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客栈东面的一片树林里,一人斜斜倚着一树龄很大的老树,老树的树叶已被秋风吹落了大半,萧索的荒芜的躯干像是一个可怖的吊死鬼,在这无月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吓人,时不时便吹上几阵的秋风又将树上仅有的几片枯叶吹落,偶尔落在树下之人的额发上,她也全然不在意,枯叶铺就的地面上散落了好几个酒瓶子,她随手勾起一壶,就着瓶口就灌了下去。
她手上握着一根长长的树枝,用枯树枝写着同一个字“潇”,偶尔有几声水滴滴落在树叶上的“啪啪”声,那是酒入愁肠化作的伤心泪。
她就这样机械似的重复着喝酒写字这两个动作,完全不设防,待听见身后有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才发现有人站在了她身后,也不去看是谁,运足内力就将手中的树枝向来人射去,但因为酒喝太多,手上力气虚浮,竟然射偏了,打在近处的另一颗树上,“啪嗒”两声又落在了地上。
君慕彦看也不看那掉落的树枝,径直走上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瓶。
她死死抱着酒瓶不放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抢不过他,骤然怀中空荡荡的,便去寻地上别的酒瓶子,然而都已经空了。她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寻不回了,失落感比先前更甚,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君慕彦一下子坐到王笑游身旁,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也不说话,就往嘴里灌酒。
哭了半晌,许是累了,王笑游渐渐止住哭声,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的地面,只是偶尔抽泣几声,与方才比起来,安静地又有些过分。
“非我离月月离我,非我饮酒酒饮我。”君慕彦忽而唱了起来,继而又自顾自大笑。这种狂放姿态是他素日里极为罕见的。
“真难听。”王笑游忍不住“噗嗤”一笑,又便恢复了沉默。
君慕彦笑看着她,不再出声,一时之间林子内死一般的安静。
一壶酒喝完,君慕彦将酒瓶子随手扔了,轻轻叹了口气,才低声道:“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又变成了正常的君慕彦。
王笑游好像没听见,继续保持着沉默。
“下月他便要大婚了。”
王笑游胸口一紧,吐出来的字很是细微:“和谁?”
“大将军的长女。”
“哦,袁茵惠。”王笑游想起了这个名字,只觉得心口很疼。
“他和袁唯安的女儿成亲,对我来说并非益事。”
王笑游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并不说话。
树林里极为安静,只有秋风卷落叶的声音,透过树的间隙,发出鬼嚎般的啸声。
“还记得小时候吗?”君慕彦将头靠在树干上,仰天看着没有一丝半点星光,黑的极为纯粹的天,道:“小时候,我们很爱一起看星星。”
王笑游摇了摇头,怕他没看到,补了一句道:“忘了。”
君慕彦自然知道她不记得了,但他浑然不介意,只自顾自说下去。
“父亲有三个孩子,长子不到半岁便夭折,三子虽是正室所生,但正室早产血崩而死,她的儿子身子又素来不好,病怏怏的,很是不得父亲喜爱。唯有二儿子天资聪颖,又是父亲最爱的女人所生,所以最得父亲喜爱。”
“你是二子?”王笑游问。
君慕彦笑着摇头:“不,我是第三子。”
王笑游微微有些吃惊,又听君慕彦缓缓道:“父亲最爱的女人,也便是二哥的母亲,我唤她莲姨。”
他顿了顿,拎起酒壶想喝酒,却是再也倒不出半滴,无奈甩了酒瓶子,继续道:“虽然我并不得父亲喜爱,但毕竟是嫡出,莲姨怕我和他儿子争夺继承权,又因为我身子本就弱,便让父亲将我送到灵岩山上长住,说那里的温泉能治疗我的病,父亲答应了,并命我安心养病,无事不得下山。从六岁开始,我便被关在灵岩山上,山上人烟罕至,只有母亲的随嫁丫鬟雯姨和几个小厮照顾我,除了寂寞,那段时光便再没给我留下任何回忆。”
“雯姨就是雯嬷嬷?”
“是的。”
“为何雯嬷嬷她会武功?”王笑游问。
“母亲出自武学世家,却不会半点功夫,雯姨随嫁过来,不仅是照料母亲,也是护她周全。”
王笑游点点头,忽然有些可怜他,六岁还是玩闹的年纪,他却只能与日月花草为伴,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何等残忍。她沉默了会,又不禁问道:“你学习医术,是为了给自己治病吗?”
君慕彦眼中竟露出些许杀气:“我学习医术,是因为我知道了我娘血崩而死的真相。”
“有人害你母亲?”
“雯姨告诉我,是莲姨买通了接生的产婆,害死了我娘。”
王笑游吃惊的低呼一声,又听君慕彦道:“君家本就是医学大家,从那之后,为治好自己的病,并获得父亲的喜爱,我便苦学医术,不仅要学,我还要学到最精、最好。”
“然后呢?”
“然后,二哥死了。”
“你杀的?”王笑游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君慕彦摇头:“我还没冷血到谋杀亲兄弟的地步。”
王笑游松了口气,道:“那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君慕彦摇头:“暴毙而死,谁也查不出原因。我一直怀疑是雯姨做的,可她始终未承认。”
王笑游沉默了半晌,道:“那,后来呢?”
“后来……”君慕彦脸上柔和了不少,眼里少有的出现了笑意,道:“后来,你来了。”
王笑游一愣,喃喃问:“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君慕彦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笑游,点头:“虽然二哥暴毙,但父亲仍不许我轻易下山,那天,我在屋子里学琴,忽而看见窗外一个鬼头鬼脑的女孩眨巴着眼睛偷偷看我。”君慕彦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她的眼睛很好看,就像上乘的黑琥珀,清澈明亮,满眼的好奇。”
王笑游悄悄摸了摸自己的眉眼,感觉脸上火烧似的烫。
“小女孩问我为何独自住在山上,我骗她说因为山上比山下好玩,她太笨了,既然相信了我的话,从此以后便常常偷偷上山玩,可是上山一点也不好玩,她每次上山,就只是坐在我边上,安静地看我抚琴、看书。虽然两人并不多话,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再空落落的,山上的日子变得多彩起来。后来我问她是山上好玩还是山下好玩,她说山下好玩,可是山上有我的琴声。”
“笑游,你曾说最爱听我抚琴。”
王笑游早就听得痴了,忽然听君慕彦这样唤她,竟半晌无语。
君慕彦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们越来越亲近,我便熬了几天几夜,为你作了首曲子,只弹给你一人听的曲子。你高兴极了,把它唤作‘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王笑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余下这首李白的《长干行》。
君慕彦颔首:“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后来再弹的时候,你已全然不在意了。”
记忆中,王笑游只见君慕彦弹过两次琴,一次是在吟风轩的竹林中,另一次是在卿雪山庄京城的别院里。如今想来,两次弹得似乎都是同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之后我知道你被花自芳带走,加入了暗夜归尘,所以一直派人留意你的行踪,直到在吟风轩,我们再次碰面,我虽早料到你会来找我,但看见你的时候,我又是极为高兴的,而你,却是满眼的陌生,反倒对那位‘莫公子’关心过了头。”
“所以……”王笑游沉吟:“那个你等了十几年的女孩是……”她不敢再说下去。
“是你。”君慕彦叹息一声,忽而道:“为何你能轻易忘了我,却迟迟放不下他?”
王笑游无言以对,过了半晌,又听君慕彦道:“我用庞青岚威胁,让你留在我身边三年,并非真实想让你做些什么,卿雪山庄势力庞大,什么样的人才寻不到?”他顿了顿,语气中竟有些痛苦:“我将你强行留在身边,只是想给我自己一次,挽留你的机会。”
君慕彦说完这些话便沉默起来,连他也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对王笑游提起这些,而王笑游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君慕彦的话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就伤了他的心,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就是如此。
“谁!”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君慕彦大喝一声,随即他便追了出去,把王笑游吓了一跳。
只见左前方一个人影窜了出去,王笑游也惊得站起了身,就随君慕彦一起追了过去。
第52章 五十二
君慕彦一声喝下,就见左前方不到百米处的树丛中,一道黑影窜了出去。君慕彦立时朝着黑影逃窜的方向追出去,王笑游浑身打了个机灵,酒意已然全消,也想跟着君慕彦追去,却被君慕彦制止。
“你快回客栈,我怕亦如他们有危险。”
王笑游想想很对,刚想应声,君慕彦已然不见了身影,她不敢再多逗留,立刻赶回了客栈。
王笑游敲了敲方亦如的房门,却毫无回音,她原本就有些担心,这下子便更着急了,也不顾什么礼节,直接将们踹开闯了进去,果然屋子里没有半个人影,但是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如果方亦如真出了事,屋子里不可能会这么整洁。
于是她去了君慕彦几个手下的屋子,三个人居然都安然无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们知道亦如去哪儿了吗?”王笑游问。
三人都迷茫地摇头,疑惑地看着一声酒气的王笑游,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神色匆匆。
王笑游重重叹了口气,想再去找找袁一峰,但自己和他不熟,不知会不会惊扰到他,便先下了楼去问掌柜。
掌柜正收了账本准备打烊,听王笑游一问,回忆了下,道:“晚饭后有个人来客栈,说是一个姓袁的公子有封信要给那姑娘,我便让跑堂的把信送去那姑娘屋子里,那位姑娘没一会便下来了,手里拿着那封信,还笑眯眯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姓袁的公子,那大概就是和袁一峰一起出去了,王笑游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还是不放心,遂去了武当派投宿的客栈证实。
刚到了那客栈门口,王笑游就正好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袁一峰。
然而他只身一人,身边未见半点方亦如的身影。
王笑游急了,也不顾什么礼节,一把拉住他便问:“亦如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袁一峰一愣,道:“方姑娘没跟我一起啊。”见王笑游神色不对,知道情况不对,便问:“方姑娘怎么了?”
王笑游大致将情况说了一遍,袁一峰说自己并没有让人送什么信。
王笑游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蒙了半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袁一峰,狐疑道:“你为何这么晚才回客栈?”
“问这个做什么,找人要紧。””袁一峰焦急道。
王笑游重复刚才的疑问:“你究竟去哪儿了?”
袁一峰见她似乎不相信自己,便叹了口气,道:“洛阳城往西三里有个荒废的村落,叫袁家村,那原是我老家,我去了那里。”
王笑游有些不信,又问:“你怎么证明?”
“素心长鸿两位长老均能证明。”
武当长老向来德高望重,王笑游若当真不信大可以去问他们,他们是决计不会骗人的。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袁一峰眼神居然有些黯淡,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强稳了声音,道:“袁家村原本是个富饶的村庄,却在一夜之间被全村屠杀,只因为私藏了一个他们想找的女子。作为袁家村唯一的后人,我不该去看看吗?”说着他又将手臂展开,道:“如果你还是不信,可以闻闻我身上的酒味。”
王笑游凑近闻了闻,果然有酒味,她没想到袁一峰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如此伤神的时候,又因为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觉得很是歉然,便不再多问,只把整件事的原委道来。
袁一峰眉头紧锁听着,又思考了会,问:“你们看见的那个黑影是往哪个方向逃的?”
“北。”
王笑游刚说完,眼前已经看不到袁一峰的身影了。
袁一峰的速度很快,好在王笑游也不慢,她跟着袁一峰离开客栈,见他一路向北,连忙追了上去,道:“你要去找他们?”
袁一峰颔首道:“他们抓走方姑娘,又引开君兄,一定是为了要挟君兄,所以要找方姑娘必须找到君兄他们。”
“可是我们只知道他们是向北跑的,却不知具体方位,万一兜兜转转的又如何,你且静一静,如果他们真是挟持亦如做人质,那亦如现在反倒是没有危险了。我们还是等君慕彦回来再做打算,不然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也不是办法。”
袁一峰稳住了情绪,觉得方才的确是有些冲动,低叹了口气,道:“若是能集武当和卿雪山庄之力或许能找到方姑娘,只是按君兄性子,定然不想声张此事,我回去回禀二位师叔,请求武当与卿雪山庄同行,这样若是真有万一,双方也好有个照应。”
王笑游赞同道:“也好,那你先回去吧。”
“你不回去?”袁一峰问。
“我再在洛阳城转转,你先回去若回去的迟了只怕两位长老会起疑心。”
袁一峰让王笑游一有消息便立即通知他,之后就先行一步回了客栈,而王笑游在洛阳城找了一圈,毫无结果,虽然焦急如焚,但也只得先回客栈干等着。
那黑影的轻功不低,君慕彦紧跟在他身后一直追出了洛阳城,都没有缩短分毫二人的距离,一刻不停的追了一个时辰,那黑影才逐渐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最后在一片山坡上停了下来。
君慕彦见他并不继续逃,便在离他十多米远的地方也停了下来。
因为是在郊外,这片小山丘便显得格外荒凉,他们站在山丘的南坡,看不到北坡上的情形,君慕彦担心对方有埋伏,但因为出来的时候没料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他身上并未携带武器,若对方真有埋伏,绝对对他不利,君慕彦缓缓运气了内力,并悄悄环顾了下四周,想要找些顺手的树枝或者石子做武器。
黑影始终背对着君慕彦,此刻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杀气,这才慢慢转身,操着生涩的汉语,道:“君庄主莫要紧张,我们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君慕彦仔细瞧着他,可惜他带着黑纱,四下又没有半点光亮,实在难以看清对方的长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