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很忙乱,只好将他们草草葬在这里,后来差人寻找他们的家人迁坟,侯府的奴才还好些,迁走了大半,可圣上送给我的那些丫鬟,连身世都不知道,除了我给她们起的,带‘梅’字的名字,她们竟然连姓都没有。”
“她们跟了我这样无能的主子,生前不得安逸,死后也只能葬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我有愧,我更恨,恨那个夺去她们生命的人,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找出了这个人,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晶心恨恨地抹掉腮边的晶莹,抬头看向一直站在她身边,默不作声的若贤。
在晶心的预想中,到了此时,若贤一定会有所反应,或者轻言细语地安慰她,或者义愤填膺地表示他会帮助她找出真凶,再或者,对她的遭遇表示理解和同情。
当然,若贤也可能通过种种方法,来表示清白,不过那样就会有欲盖弥彰的味道,晶心猜,以若贤的智商,就算这件事是他做的,他也绝对不会如此,他会淡然处之,用对晶心的以礼相待,表现他的正常和涵养。
可是,晶心全都猜错了。
若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容无比悲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悄然地断开、碎裂,他对晶心动情的讲述恍若未觉,又似乎完全融入其中,难以自拔。
若贤银灰色的貂皮大氅,紧紧地包裹在他的身上,可晶心还是能从那孤立的身影中,感到止不住的冷意。那种带着万年孤寂的寒冷,混杂在难以言拟的悲哀中,从若贤的身体里向外透出,连这冬日的寒风,似乎都被冻结了。
有那么一刹那,晶心觉得,站在这一个个的坟茔之中的,最伤心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若贤。
若贤的难过,无泪无声,偏偏从静立的身影中,丝丝缕缕地透出,让人无法忽视,难以理解。
袅袅的轻烟从每个坟头旁飘起,那是下人们在燃香烛和纸钱,祭奠完毕后,晶心默立许久,她在等,等若贤说点什么。
然而,没有,若贤只是站在她身边,那高高瘦瘦的,银灰色的身影,如同皑皑白雪上一根靓丽的冰柱,固执得不肯移动一步,吝啬得不愿多做一个表情,又脆弱得似乎随时都能倒下。
晶心说离开时,若贤径自上了他自己的马车,到了码头后,也没等晶心,率先上了船,只是让小厮传话,说王爷在路上心疾发了,先上船歇下了。
若贤这种种的表现,晶心想不明白,也看不懂,更懒得去猜想,直到午饭时,探望若贤回来的袁亦墨告诉她,王爷这次心疾发作得很凶猛时,晶心才觉得心乱如麻。
是的,晶心想用这种方式试探下若贤,若安年幼,晶玉球关系到太子之位,最有理由伤害她的两个人,非若贤、若德莫属,他们有动机,也有实力。
若贤体弱,这北方严寒,对他来说原本就十分难挨,晶心特地带他在冬日里长时间出游,又用言语激他,如果他的心疾不发作,才是不正常。
但晶心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顾不上这么许多了。
我没错,我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找出那害我的人,晶心对自己说,却不能消除内心的不安。
晶心的眼前,总是不断浮现出若贤那悲伤的容颜。做了亏心事,他才会那么难过吧,晶心想,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却总找不到原因。
现在,晶心站在若贤的床边,看着面前病中的他,嘴巴不受控制地问道,“贤亲王,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语气强硬。
晶心的话,让若贤的身体略微一震,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痛苦地躬了身子,萎顿下去。
晶心熟识的人中,没有心脏不好的,见若贤这样,不由慌了,“我去叫人。”
第二五章 心 疼(3)
晶心刚一动,就被若贤环了腰,带了回来,那手臂,紧,却无力。
晶心不敢挣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紧张地看着面前的若贤,“你哪里不舒服?”
似乎是回答她的问题,若贤用另外一只手,抓了晶心的手,按在胸口处,轻轻吐出两字,“心疼”,既象是意有所指,又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隔着单薄的两层衣衫,晶心能感到若贤的心跳,紊乱且低弱,她有些惊慌,更为忧心地去看若贤的脸色。
若贤闭了眼睛,无力地靠在了晶心的身上,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粘住了几根发丝。晶心下意识地扯了帕子,替他擦拭着。
若贤不动,任晶心摆弄,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晶心觉得很长又很短,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产生了如此混乱的感觉。
直到若贤松了抓着她的手,又抬起头来看她,晶心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口无遮拦地说,“你吓死我了”
若贤不语,静静地看着晶心,有那么一刻,晶心觉得他在笑,可他的嘴角未动,面容没变,脸上连一丝笑痕都没有,只有那种发自心底的欢愉,从他的双眼中荡漾而出,如同一株冲破寒冰的小草,带着鲜翠的颜色。晶心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还可以这样笑。
“倘若有人做了错事,你会不会看在……”若贤的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看在什么呢?他略略一顿,“我若犯错,你可会原谅?”这次,是最为直接的请求。
这个问题,来得过于突然,晶心怎么也想不到,若贤会这么痛快地承认了,没有掩藏,没有计谋,就这么把事情放在了台面上。
若贤看到晶心眼中的挣扎,感到一丝快慰,无论她怎么回答,在这短短的犹豫中,晶心是顾念于他的。
“那要看王爷犯了什么错啊”晶心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找回了残存的理智,在说这话时,已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蛊惑笑容。
若贤一愣,叹息了一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若依不必当真。”
从若贤处出来,晶心呆立在甲板上,任寒风吹打,她恨自己,讨厌自己,她不明白,为何她在若贤面前做事,总是失了分寸和理智。
本来,晶心的手中没有任何证据,她刚到京城不久,就从晶玉球中得知了当年父母成亲的真相,和晶玉球的另外一个作用,根本就没心情也没能力去做什么调查,她这次对若贤的试探,实际上只能起到打草惊蛇的作用。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去问,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在期待若贤的争辩和撇清,她潜意识里不希望这件事和若贤有关系,哪怕若贤是骗她的,她也想要给自己找个理由去相信若贤。
晶心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抹淡色的身影,那朵温存的笑容,耳边又回荡起那幽幽的琴声,甚至鼻息中又似乎闻到了那种凛冽的梅香,那样的若贤,那般的出尘和美好,怎么可能是双手沾满鲜血,用贪婪来抢夺的凶手呢?
可她能不信吗?
第一次见若贤,他就在她的面前抚琴,并盛情邀请她。现在想来一切都拿捏得分毫不差:她出现的时间,能吸引她的东西,她的特长和爱好,可能,还有她的心情。
如果没有长时间的打探,没有很深心机,若贤能做到这些吗?
这次归省,若贤请旨在先,执意随行在后,接着就是在船上的愉快相处,还有求婚,一步步,一环环,设计到位,实施顺利。
如果没有袁亦墨的突然出现,恐怕……
晶心苦笑着摇摇头,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个人魅力征服了人家,其实,她不过是中了别人的“美男计”而已。
更可恶的是,知道了事情真相的自己,还是不死心,在郡主府时,她不仅不敢去质问若贤,还处处躲着他,她怕什么?心里有鬼的人是若贤啊
现在倒好,说什么带到庵中试探,可是刚才,在若贤的请求下,她差一点告诉他,“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你不必忧心。”
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心软,黑白不分的?她真的贪图美色,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了吗?岂有此理
“公主,还要不要去看少爷吃宵夜?”一旁的丫鬟轻声问。
晶心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进了袁亦墨的舱室。
“怎么脸都冻红了?你不是去探望王爷吗?难道是等在外面?”袁亦墨边亲手帮晶心除了斗篷,边关切地问。
晶心摇摇头,象是要甩掉什么,“我不喜欢那屋子里的药气,站在外面散了散。”
“哎,哪有人喜欢药气,偏你这般难耐,略站站也就罢了,当心染了风寒……”袁亦墨看到晶心脸上的泪珠,猛然住了口,“怎么了?”
“无事。”晶心用力地擦了一下脸,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印子,“我讨厌他。”
袁亦墨张张嘴,却不知该问什么,不过从这天起,他再没让晶心去拜望过贤亲王。
而直到下船那日,若贤也再没见到过晶心。
清晨,若贤披衣而起,把紧闭的窗,稍稍推开一点儿,向外望去。星光已隐,而太阳还没升起来,并不宽大的甲板上,有人持剑而立,随后起舞。
暗暗的天际,成了他衣袂飘飘的背景,闪闪的剑光,如他手中的明灯。尽管,若贤不曾习武,可他也能看出,袁亦墨的剑法实在平平,过于古板拘泥,恐怕不能上阵临敌,只能健体防身。
若贤却依然十分艳羡,羡慕那强健灵动的身姿,肆意跳跃的自由,和那张在晨辉乍现时,和着汗水变成金色的脸,那样一个人,是如此朝气蓬勃,年轻鲜亮。
虽然,他们两个只有一岁只差,可若贤觉得,自己是棵将要凋零的老树,而袁亦墨正逐渐茁壮。
这一个月的航程,若贤足足看满了三十个清晨,每看一次,就对自己说一声,放手吧,她已不会选你。
可他还是忍不住来看,来确定,他发现,他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第二六章 联 播(1)
船还没靠岸,若贤就看到了岸上那壮实魁伟的身影,是若德。
三人依次下船,若贤打头,晶心居中,袁亦墨在后。
刚一走下跳板,若贤回身,若德上前,齐齐对晶心伸出了相扶的手,晶心恍若未觉,也不转头,也不抬眼,右臂随意地向斜后方一伸,恰好搭在袁亦墨屈起的手肘上,借力一跳,便上了岸,朗言一笑,“见过德亲王。”
三个少年站在岸边,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圆心恰好是娇小的若依。
若贤身量最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长身玉立,姿态优雅,那精致的容貌和翩然的气质,真是飘飘欲仙。
若德身姿伟岸,明明比若贤要矮,给人的感觉却是高大英武,加上他的浓眉大眼,看起来甚是爽利,一派男儿的豪爽之气。
袁亦墨站在两位身份尊贵的少年王爷身旁,彬彬有礼,淡然谈笑,丝毫没有局促的感觉,单论这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已然让人为之折服,而他那俊朗的眉眼儿,更是在儒雅中透出恰到好处的英俊,让人无法忽略。
“有劳德亲王亲自来接,”晶心福了一福道,忽又显出顽皮之色,“莫非本不是来接晶心,而是来接贤亲王的?”
“哪里,哪里,知道公主近日回来,本王在这码头,直直等了三天了。”若德的语气有些急切,讨好之意毫不掩藏,又意识到了什么,接着说,“二哥一向是个稳重的,这多年来,我只有受教的份儿,哪里轮得到我瞎操心。”亲热的样子,让人丝毫不怀疑他们的兄弟之情。
若贤和煦地对若德拱拱手,谦和有礼,一派长兄风范,晶心暗中冷笑,袁亦墨悄然感叹,越发觉得晶心说,这天家子女,没一个庸才,是多么恰当的评论。
“太后知道德亲王来吗?”晶心追问,“可有嘱咐晶心的话?”
“太后知道我来,说是晶心回来不必急着请安,远途劳累,可以先回侯府歇着,过几天年下,总要进宫的。”若德笑着回答晶心。
晶心笑得没心没肺,“就知道外祖母最疼我,那我也不客气了,就先行别过二位王爷了。”
若德不接话,转头看着若贤,“二哥是要回王府吗?”
“我是奉旨陪晶玉公主返乡,自然要先进宫复旨的。”若贤中规中矩地答道,直直点出他的公务在身,和有所依仗。
“二哥做事果然稳妥,难怪太后会把懿旨宣与你,若德真是受教了。”若德说着,还浅浅一揖,态度别提有多诚恳。可惜晶心身量矮,在若德低头之际,恰好看到,他目光中一隐即逝的嘲讽。
若德也不多寒暄,又转头对晶心说,“我既是来接的,索性‘送佛送到西’,伴晶心回府可好?”
语气是征询,可晶心哪能不答应,道声谢后,便上了马车。若德骑了马走在车旁,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晶心说话。这种情形下,袁亦墨自不好上车,也不好随行,只能远远地坠在后面。
晶心透过车帘,看着若贤孤寂的身影,骑在马上慢慢消失,心里空落落地难过,这次归省,出发时袁亦墨瘦得不行,现在已曾重不少,神采更是飞扬,而若贤恐怕是又瘦了不少。
到了侯府,若德十分热络随意,吃过午饭,才告辞而去,好在他为人大方爽快,并不让人拘谨,也不令人生厌,袁氏几兄弟和他脾气相投,相处都很愉快。
晶心远远看着,心里也为若德的为人处事,赞了声好。
不管别人如何,晶心收敛心事,一心一意只想让袁亦墨达成心愿。
无论是过年还是正月,晶心除了不得已入宫,都陪在袁亦墨身旁,继续她的“养成计划”,过了正月十五,晶心连宫里的课程都告了假,好在,她本是女子,所学内容不多,太后和圣上,对她没什么要求,只有睁眼闭眼地宠爱,所以也没人说她。
倒是晶心的三位伴读,袁家的三位小姐,一日不落地进宫上学。
在郡主府的两个月有余,回来路上的一个月,再加上过年,到了三月春闱时,袁亦墨已按照晶心的思路,在半年时间内,做了一千多篇策论,至于理念、方法方面,更不知道被灌输了多少。
曲先生对袁亦墨的改变大为惊叹,可惜总找不到原因。他总认为袁亦墨因年少冲动,沉迷于对晶心的感情,在关键时刻,错失了金子般珍贵的温习时间,必然会影响成绩,哪能想到,两人在一起时,根本无关风月,而是另有一番做为。
袁亦墨这面进了考场,晶心才老神在在地去宫中上学,巳时(上午九点)吃点心时,晶心照例晃去找若安,献宝似地捧出她指挥下人做的苹果派。
若安黑着脸,坐在一旁只是不理,晶心也不哄他,自顾地吃着,还故意嚷嚷,“这东西凉了口味就差些,进宫后我一直着人用炭火炉焙着,才保持得这么好,你若不吃,我可不能浪费了。”
“你归省不曾同我知会一声儿,二哥请旨时,我就在一旁听着,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