,睁着眼发呆的样子也叫顾宁远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你倒是哪里都睡得着。”
“我笨,小时候练功怎么也练不会,我娘就叫我一直练一直练,我困得厉害,又不敢睡,后来就练着功也能睡着了。”
顾宁远听着有些羡慕:“你娘一定很疼你。”
大木摇头:“岫叔说,她是怕我跟她抢爹。”
……
客船不小,加上又是在运河航道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澜,一路都算安稳。
顾宁远坐了半个月的船,除了头几天有些晕船,后来已经能慢慢适应船上的生活了,靠在船舷上望着船底劈波斩浪也减了恐惧。
蓉城内处中原,沿着运河北上,到了鲁州,顾宁远便下船换走了旱路,只是现在的小身板对于长途跋涉还是觉得辛苦了些。大木不是个细心的人,自己不觉得累,也就没想到顾宁远会吃不消,结果旱路走了没两天,顾宁远就病倒了。
大木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筹莫展,顾宁远躺在客栈的床上,只觉得脑袋里轰轰地响,晕的厉害,心里苦笑一声:“到此处三年,高烧都成了家常便饭一般。”
又对大木道:“大木,你先帮我请个大夫来吧。”
大木一时跳了起来:“哦,对对,要先请大夫……”急急忙忙向外走去,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苦着脸道:“主君让我在你到家之前寸步不离地保护你,我不能走开。”
顾宁远头疼得厉害,听大木这般说,真想摔个碗什么的出出气。
“那你托小二姐找个牢靠的大夫吧。”他耐着心道。
“哦,对,可以找小二姐!”大木一时眉开眼笑,“阿远,你等等啊!”一阵风一样出去。
顾宁远将头向被子里埋了埋,蹭去了眼角沁出的泪水。他觉得自己真是变得没出息了,被心脏病缠了二十八年,整把整把地吃药,眉头也没皱过一下,现在却只因为一个高烧而难受地要命。
也许是因为,那二十八年里,如果不是病重到要进加护病房,他的母亲并不会出现,在此世间他却曾被如珠宝般地呵护过。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这个道理吧!
没有被爱过,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的病房里,满眼都是寂寞的雪白,只是一个关切眼神都会觉得幸福;
曾经被呵护,曾经有人整夜衣不解带地照顾你,曾经有人端水喂药照顾你……现在,只一个人躺在床上都觉得难挨。
握着那块温润的暖玉,他觉得自己似乎稍稍舒服了一些,埋在被中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