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夜深露重,含香水榭孤零零的一盏灯火却是亮得惊心动魄,沈浩翻身,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院子里那棵松树,选了个视角极佳的位置盘腿坐下,倚着树干,正是在平添了不知道到了第几层的烦恼的时候,院门口总算是出现了那个自己一直担忧的身影。
终于回来了,沈浩心里涌上一阵阵的喜悦,身子往前一探,却是看到柳小桃极为痛苦的捂着肚子,还伴随着轻微地抽搐,难道……
“小桃。”沈浩倾身从十几米高的松树上跳下,凑上前对着柳小桃就是一句,“他命人打你了?”
柳小桃艰难地摇了摇头。
也是,自己这个爹虽然专制,可并没有到是非不分滥用私刑的地步。
“那你如何回来得这么晚,都过了子时了。”
“我……我……,”柳小桃大喘了口气,“我没事,老侯爷只是简单地问了些话,就让我回来了,可是我今天都饿了一天了,恰巧看着莫白在门外,就让他出去买了几只双木堂的烧鸡烧鹅,想着近日是蒹葭的二十岁生辰就带去和她一块吃,吃到现在,才回来。”
这回,是轮到沈浩嘴角抽搐了两下,“你还真是突发奇想,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十四姐那里?”
柳小桃狡黠地一笑,却并不明说,明眼人都看得出莫白对沈蒹葭格外地照顾,这份照顾,已经是超越了主仆间该有的,且不管这沈浩知不知晓,柳小桃自己可是看的明明白白的,牵线搭桥缺德事什么的,可是柳小桃的最爱。
“你爬树了?”柳小桃皱皱眉,轻轻地捏起沈浩衣领口夹缝里的一小撮松针,又是看了看院子里那棵傲寒独立的松树,继而,又是扑哧一笑。
沈浩黑着脸,正色道,“这个,轻功身法,本就是日常练习必不可少的部分。”
“哦,”柳小桃拖了个长音,摆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姨娘,奴婢先进去收拾收拾。”明月躬身退下。
“夜深了,你也该休息了。”沈浩看着明月进去的声影,微微一嗅,倒是嗅到了几分梅花香,几分宁神,熏染得沈浩的眼神更是如秋水般清瑟而温柔。
“我……。”柳小桃捂了捂依旧鼓鼓的肚子,抬眼看着沈浩眼里那深不可测的柔情,自己,是怎么了?恍惚间,又是想起老侯爷留下自己单独谈话的内容。
“沈浩,是做大事的人,你若是想要做他的女人,要懂得收敛,毕竟,将来,我们沈家的儿媳妇,是敏公主。”
他的女人?柳小桃摇了摇头,自己和这沈浩,不过是一纸契约罢了。
“也是,”柳小桃换了个口气,接着说道,“我是该好好休息,这回温碧仪只是被罚了一个月的禁足,我帮你赶小妾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让我好好养精蓄锐,等到我功成之日,就是我归乡之时,哈哈哈,这句话很有文采吧,戏本子里都是这样说的……。”
风起,花落,正是一簇梅花花蕊飘飘然从柳小桃眼前跌下,花影间,瞳仁里,沈浩突然伸手,一脸决然,衣袂扶风,柳小桃只是疏离地一眨眼,下一刻,却是已经被沈浩搂在怀里,箍得很紧。
柳小桃有些手足无措,身子直直地被沈浩拢在怀里,两臂僵僵地垂在腿边,头有些艰难地昂着,肩头,是沈浩紊乱而急促的呼吸,似乎要说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说。
眼前,是簌簌花落,到底,是乱花迷了人眼,还是孤影迷了人心?
心跳幢幢,呼吸愈乱,柳小桃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正是思索间,沈浩突然又是将身子从卫娴的肩头抽离出来,脸上血色冉冉,喑哑地道了句,“我们延长契约的期限吧。”
“哈?”柳小桃咽了口口水,“为……为什么?”
“再延长两年吧。”沈浩低眉,用了个陈述句而不是征询意见的问句。
“可是,可是我都帮你把小妾赶得差不多了啊。”柳小桃惴惴不安地答道,似乎有些摸不透沈浩的意思。
“巩固效果你不懂吗?”沈浩粗着嗓子道,话里藏着明显的急不可耐和旁人难以察觉的期待,“你知道,要是没了兰姨娘,袁姨娘,早晚也会来个陈姨娘,方姨娘,有你在,安全。”
“可是,可是我,”柳小桃继续小声辩驳道,“可是我留在这,多半也都是吃吃喝喝,一天两只鸡一只鸭的吃,会花你好多银子。”
“谁说把你留在这是让你光吃不干了?”沈浩终于恢复了平日里说话的淡定,干咳了几声,十分正式地回道,“把你留在这,是你干粗活的,洗衣做饭烧水劈柴暖床什么的。”
柳小桃身子往后一仰,这个小侯爷,算盘打得可真好,等等,不对劲,“等等,你刚才说的最后一个是什么?”
沈浩话语微挫,昂首只是对着屋子里头一喊,“明月,床铺暖些,你们姨娘怕冷,再多拿些银炭来,”说罢,才是若无其事地对着柳小桃一笑,“你好好休息,明个等我赴宴回来,带着你出门破传言。”
说罢,就是狐裘一披,准备离开。
“什么破传言?”柳小桃在后头跟着喊道。
沈浩不回头,只是潇洒地高举着手,洋洋洒洒地摆了两下,回道,“就是你提的那个主意。”
柳小桃还是一愣,再一看,沈浩就已经是急匆匆地出了院门,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沈浩匆匆出了院门,外头的莫白正是笑得扭成了一只麻花样,捂着嘴,却还是停不下来,方才这两人的对话自己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字一个字的都不曾落下,看着沈浩出来的模样,一楞神,却是笑得更欢了。
“笑够了?”沈浩语气不佳,脸色看着却还不错。
“主子,你的……你的脸都……都……,”莫白大喘气,却是接着笑得更欢脱了。
“我知道,”沈浩把披风裹紧了些,挺直了腰板,临风而立,好一个偏偏潇洒的小侯爷,继而接着说道,“我脸红了是不是?”
莫白强忍着笑,点了点头。
“莫白。”
“小的……哈哈……小的在。”
“你这三个月的工钱,都别拿了。”
055 我还会再回来的
第二日,起风了,自北而来的寒风席卷了这个南方最富庶的城市,早上,明月重新点了盆银炭送进房里,柳小桃还闷在着厚厚的羊毛褥子里,没有起床的意思。
“姨娘,该起了。”明月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子,两个小丫鬟还各自端着早就做好的莲蓉羹和蟹黄汤包候在外头。
屋子里熏着暖香,明月轻轻地掀开了帘子,柳小桃只是梦呓了几声似的,翻了个身,床边小木几上的肉、团还拱在棉花里打着盹,一人一兔,连睡姿都是一样一样的。
“姨娘,外头温姨娘派人来请您过去。”明月小声提醒道,带着忐忑和不安。
柳小桃本是半醒半梦的状态,听着“温姨娘”三个字,一咕噜就是爬了起来,自己不去找她,她反而来找自己,倒是奇怪了。
“在哪?”柳小桃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千鲤池的观景台。”明月连忙替柳小桃准备好了外衣披风,又连忙示意外头的小丫鬟送早膳进来。
“还有,”明月边是替柳小桃挽着发边是惴惴不安地继续说道,“二夫人也派人来告假了,说是昨夜着了凉,得卧床休养几日。”
“恩,”柳小桃咬了半个蟹黄包,皱了皱眉,依旧有些恍然,“告假?她病了,如何要来我这告假?”
明月连忙又是替柳小桃舀了一碗莲子羹,继续说道,“姨娘忘了,靖公主可是说过……。”
“哦哦,我懂了,”柳小桃匆匆咽下半口的蟹黄包,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靖公主的意思不可违,加上常氏这次是牵连了侯府一起博了靖公主的面子,靖公主的话,自然是不能当做耳旁风了,可是常氏虽然莽撞,也不是傻子。
这一招告病假,既可以免除了替柳小桃这个晚辈加死敌端茶送水当下人的惩罚,也是名正言顺地躲过这一次丢面子的事,至少,是在这明面上躲过了。
“姨娘你准备……?”明月低头试问道。
柳小桃沉眉,这模样,与沈浩低眉思索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相似,柳小桃和沈浩相处久了,就连想事情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开始走这样的思索路子,若是那家伙在,会怎样想,若是那家伙在,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恩,病就病了,总不能真的让她过来给我端茶送水吧,她不嫌,我还怕惹不起呢,等下让人送些补品过去,就那些上回小侯爷拿来的什么参啊窝的,都送些去,不过……。”柳小桃顿了顿语气,又是轻轻地用指甲磕着花梨木桌角。
“姨娘还有什么吩咐?”
柳小桃点了点头,换了个略带狡黠的语气接着说道,“不过,咱得准备双份的,老夫人最近身子也不好,记得,得准备一模一样的锦盒,一模一样的暖盅给送过去,花色都得一模一样。”
“这是?”明月不解。
“人家不是说我一个乡下丫头不懂礼吗?我这回,礼数可是给做足了。”柳小桃细细地嚼着嘴里的蟹黄汤包,一咬,口齿留香,香汤留了满嘴,入喉润滑,让柳小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福熙阁,常氏的榻前,一个小丫鬟正是跪着,手里端着一大一小两个锦盒,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回了话,“二夫人,柳姨娘不仅准了二夫人的假,还让奴婢拿了好些补品回来,说是让二夫人补身子的,还说,自己是晚辈,靖公主的意思是靖公主的意思,自己只决然不敢让二夫人干那捶腿捏肩的丫鬟活计的。”
柳小桃让回的这番话,当真有水平,将自己的身段放低了,却是把话给说高了,还不着痕迹地拿捏到了常氏心头最不痛快的地方。
“拿走。”常氏倚在一个蚕丝软枕上,和外界传的不同的是,这常氏不仅没病,精神还好得很,如今正是躺在床上左一个丫鬟捏腿,又一个丫鬟捶肩,一盆银炭燃得正好,一盅血燕刚好八分温,日子别说多舒坦了,这罚归罚,可是老侯爷终究还是念及了兄弟情谊,没有让自己二弟的遗孀过得多凄凉,就算是做错了如此大事,月银什么的,还是一分不少。
“可是……。”这丫鬟还想多说几句。
“拿走拿走,”常氏十分嫌弃地看了看这两个锦盒,且不管这里头放的是什么,多名贵的药材也好,多稀有的补药也罢,只要是那小贱人送来的,自己只要看到都心烦,别说还放在自己屋里了,“记得,都给我丢了,一样都不准留。”
“可是,”这丫鬟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说道,“柳姨娘不仅给夫人您送来的这些血燕窝和白参,还给老夫人送去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这若是丢了……。”
常氏一个激灵,顿时坐直了身子,这若自己把这些东西丢了,这再要是被那有心人抓了个把柄,在老夫人面前说道几句,比如说自己心高气傲,看不上这和老夫人一样份例的东西,或者说自己有意刁难,故意让那柳小桃难堪,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理由,总之无论是哪个,都是对自己不利的。
“罢了,”常氏生生地憋了一口闷气,就似那煮的滚烫的开水却一下被闷上了壶盖,一肚子的不平只能憋在心头,烧得慌,“呸,好个小贱人,”常氏实在忍不住,猛地一掼,就是把手边的那血燕窝给掼到了地上,“留着就留着,哼,东西是留下了,我看她还能在侯府留多久。”
床榻下的小丫鬟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哆哆嗦嗦地回了个模糊不清的“是”字。
“碧仪呢?她如今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银还有两个月的禁足,吃的可少了?用的可少了?她若是缺了什么,都给我马上派人送去。”常氏低声吩咐着,话里依旧含着方才气火攻心时残留的怒气。
这小丫鬟猛地一颤,连忙就是趴在地上,俯身道,“回夫人的话,温姨娘如今在……。”
千鲤池,湖面平静,东风掠过湖面,还带着湖面上冰的寒气,打在人身上,就似一记记的重拳,留下斑驳的印记。
柳小桃虽然裹着暖和的狐裘披风,和脸上,却还是挂着被冻出来的红红的晕色。
“你知道,千鲤池里头,有多少条鲤鱼吗?”温碧仪倚着栏杆,面朝着池边,身上穿得甚是单薄,可眼神和言语里,都看不出也听不出有丝毫怕冷的意思,反而更是将脖子朝着水池边望了望,冷风灌进脖领里,想想都冷。
“一千条?”柳小桃偏偏头回道,从自己如约来了后,这温碧仪除了看鱼,就是看鱼,自己本还觉得奇怪,这温碧仪向来是最守规矩的,如今明明被禁了足,还如此明目张胆地约了自己来这千鲤池,可如今看这温碧仪一脸淡然的表情,浑然一种看淡一切的样子,真是让人捉不透。
“不,是三百三十八条”温碧仪总算是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柳小桃,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真的回来,她该是会很恨自己吧,自己总是三番五次地害她,不,她不会恨,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明艳,她不会恨,她已经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了,她已经获得了小侯爷完完整整的心,她还何必和自己计较,和自己这样一个小角色计较。
呵,可越是这样,自己反而,越是不希望她存在这个世界上。
“三百三十八条?”柳小桃偏偏头,不懂温碧仪要和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是什么意思。
“是啊,起初刚建这池子的时候,确实是放了一千条鱼苗下去,可是你也知道,不是每个鱼苗都可以长成小鱼的,也不是每个小鱼,可以安然无恙地一直长大继续产卵繁殖的,留下来的,都是强者,这鱼池是一样,这侯府,也是一样。”温碧仪的眼里透着一股莫测的深度,仿佛是那会吸人的漩涡,让人迷晕。
“所以,”柳小桃昂昂首,用着无比坚定的语气回道,“这就是我留在侯府的理由。”
“哈哈哈,”温碧仪昂首一笑,第一次,见到这大家闺秀会笑得如此没了章法,仿佛这一次,才是一次放纵而释放的笑,“你是在说你自己是强者吗?”
柳小桃不是说话,可眼里丝毫没有让步。
“你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罢了,这些小聪明,让你在渔村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可是,在侯府呢?小侯爷他哪次不帮着你,纵然有些是你的主意,可是若没了小侯爷的撑腰,你以为,你还可以像现在这样活得自由自在吗?”
温碧仪的话,可谓是字字诛心,就似一颗一颗的钢珠砸在了柳小桃的心上,每一下,都砸出了好大一个空虚的黑洞。
“你到底想做什么?”柳小桃咬咬牙。
“我只不过,是要告诉你,终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温碧仪说着这番话的时候,眼光却是一直盯着远方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