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向卫璃怀下手,永绝变数。
对卫璃怀如此,对卫姽,亦如此。他担心端木无漏因卫姽的枕边风,而与西泠卫氏一脉生了隔阂,寻思之下,将侄女卫裳送入了端木家。
端木无漏是涿州端木家的嫡长子,未来的家主,虽对卫姽多有宠爱,但这种感情基础不见得有多牢靠,她的任性骄纵到底惹怒了他。作为对妻子任性的惩罚,也是对盟友的承诺与安抚,况原是风流品性,端木无漏欣然接受了卫裳。
若说卫姽是卫氏的掌上明珠,那么,排行第九的卫裳便是武林人士公认的卫氏璧玉。
卫裳的祖父是庶出,在卫氏并不得势,但卫裳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聪颖美丽,蛾眉不让须眉,在武林中的盛名风采,自是卫姽的卫氏嫡女这种闺阁女儿名头无法比拟的。
在江湖传言中,这是一段可媲美娥皇女英的佳话。
卫琅怀的初衷,也许只是想要让卫裳来分走她的宠爱,将西泠卫氏的璧玉送上,以系两家亲好。毕竟他与卫姽是亲兄妹,他也曾悉心呵护过这唯一的亲妹妹,不至于将她逼入绝境,尚为她保有尊荣身份。
女方以侄女、姊妹随嫁为媵妾,这原是世族大家里司空见惯的事。今夫另娶侄女为侧室,她也应拿出正室风范来,妻贤妾娇,一家和美。然,一直以来的天之骄女,又怎么可能甘心呢?卫姽未嫁时与这个年纪相仿的侄女并不亲近,又被兄弟保护得太好,十七岁的年纪尚不知隐忍何物,明知处境尴尬,可那份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哪里能按捺得住?
昨日山盟,转瞬成空。那种扭曲的嫉恨,以阴暗角落里潮湿粘腻的苔藓的攀爬之姿,一寸一寸,荫蔽了她曾生长过少女旖旎心思的柔软心房。从此,如堕深渊。
那是一段歇斯底里的日子。卫姽厌恶这个高傲美丽的入侵者,哪怕对方是她的侄女,仍倚仗正室夫人的身份,想尽一切由头为难卫裳。卫裳本就不待见这位倚仗父兄、不明局势的任性小姑姑,既已成为卫氏的弃子,便回手不留情面。卫姽养在深闺不谙世事,不比卫裳入江湖早,阅历丰富,这场战争的输赢显而易见。
卫姽输得很难看,且惹恼了公婆。端木无漏身边已有美貌多才的卫裳相伴,已渐渐无心于她。
翌年,暮春,飞花落尽。卫姽与端木无漏终于落至决裂绝境。端木家遂以善妒、不敬公婆为由,将她遣回西泠卫氏,等同于休弃,美其名曰回娘家休养。这一切都是在粉饰下悄悄进行的,并未传入江湖。
卫姽跪在卫氏祠堂冰冷的青砖上,听着族中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的声讨:德行有亏,令全族蒙羞,愧对卫氏列祖列宗,应自裁以谢全族。
卫琅怀最后力排众议,将她废了武功,从族谱上除名,逐出卫氏。
她没有闯江湖的凌云志,学武也是出身武林世家的缘故。散掉一身内力,尚能仗着精妙招式应付寻常人。真正令她悲痛的是兄长与丈夫的狠绝。
卫琅怀的援手,婳姬并不感激。甚至一度怀疑,以其人心机之深沉,又或者,其实这一切恰在卫琅怀的算计之中?他清楚她的脾性,所以冷眼等着,看她在端木家使小性子,看她被端木家休弃,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她逐出卫氏。
江湖飘零,卫姽便与卫璃怀断了消息。
西泠卫氏对外的说辞是,卫姽暴病而亡。
一具空棺仍旧葬在了端木家的坟墓之中。不久,卫裳被扶为端木无漏正妻。
世人皆以为她卫姽红颜薄命,那么璃怀他、又如何知道她还活着?如何知道洛水之滨的阮婳姬,是当年的卫氏嫡女、端木家长媳卫姽?
、吴钩霜雪明
1。
“阿姊,是我没有护好你。”卫璃怀在一舱静默里缓慢出声。
卫璃怀与婳姬龙凤双生,模样并不相像,只那一双眼睛出奇地相似。深琥珀色的眼瞳,清冽若泉,弧线修长美好,在眼尾拢聚成轻扬的痕迹。一个清朗隐冥,一个清丽妩媚。
而此刻,那双朗星般的眼眸中盛满了浓浓的愧疚和心疼:“六年前,我回来过。我去了西泠,采姨告诉我你被逐,下落不明。”
采姨,是在母亲卫阮氏去世后,守着承诺悉心照顾他们的慈爱妇人。她早年孀居,膝下只有一子,拜在武当节南道长门下。他们姐弟相继出事后,她无法谅解卫琅怀,从卫氏搬出来独居。
“后来被卫璃怀发现了行踪,只好离开江南。我托了朋友打听你的消息,一年后,他告诉我,你在洛城,我偷偷回来看过你。你那个样子,真的很好。”
他呵疼了十七年的女孩子,却在他自顾不暇的那段惨淡日子里,被夫家离弃,被兄长散掉一身赖以自保的武功,逐出卫家,被迫埋名换面,伶仃江湖。而这一切苦痛的源头,正是他。
“所以你不来找我?不让我看看你——还好不好?”婳姬声音扬高,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卫璃怀,光芒迫人。
起初,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他抵不过她逼视的目光,直视她的双眼,沉声道:“……是。”
婳姬一口气饮尽杯中的残茶,略带了气苦地道:“璃怀,从我出嫁起,我就不是你的责任了。何况大家族里,这种事、不是稀松平常吗?”
“那个人,是可以让我衣食无忧,可他不是我的良人,早散了也好过蹉跎年华。”
“被散了武功也好,与卫氏断个干净。”
“这些年,我学着让自己过得好,似乎,我做得还不赖。”
她抿了唇低笑开来:“……如果没有这场火的话,应该比较有说服力点。”像是为自己的话肯定般,她还很郑重地点了头。
卫璃怀静静凝视了她半晌,眸色深沉若古潭,最后掩眸叹息:“我知道。我的阿姊,一直想要的都是平静安生的生活。可是,总是不得愿。”
“九年前,是我。”
“九年后,是……祁荫。”
在他的话语里,海棠红色的女子终于一点一点地淡了嘴角的笑意,冷了眉眼。
“是。我不过是一个女人家,所求不多,平静满足就好。”
“即便我流落江湖,可身上也有采姨备下的大笔丰厚钱财,并不曾过过真正的苦日子。”
“少年无忧,爱钻研古籍,搜罗些奇趣,不过聊以打发时间。如今却成了我的营生,上天也不算薄待我。”
“我开酒肆,固然也要看人家脸色,可是大不了不开心了,就不做生意了。我花自己赚的钱,就不觉得胆战心惊要偿还,也不用担心哪天忽然就被舍弃了。”
“所以,你还是卫璃怀,我早已经是洛水酒肆的阮婳姬。”说到此处,语声仍是温软,却有一种压抑的尖锐,倒回复了几分安之酒肆当家人的犀利模样。
空气里有一瞬间,近乎凝滞。卫璃怀的神色也僵住,只默不作声看她。
“可是,璃怀,”婳姬握紧手中的茶盏,神情略略缓和,低声叫他的名字,“我知道,我们所求不同。你这些年辗转磨砺,为的就是与他一较高下,雪追杀之耻。我支持你。男儿气盛,不管是弱冠之年,还是年近而立。”
“五年,我只需要一个来自你的确认,而不是从江湖众口中拐弯抹角地打听来,这要求过分吗?”她的声音微微带了点哽咽和颤音:“我以为你会看重我,如我看重你那般。”
“如果不是因为遴选踏歌楼主,你是不是会永不见我?”
五年前,明明可以终结,却拖到了不得不见的今天,由不得她不揣测:是他对卫姓人、连带地对她也灰了心,还是笃信她骨子里流淌的是卫氏一族的冷血,可以教他狠心与心脉相系的亲人断了音讯?
“阿姊!”卫璃怀避开婳姬的眼睛,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我只是不想……”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才说了一半的话,婳姬已知道他要干什么,做什么,说什么。因为他们是朝夕相处了十七年的双生子,亲密无间的双生子。
婳姬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不怕你牵连我,只会怕成为你的负累。你知道的,我如今已没了武功。”
卫璃怀看她的眼睛慢慢变得流光溢彩,仿佛聚拢了子夜星辰,有分明而强大的执拗光芒:“我没有错处,凭什么要我承担,我不服,我不服。这些年我在外面漂泊,靠的就是这些信念支撑,不刺回他给我的背后一剑,我不会罢休!”
“我一度非常恨和这个姓氏有关的一切,恨父亲的漠然旁观,恨卫琅怀的多疑阴狠,恨那该死的卫氏族规。我还用着这个名字,不是看重这个姓氏,也不是妄想着有朝一日拉了卫琅怀下位自己坐上去,只是用习惯了。我清楚自己的能耐,也担不起一个家族的命运。”
“我知道。我只是怕最后大家两败俱伤。”对卫氏一族,婳姬不若在最张扬的年纪折断羽翼的璃怀那样深的恨意,更多的是深沉的悲哀。
然而她也深知,男儿间的争斗,没有她插手的余地。能做的,就是守着璃怀,等待那场关乎骄傲和信任的决战来临。
卫璃怀伸手将婳姬揽在怀里,动作温柔,犹如对待稀世珍宝。他语带宠溺地打趣,用年少惯用的温润清澈去抚慰她:“你终于有了点做人家阿姊的样子了。”然而那双黑眸里的光芒,却将一双眸子浸染得更加明亮。
阿姊,谢谢你。
原来,相依为命的感觉,也很不错。
2。
小船在洛水中缓缓而行。这一带河岸上开始有早起走动的人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狗吠。于这些寻常百姓人家而言,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又一个清晨。
婳姬眼眸一转,乌黑的瞳仁睨向卫璃怀,带着几分恍然的语气道:“你不会也是为了那个踏歌楼主的位子来的吧?”讲到最后,皱巴了脸,略略有了几分嫌弃的意味。
卫璃怀扬眉道:“是。如能得到让卫氏一族也忌惮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你知道,我不惯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我需要能与他抗衡的能力。”流落西域多年,他已磨练出一股子迥异于少年桀骜的锋芒,故这番话说得颇是坦然,有杀伐之气。
“这些年,他把西泠卫氏打理得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婳姬的语气尽量放得平淡。她并不希望他把一生耗费在复仇上,毕竟,人之一生,还有许多其他事可做。
“唔。他是一个称职的当家人。”他颔首,并不避忌这个话题,“卫氏继跻身四大世家之后的第二个鼎盛时期,要出自他的手中了。”
四世家之中,原以西泠卫氏的势力最弱。近年来,西泠卫氏在现任族长卫琅怀的掌管之下,隐隐有了驾凌于其他三大世家之上的趋势。宗族据地虽仍在西泠,但天下皆知,卫氏已把余杭收归囊中,在各地设了据点,门下弟子也由最初的六十余人,发展到了今时的数百人。
“高处不胜寒,得疑心病的人,太多了。”她叹息。当年廊下会对一枝横斜逸出的杏花伫立微笑的清隽少年,早在权位漫溯的岁月里,模糊了眉眼。
一入江湖岁月催,再鲜妍的颜色,都会凋零成一地叹息。
少年与江湖,是武林中永远不会褪色、也永远不会收笔的漫长画卷。年少的卫璃怀,也曾做过这样鲜衣怒马、剑挽流年的梦。
“你怎地来得这样晚呢?”她随口问道,不想再谈那个导致他们命途多舛的元凶。
“不过是在京城遇上了端木家的人,耽搁了。”他学着婳姬平淡的语调,仿佛遇上了旧识,扯着袖子闲谈了一回。
他仅说,耽搁。婳姬却知,必有一场交锋。
卫氏一族已是难缠,再与端木家结怨,璃怀回到中土的日子就更加危机四伏了。婳姬不由地敛了笑容,蹙着眉头,只作不语。
卫璃怀觑她一眼,道:“端木无漏在。”
端木无漏仍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做派,美人在侧,歌舞笙箫,琼浆玉液,风流得很。他凑巧遇上了,很是瞧不过眼,即便那人身边有一批死士,仍提剑刺了上去,拼着生受一剑,也要多刺上端木无漏两剑,才罢手而去。帝都长安,天子脚下,这些江湖事并不敢太过放肆,端木无漏不便派人大张旗鼓追杀,他才轻松出了长安。
婳姬抬头,撞见他眸子里的一片谨慎,叹息道:“当年你们一班世家子弟,也是把酒言欢的交情呢,何必因我生了嫌隙。”言语中也是不胜唏嘘。
卫璃怀哂然一笑:“卫琅怀当初何尝不是常常护着我们的呢?人活着,总要学着舍弃一些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苍凉,一股惨烈气息弥漫船舱。
婳姬也一时无词可辩。这个道理,她早在那段惨烈无依的日子里就已懂得。
、疏狂图一醉
1。
卫璃怀佯作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和那位祁楼主……很熟吗?”那个令全江湖忌惮头痛的人物。
在兄长般的双生弟弟面前,见惯世面的酒肆女老板,还是垂了头红了脸颊:“就是……他觉得我好,可我觉得,他不是我能消受得起的男人。”
不待卫璃怀开口,她偏着头接着低声道:“其实,这些年来,酒肆多少也是沾了他的光,才捣腾出今日的光景来。真要计较起来,他帮助我的,到底要比他带来的麻烦多。一直负担着他的情谊,无以为报,罢了,就当还这些年的债吧。”
当年她孤身北上,用身上所有盘缠开了安之酒肆,不过是洛城籍籍无名的小酒肆一个,聊以糊口求生。祁荫偶至洛河之畔,尝了此间酿的酒,狂放性子执傲起来,非要见见将这些古酒重现于世之人。一见倾心,遂纠缠至今。祁荫那样光芒耀眼有如炽阳的男子,心心念念惦记着一个女子,往往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瞧在旁人眼中,倒是十足十的浪漫潇洒。
朱门富贵花的卫姽,也曾想身边有一个能知情识趣的少年郎来匹配,曾经也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过。奈何一年光景,山盟都做了土,新人欢颜,旧人流离。少时读《诗经》,书中说,“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总觉得不解,至那步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田地,方明了:然也。
她不过是寻常女子,有世间女子的虚荣小心思,有这样无双的男子做足了姿态来讨她欢心,起初也是欢喜受用的,也是动过心的。然而那样随性莫测的人,即便带给她惊喜,她总后知后觉地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后来时日久了,一梦惊醒。受过伤的人总有些裹足不前的懦弱举动,也是保身之道。她并非妄自菲薄的妇道愚见,却也绝不高看自己。这如风的男子,她自问没有能耐跟上他的脚步,亦不想苛待了自己。那刚动的心思,便沉寂不动了。
于是,下次祁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