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阔提剑迎上前,淡漠地微笑招呼:“是花老板,久仰大名。”
花峻寒冷冷回应:“阁下便是楚庄主吧?花某此次前来只是想将这样东西交于庄主过目。”
楚天阔这才发觉,她的右手正紧紧将一只暗红色的木匣子捧在胸口,而左边的袖管内竟空空荡荡。
他稍作迟疑,接过木匣,缓缓地打开——
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面袭来,匣内赫然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头,双目极度惊惧凸出,灰黑的头发杂乱纷披在四侧。
楚天阔的双目也惊惧地凸了出来,颤声道:“是……钟汗青的人头!”
花峻寒道:“不错,在下受令妹所托,帮庄主了却毕生心愿。可惜我武艺不精,被钟汗青斩去了一条膀子。”
楚天阔脸色蓦然涨得紫红,两腿一软,忍不住跪在花峻寒面前,连连作揖:“花老板仗义相助,楚某真是……无以为报……”
花峻寒忙伸出右手搀扶他起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庄主何必如此多礼?”
楚天阔神情激动欣喜异常,不住说道:“楚某一定好好答谢花老板,不!花英雄,花恩公……你要我做什么,只需一句话,楚某定效犬马之劳!”
花峻寒微微一笑:“在下别无所求,只希望庄主肯多替幽蝶小姐着想一下,解除她与东方公子的婚约。”
楚天阔顿时满脸难色,踌躇:“这个……这个难办得很。东方世家已经送来了彩礼,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就来迎亲了。楚某自己也无法改变主意,请花恩公见谅……不过在下山庄内的珍宝古玩、秘籍宝剑应有尽有,任凭阁下挑选。”
花峻寒轻蔑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楚幽蝶透过窗口,静静遥望着她颀长纤弱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目光的尽头,凄酸的泪水汹涌地吞没了那清丽脱俗的玉容。数日未见,再度相逢却是在如此的境况下。她依稀见到心上人苍白消瘦的面庞,和那一身的疲惫。她那温软而坚实的双臂曾亲密地搂过自己呢,可现今只剩下了一条。她为自己而变成了残废,从此再也上不了台。光华灿烂的粉墨生涯就此终止,昔时那个玉树临风的柳梦梅,再也难觅踪影。
一切只是为了她,楚幽蝶,而她今生今世都无缘做花峻寒的妻子。
楚幽蝶靠在窗边,用淡紫色薄纱衣袖掩住抽搐的朱唇,极力将哭声压至最低,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为止。渐渐地,遍体衣裙都被眼泪湿透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个晨昏,她的绣枕、锦被、罗帐、古筝,统统残留下了一片又一片水渍。
而此时东方世家里里外外皆是一团喜气,一串串红灯笼仿若燃烧的火,嚣张地点缀着金碧辉煌的门庭院落。前来贺喜的武林人士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而那个以往叱咤在夜半街头的“摄魂魔女”竟突然销声匿迹,如一阵风似的悄悄溜走了。
人人皆大欢喜,只有少数自恃武功高强的侠客高手犹自心有不甘,为失去拥有拂云剑的机会而遗憾。
清风山庄的楚大小姐终于出阁了,在一个稀有的艳阳天里。和煦的微风带着些许日光的暖意,缤纷的枫叶洋洋洒洒染红了花轿经过的小路。
闻讯前来围观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诧异着怎么会有如此华丽绚烂的花轿,坐在里面简直是寻常女儿家一世难以奢望的虚荣和幸福。那闪烁着璀璨光辉的绸幔,飘动在风里的妙曼玲珑的流苏,无一不富丽堂皇。甚至连服侍在四周的轿夫,都是些眉清目秀、衣饰整洁的豆蔻少年。
所有人万万没料到的是,花轿行至半路居然会遭到一名黑衣人的攻袭。
那人只有一条手臂,体态瘦弱,右手握一把冷光闪耀的长剑,行动迅捷如风。
是花峻寒!
她久久潜伏在那片幽深的云栖竹径里,蓄势待发。当花轿从她身前三尺处一闪而过,握紧的右掌心内凝聚的剑光便携带着无穷杀气一跃而出。
轿夫们狼狈逃窜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辆花轿静静停在密布着斑驳竹影的土地上。
花峻寒纵身而至,随手丢掉宝剑,一把掀开缀满流苏的绸帘——
在这一瞬,天地万物都为之失色。轿中的楚幽蝶光艳绝伦,恰便是萦绕在诗人梦境中的人面桃花。只见她那粉白晶莹的花颜绽放出比海市蜃楼还奇幻千倍的艳光,淡匀胭脂的桃腮嫣红如醉后的风情万种,在凤冠霞帔掩映之下,娇娆妩媚得动魄惊心。
只是她双目微闭,颗颗珍珠般的泪滴挂在眼角,神态安静而凄楚。在她低垂的衣袖内,正流泻出点点滴滴红艳艳的血。
花峻寒心如锥刺,冲过去抱住她柔软的身体。这时,一把血淋淋的匕首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楚幽蝶雪白的手腕被划出道道深痕,朵朵鲜艳的桃花正灿烂地盛放着。她吃力地睁开一线眼帘,在花峻寒耳旁柔声哽咽:
“峻寒,我宁死也不会嫁给东方凤……我生是你的人,死……死是你的鬼……”说罢晕倒在她肩头。
花峻寒面色惨白地抱起她向竹径深处走去,身后隐约响起一片追杀声。第五章(1)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楚幽蝶在昏昏噩噩的睡梦中隐约感觉到自己嫁给了花峻寒,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火红,喜气洋洋地、轰轰烈烈地。二人在动听的锣鼓声中拜天地,周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那情景,太像每一场《牡丹亭•;惊梦》的开演了,简直是姹紫嫣红开遍……
她低低呼唤着花峻寒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惟恐她离自己而去。那个忽男忽女的俊俏人儿,负载着满腔仇恨而来,不知要如何了断,何去何从。也许,她来到这个地方只是为了生命中的一段孽缘,像飞蛾要实现扑火而亡的宿命。
过了许久,楚幽蝶才悠悠苏醒。她惊恐地发觉自己正赤身露体躺在一间充满神秘血红色调的室内,粉色的合欢帐如层云密涌,绣花的鸳鸯锦被紧紧覆盖住了她。透过帏帐,一对龙凤烛正熊熊燃烧,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
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便想去掐一下手臂,却发现自己手腕的伤口已不知何时被包扎好了。
她伸手摸过床边的一件桃红罗衫,支撑着坐起身,不料骤然感到下体一阵疼痛。她慌然掀开锦被朝里望去,几点殷红恰似玫瑰吐艳。
楚幽蝶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样一回事了,她眼前一黑,头脑雷鸣般地轰炸开来。
花峻寒双眼血红,疯疯癫癫地杀死东方世家一千三百五十二个武艺卓绝的护卫,却最终败给了东方凤。他用手中那把画满牡丹芍药的折扇击碎了她遍染血迹的锋利长剑,然后将她高高吊在院内一棵参天古木之上。
她神色凄寂惨淡,默默无语地俯视着站在不远处的东方凤。他正摇着折扇,一脸得意高傲。
她低低冷笑。是他,是她曾经极度爱慕,倾心献身的那个风流倜傥的十三少。
果真是天意弄人。无论隔得有多么遥远,茫茫尘世,总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天。只是,四年的沧桑岁月已足以更改一切。
现今她见到他的时候,已完全心如死灰,不是心如止水——多么静止的水面仍会被春风吹起一丝微澜;但焚烧后的灰烬,必然随风而逝,无影无踪。
他是她从前的情人,却是她如今的情敌。他夺去了她心爱的人,心爱的女人。所以她对他的恨意,已不是从前那种恨意。
而东方凤也认出了她是昔日苏州飞花楼那个秀逸婉娈的花魁紫嫣,不由微感惊讶。他曾深深迷恋过她的容颜和肉体,原本美好的回忆却已淡薄。他只觉得她比以前瘦了很多,又穿着那么朴素的男装,早就失去了那份清水出芙蓉的天然风韵,再也挑动不起他一丝情欲。
他暗想道:“反正我已得到了江湖中最美的女人,这种货色不要也罢。她敢来跟我过不去,本公子就让她死得好看。”
只见他潇洒地用折扇拍了树下的石头一下,立即只见无数短箭从四面八方射向花峻寒,她的黑衣被染成斑斑红云,在黄昏的霞光映照下格外凄厉。
东方凤蹙眉叹道:“唉,真可惜,这么年轻,却偏偏要自寻死路。”第五章(2)此时一位身穿桃红罗衫,下着鹅黄百褶长裙的艳丽少妇狂奔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求大公子网开一面,放过她吧!”
东方凤微笑着扶起她:“娘子何必为了那个娘娘腔的小白脸行如此大礼?她是死有余辜啊!”
楚幽蝶愤恨地望他一眼,面色蜡白如纸。她甩开他扑向那棵大树,颤声急唤:“峻寒!”
东方凤见状连忙停止放箭,喝道:“来人,快拉住夫人!”
楚幽蝶不等两名丫鬟来拉自己,已蹒跚而飞快地沿着树干爬了上去。粗糙的树皮和犀利的枝节顿时磨破了她的衣裙和肌肤,但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没命地往上爬,不停地爬——直到抱住花峻寒流血的身躯。
花峻寒震惊地望着她,但见丽容华服掩饰不了楚幽蝶满脸的憔悴和苦楚,而那一对秋水明眸里却依旧洋溢着深情纯真。她不由得心碎了,含泪道:“幽蝶……你这是何苦,何苦呢?”
楚幽蝶纤美的身影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宛如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蝴蝶。她用两条玉臂吃力地搂住花峻寒,娇喘吁吁:“峻寒,我要见你,我好想好想见到你……”
花峻寒涩然苦笑:“傻丫头,为了我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值得吗?”
楚幽蝶温柔地伏在她胸口,低声道:“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我楚幽蝶今生今世,只属于你一个人。”她说到这里,语声忽转哽咽:“可是,可是我已经被那个东方凤玷污了,你还会要我吗?”
花峻寒怜爱痛惜地注视着她,热泪盈眶:“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死也无憾了。可惜,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的一切……”
正值此刻,树下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凤兄弟,把花峻寒交给愚兄处置吧。”
楚幽蝶心头一凛:“是大哥!”
东方凤微笑:“楚兄何出此言呢?”
楚天阔温声道:“那小子破坏了你的婚礼,罪无可赦,让我代你出口气。”
楚幽蝶听闻此言怒火中烧,再也忍无可忍,大声道:“大哥,您难道忘了吗?是花公子不惜丢掉一条臂膀,来替咱们清风山庄报仇的!你如此以德抱怨,有何颜面面对楚家列祖列宗?!”
楚天阔脸一红,神色尴尬。而花峻寒凄厉地狂笑起来,声如裂帛。
这时候,楚幽蝶酸痛的双臂一松,脱离了花峻寒的身体,飘然坠落。
在场的所有人俱是大惊失色。不仅因为如此,还因为这时花峻寒竟挣断了紧缠住手足的绳索,纵身跃向楚幽蝶,将她牢牢地抱住。二人一起急速下坠,衣袂飘摇在风中,似一对同命鸳鸯。
只听喀嚓一声,花峻寒重重摔在树前不远处一片泥地里,两条腿登时折断,痛得晕过去。而楚幽蝶却安然无恙地躺在她怀内。
东方凤上前几步,故作关切:“娘子,你没事吧?”
楚幽蝶毫不理会,趴在花峻寒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嘶哑凄切如凛冽的秋风。第五章(3)楚天阔怔怔望着她们,忽道:“蝶妹,让我来看看花公子的伤势如何。”
楚幽蝶带泪惨笑:“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放过她,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楚天阔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妹妹,拖起花峻寒就走。东方凤见状奇道:“你干什么?”
楚天阔不答,满面癫狂喜色。
东方凤恍然大悟,疾喝:“慢着!这花峻寒是否就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摄魂魔女?”
楚天阔被一语道破心事,只得嗫嚅:“我……”
楚幽蝶花容失色:“你是如何得知的?”
楚天阔稍定心神,有些轻蔑:“那天晚上,你偷偷跑到云栖竹径,我一直跟踪着你。哼,我亲眼看见她摘掉蒙面的红纱巾,还跟你搂搂抱抱。”
楚幽蝶羞怒交加,叱道:“你,你……”
东方凤一反原本慢条斯理的姿态表情,火气积聚了一脸,朝楚天阔厉声叫道:“是我擒拿住她的!你真是渔翁得利,卑鄙无耻!”
楚天阔低眉作揖道:“求大公子行个方便,就当是帮在下一把,把她交给我吧!”
东方凤沉默半晌,猛然扑向瘫坐在地的楚幽蝶,掐住她脖颈:“你敢带花峻寒离开这里,我就让你的妹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天阔犹豫道:“有话好商量……”
这时无数持刀拿剑的抓牙们纷涌而至,团团包围住楚天阔。他见状急忙丢下昏迷的花峻寒,从背后拔出剑来,与他们搏斗得天昏地暗。
毕竟他是武林中年轻有为的清风山庄庄主,武功自然远胜这些寻常喽罗。没一盏茶工夫,就把他们杀了个落花流水。东方凤气得咬牙切齿,喝令剩余受伤的属下们收起兵器退到一旁。然后他深呼吸一口,决定亲自上阵。
楚天阔骇然色变,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东方世家大公子的敌手,倘若得罪他的话,自己这么多年的打算便付诸东流。于是他硬生生挤出一丝谦卑笑容,连连告饶:“小弟一时鬼迷心窍,大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
东方凤傲然冷笑,命人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悠悠说道:“老实告诉你,你们清风山庄的所有手下早就被我收买了,现今就差除掉你了。等你死了之后,整座山庄就归我东方凤所有,到时候,嘿嘿……”
楚天阔不住挣扎着,嘶叫:“不!不要!不要!我求求你,念在我将妹妹送给你的份上,饶我一条生路吧!”
东方凤狠命地把楚幽蝶拦腰抱在怀里,高叫:“哈哈,你以为令妹是什么‘蝴蝶仙子’、‘杜丽娘’,我就会当她是心肝宝贝吗?我东方凤玩过的女人多着啦,哪一个没被我弃之如敝履?”
花峻寒自极度剧痛中醒转,蓦然间听到这句狼心狗肺的话,不禁狂怒攻心。她记得自己曾经,也是被他玩过并弃之如敝履的女人。他毁灭摧残了她的青春年华,她的少女情怀,她的肉体和灵魂。而今,他正要用同样卑鄙的手段去毁灭摧残另一个女人。
她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心底有句辗转多年的话正喷涌而出:“我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