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城这话便是触到了他的痛处。
楼家三代忠良,而今却出了这么个特务头子,手底下不知害死多少人,楼家一脉也由此到达极盛,凌语柔至今记得那日朝堂上苏老爷子宣布要与他断绝关系时,封夜指甲掐进掌中,血染红了衣袖。
午时,许是心里不大痛快,封夜抱着酒壶没一会儿便开始语无伦次了。
凌语柔叹了一口气,要叫人将他抬进屋里休息,封夜却一把抓了她的手,说:“丫头,你看咱俩名声都臭成这样了,反正也再无人敢要,咱们直接凑成一对算了,正好狼狈为奸,夫唱妇随……”
凌语柔太阳突变地跳着,一记手刀砍下去,耳根总算清净了。
待下人将封夜抬下去,凌语柔自己斟了酒斜靠在树下,那月亮透过树梢隐隐现出半个血红的轮廓来,看上去着实渗人。
封夜这混帐话已不知对她说了多少次,凌语柔一直装傻充愣,他这人向来走一步算三步,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若说对自己是真的有情,才是天大的笑话。
下人自角门匆匆赶过来,怕惊扰了她,在一边静静地立好,凌语柔将杯中竹叶青随手倒给树根,说:“什么事?”
“大人,耶律公公来了,说陛下宣你入宫。”
耶律公公披了件斗篷,把佝偻的身子遮在了里面,却并不开口说陛下找她何事,凌语柔自车窗又瞄到那月光,着实泛着不祥。
果真,一进寝宫,墨帝手中的砚台就冲着她飞了过来,正砸在了她额角上,凌语柔眼睛一眨也不眨,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流到了眼窝里,再顺着流到面颊上,就好像是一道血泪。
一点都不疼。
凌语柔慢慢跪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将那砚台捡到起来放好:“陛下罚我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
“凌语柔!”墨帝几乎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双手一拂,案上的笔墨便落了一地:“丘儿才五岁,不过因为贪玩打了你一下,你就要下这种毒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了你的命!”
凌语柔一怔,再次俯身叩头。
“臣便是负了天下人,也绝不会负陛下。”她不解释,不查证,只是他一句话,她甚至可以毫无怨言地去给大皇子偿命,只要是他想。
墨帝死死的握紧拳头,骨头都几乎要被他捏碎,像是忍了极大的痛苦。
耶律公公忽然推门进来:“陛下,封指挥来见。”
封夜果真是在装醉,甫一进来便阐跪在地上三呼“万岁”,一边慢吞吞地推荐道:“臣与医仙霍染曾有些交情,想来可治好大殿下。”他统领的西厂一向以眼线众多著称,大皇子中毒之事宫中闹得沸沸扬扬,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
却唯独瞒过了凌语柔。
墨帝下令,在大皇子叶毒案未水落石出之前,凌语柔入大理寺待罪反省,东厂暂交给封夜统领。
凌语柔这一局,输得彻彻底底。
“这下你满意了?”凌语柔坐在草堆上,看封夜懒洋洋地靠在墙边饮酒,飞鱼服与自己一身囚衣形成鲜明对比。
“你该谢谢我。”他却没脸没皮地眨眨眼:“我好容易才把你弄进来,大理寺的牢房可是整个盛京最安全的地界,你在里面待上一个月,想那澄清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杀不了你。”
凌语柔登时张大了嘴,满眼不可置信,忽然脑子一转,低低地叫出声来:“那毒是你下的?”
“怎么样?是不是感动到想要嫁给我了?”
果不其然,医仙霍染为大皇子把脉后断言,至少要一个月的光景才能治好,许是封夜有所交代,凌语柔在狱中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除了没有自由,倒也没受多少苦。
萧佑城一案终结,因是在东厂画的押,这功劳自然没被那狐狸捞去,期间圣上再无任何命令下来,但不用想凌语柔也知道,外面定早已是天翻地覆。手下扮作狱卒进来后,果真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封夜一到东厂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若是她再不出去,东厂怕是就要姓楼了。
到不想还没担心两天,就有人送来了机会,来人就是雪妃,甚至连面都未曾遮住,这了一群人高调地进来。
后面几名侍卫抬着大盆,一边捂着鼻子,掩不去的腥味,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饶是凌语柔再不惧生死,此时也微微白了脸,心下几乎要把封夜凌迟了千万遍。
那盆中装了满满一团水蛭。
“凌大人,我知道你不怕疼,但是被一点点吸干血的滋味,凌大人还没尝过吧?”雪妃红唇开合,妆容艳如蛇蝎,想来是看近期墨帝疏远她,已隐隐嗅到些苗头了。
两人架着凌语柔出来,依着她的本事仅这两名大内侍卫还拿不住她,只是转念一想便不再挣扎,她需要一个出去的理由。
从腿脚开始,整个人被慢慢放入盆中,上百只水蛭如疯了一般地缠绕过来,在她身上密密麻麻地排列开,盆内倾刻成了一片猩红,仅片刻,凌语柔便昏厥过去了。
凌语柔在床上躺了三日才渐渐转醒,却是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一睁眼便是头痛欲裂,封夜冷眼坐在床头上,面色不善。
“你就算准了我能及时赶回来?”
半晌,凌语柔才聚起力气说出两个字:“东厂。”
“你不用白费力气了。”封夜露齿一笑,将袖中腰牌炫耀似低出给她看,说:“现在东厂已经归在了我麾下。”
凌语柔转头看向那跟了自己四年的令牌,眼中光芒只瞬间便暗淡了下去。
圣上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她失了自己最后的价值。
凌语柔闭上眼,落下泪来。
封夜未想到她竟是这般反应,顿时慌了手脚,胡乱地替她抹掉眼泪,说话越发小心翼翼:“我……过了这个月,我再还给你不行吗?澄清只说要杀的是东厂都督,等时限过去你就是要西厂我也给你。”
凌语柔浑身一颤,一边自我叨念着封夜又在胡说八道,只是始终闭着眼,却怎么也聚不起抬头看他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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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佑城认罪后案件本该告一段落,却不想在西厂抄家时竟搜出了数封通敌的信件,墨帝震怒,连带雪妃母族全数被查,仅十日间大起大落,这个盛京前三的家族一夜间被倾覆,再无翻身的可能。
雪妃自缢于宫中,大皇子转由皇后抚养,一听说这事,凌语柔便已嗅出了里面隐隐被藏起的阴谋。
“又是你搞的鬼?”
“她该死。”封夜带着浅浅的笑容,全氏上下数百人的性命,在他口中也不过如草芥一般。
他却不会告诉她,其实雪妃死得很惨,天下毕道她是因家族自缢,却无人知道,那晚封夜差人往她肚中塞了数十只水蛭,雪妃是被生生疼死的,肉殿里床上几乎血流如蛀。
许是意识到大理寺的监牢并不是那么安全的地方,封夜借着她需要休养为由,将其接入自己府上,有西厂锦衣卫来回巡逻把守着,早七八天便已经做好了要活捉澄清的准备。
锣声一下接着一下,更夫含糊不清的打更音连连传入耳中,凌语柔缓缓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巡逻正处于最困乏的时候,有黑影自头顶一闪即逝,军士相继迷惑地揉揉眼,继而摇头,果真是太累导致出现了幻觉。
凌语柔贴着砖瓦悄悄潜入封夜书房里,一团漆黑。
她顺着那墙根摸到一点突起,用手指轻轻松松一摁,方窄小的砖屉自墙内弹了出来,凌语柔将怀中之物放入抽屉内,重新摁回去,这才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当中。
而一个月,就这样到了。
离澄清在索命状中写下的日期仅差一天,这日不知有多少大庆百姓烧香拜拂祈求他能杀死凌语柔,苏子渊调来东,西两厂全数官兵,将厂督府层层围了起来,多少弓箭手埋伏其中,只为保她一命。
封夜更是辞了早朝,与凌语柔同坐在室内,直至天色将暗,等来的却是耶律公公,身后并五千大内侍卫,将整座府宅从外面围住,纵飞鸟不可出入。
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同程度的震惊,遂起身恭迎。
耶律公公手上捧了一只酒壶。
“公公,你这是?”
“封大人,凌大人,奴才奉陛下之命前来抓捕朝廷命犯。”说着再不看他二人一眼,扬手跌落:“搜!”
封夜的脸倾刻就白了!
御林军自苏子渊书房搜出五支清漆箭头,每支箭棱上都刻了一个小小的‘澄’字。
封夜几乎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便被耶律公公带来的人摁在了地上,此时便是再傻的人也明白了。
“是你放的?”封夜问凌语柔。
凌语柔转过头去,却不敢去看仓皇眼睛:“祖制不可违,而陛下需要东西两厂的势力,只有你我都败了,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收回去。”
“那澄清……”
“也是我。”其实墨帝何尝不是早就知道,因为这天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他想要除去的人,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铲除。
耶律公公却是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宣道:“封夜,凌语柔,听旨—”
“封夜扮作澄清残杀朝庭命官数十人,其罪当诛,十日后问斩,萧佑城本无罪却被屈打成招,全氏被诬通敌叛国,天子圣明为其平反,此案凌语柔难辞其咎,帝念其女子之身,故毒酒赐死。”
这自然是念给天下人听的。
酒壶就放在两人身前,封夜几乎瞠目结舌,凌语柔静静地跪在地上,视线在那酒壶上停留片刻,面色不变,只问道:“是什么毒?”
“回大人,这是化骨。”
“陛下可有什么要你带给我的?”
耶律公公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凌语柔却是明白了,不由得自嘲地笑道:“倒是我不自量力了,如今我再没什么用处了,确实也该死了。”
“凌语柔!”封夜挣扎着便要站起来阻止,却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不可动弹,凌语柔闻声转头:“你若是恨,便只恨我好了,封夜,是我对不起你,负了你的一片真心,若你还能活着,可再不要喜欢上我这样的女人。”
一只手覆在心口上,凌语柔惨淡地笑着:“因为这儿,早就满了。”
说着,她从耶律公公手中接了酒壶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既然是陛下要我死,凌语柔万死不辞!”
言罢,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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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语柔再醒过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这场戏终得圆满,除去了凌语柔与封夜,天下满意了,借此之由收回两厂势力,陛下满意了,如今他的许诺兑现了,凌语柔,也该满意了。
那日在书房,墨帝便已经将大网布下,只待大鱼撞入。
“你想办法借着澄清这次机会把东西放到他府中,凌语柔,这是最后一件事。”
于是大皇子中毒,凌语柔入狱,雪妃的报复,说着一环扣了一环,又何尝不是在他的默认与暗示下进行?
京中全家与楼家已鼎立了太久,盛京需要换血,全氏一族本不干净,只要稍抓了把柄便能除去,而楼家却不一样,满门铮铮的大义之心,他不想寒了楼家的心,只能拿封夜开刀。
凌语柔抬手覆在心脏所在的位置,缓缓地睁开眼,头顶魂锦斜帐是那么的不真实,都道她是终于如愿,却没人知道,从无痛觉可言的她,这里是疼着的。
墨帝坐在床边足足守了她三日,一见她醒来,脸上阐露出极大的欢喜来。
“陛下,臣……”
“凌语柔已经被赐死埋了,现在你是朕的妃子,朕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墨帝倾身搂着也,再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他很小的时候先帝便曾叮嘱过他,为君者当不喜形于色,倘若是真的喜欢一件事物,那就等自己真的强大到能护了它周全的那一天,再表露出来,否则便是害了它。
这样的一个女子,她心心念念的全是他,甚连生死都不惧,他又怎能不喜欢?
怀中的女子顿时僵直了背,凌语柔趁墨帝讼怔之际,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下床跪倒在地上:“臣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成全。”
墨帝欢喜的眸子顷刻冷凝下来:“你若是要为他求情,就不用再多说了。”
凌语柔却是不语,只直愣愣地跪着,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臣求陛下成全。”
墨帝阴着脸死死地盯着她,整个大殿被一片杀意笼罩,耶律公公小心翼翼地从殿外走进来,立时被吓得再不敢动弹一步。
“什么事?”
“回陛下,”耶律公公看了凌语柔一眼,又去观察墨帝的脸色:“刚才大理寺传来消息,那封夜他,昨晚从牢里……逃走了。”
“陛下!”凌语柔浑身一颤,忙用膝盖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角,眼中满是祈求。
墨帝握紧的手放开又重新握住,最后他却只能发出一声叹息:“罢了,不要再追了。”
封夜知道,墨帝不会放过自己。
因而从牢中出来后就再没回家,却也没想到能逃走,他躲在暗处直至夜色开始蔓延,整座盛京被一片灯火笼罩,这才随手抓了个路人。
“大奸臣凌语柔啊,听说是被埋在冥山上了。”
封夜心中一疼,忙顺着那人的指点一路找过去,直到夜色浓重,再看不清人的五官,方才在背阴的地方看到了树下突起的坟丘。
人常道西厂封夜心狠手辣,最恶欺骗,如此被陷害定是早就恨死了她,却又有谁知道,他从良臣世家的翩翩公子变成现在可止儿啼地务头子,何尝又不是为了她?
自小他只知道人但凡要做一件事,必是有最自私的目的,比如自己的父亲是为了家族繁荫世人称颂,比如圣上是为了皇权在握史书咏功,却也只有她,不计一切,不求任何回报。
最傻,却是最吸引他。
雄尚来不及,又怎可怨她?
封夜半跪在地上扶住那坟丘,捋了袖子便开始挖坟,用一双手,将泥土一捧捧地堆到旁边,然后再用十指继续刨,仿佛根本就不知疲惫,泥土地很快便在脚下堆成另一座小丘,汗水滴落在泥土里,混作一团。
这一夜尤其长,直到有棺木隐隐露出痕迹来,天边已呈现出鱼肚白,封夜用一双混着血水的手扶在棺,大哭起来。
那双平日里爱故作风流拿着扇子的手,畅快血肉模糊,连指甲都被磨去,却依旧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擦着棺材上的泥土,仿佛只要擦干净,那里面的人便能重新醒过来似的。
凌语柔是被赐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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