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礼摇摇头,“你应该很清楚,何必问我。”
云泥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的视线看向那些舞动的幕帘,“衣叔叔,你认识花习吗?”
衣礼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诚实地点头:“见过一两次。”
“他明明是个男人,却穿着女装,不觉得很奇怪吗,”云泥说道:“不过,这不是他最奇怪的地方,最奇怪的是,他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他停了一下,又说:“他说:‘他要我第一次不要杀车桐,等第二天再杀’,这句话我当时听到就想,那个他是谁。”
衣礼沉默不语,云泥接着说道:“为什么花习口中的他,第一次不杀车桐,第二次杀,我后来明白了,是因为他要借车桐的口,说一些话,他要车桐知道灭尽刀与我有关,却又要车桐下次再死,这是为什么?”他自问自答道:“因为他要我相信,这个世上的人对我好,全都是为了那把刀,只有他不是。”
衣礼叹了口气,“你心思太过,恐怕难以长寿。”
“多谢衣叔叔关心,好在我并没有想长命百岁,”云泥大大方方地说着:“我只要报仇,之后有一两个孩子传承血脉,就够了。”
衣礼低声道,“你到底想怎样,刀夜、影重、剑白、花习、机梁,兰姗,这么多为你落家偿命你还觉得不够?”
云泥拨弄着长发,“看来周伐什么都告诉你了,你知道全部的事,可是我是到近几天知道呢,他这样欺瞒我,我倒是可以不计较,灭尽刀天下神器人人都想占为已有,我只当自己认错了这个人,只是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我若和有血海深仇的人相安无事岂不枉为人子!”
不止对衣礼,也是对他自己说。
有些事绝对不能遗忘,绝对不能原谅。
云泥继续说道:“我果然上了他的当,认为只有他真心对我,我为了他,不惜瞎掉一只眼睛,不然凭花习怎么能伤我!”
他声音尖锐,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淡然沉静。
“我为了他,一而再地对侵犯我的人容忍,退让,不惜委曲求全以身犯险!而我陷入险境的时候,他怎样对待我!神刀门为什么知道我有灭尽刀,聚兴会为什么会一而再地追踪我,机梁为什么知道我的行踪,他借着他们的手刺探刀的下落,参与羞辱我欺凌我用尽手段折磨我!”云泥撕开衣物,指着肩上的伤,“我一再地受伤,被怪物追杀,被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强奸到人事不知,他是这一切的主谋!我以为我和他会有一点点的情分,但他根本就是把我当一件武器!”云泥的声音越发锐利凄厉,“我是一件武器,谁想要,就拿命来换!衣礼,我问你敢不敢要!”
衣礼侧过脸:“你要杀我尽管动手。”
云泥反而笑了。
他笑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刚才的失态愤恨像根本没有发生过,“我说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杀你?”
衣礼摇头道:“你以为凭我的本事,能一招之内克制花习?”
云泥冷淡地说道:“孔澄说你的武功不怎么样,我也觉得当时克制花习并不是你。”
“是周伐,”衣礼索性直说:“他会武功,他在骗你,可是当时从花习手上救下你的人是他,说起来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说的对,”云泥打断他的话:“既然他救过我,那么我就不能杀他,只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衣礼心内一凉,“你想对他做什么。”
“我想对他做什么,取决于你的表现。”云泥又靠近了衣礼,他拉住衣礼的手,淌水而行,衣衫划破水面,两人如同旧友般携手走到池边坐下。
坐定之后云泥开口道:“衣叔叔很在意周伐的性命吧?”
衣礼扶着额头,“你不用再口口声声衣叔叔,你和周伐的关系已经不是当初,鄙人承担不起。”
云泥嗯一声:“我尊称您为叔叔和周伐无关,是我真心敬重您为人清白,品格刚毅。”他说着,将手环住衣礼的腰。
衣礼不好推开他,因为他此时此刻的动作更像是个缠着要糖吃的孩子,只是因为他的打扮太过香艳情色,才显得有些别扭。
衣礼把头转到一边尽量不看他,“周伐是我故人之子。”
云泥托着衣礼的脸把他转回来:“衣叔叔怕我?”
衣礼硬着脖子不肯转,“你是灭尽刀,鄙人是凡人,自然怕死。”
云泥非要转他的脸,“我的事,你知道多少,嗯,或者说,周伐知道多少?”
衣礼觉得自己四十岁了和一个年纪够当他儿子的小少年赌气实在不象样,他只好转过头,“或者你自己问他吧,何必牵扯鄙人进你们的事。”
云泥瞪大眼睛:“不是和你无关啊,你是七杀,也是我的仇人。”
“你可以杀我。”
“我不杀恩人。”
“所以你就这样折磨我?!”
云泥抚着衣礼的脸,他仰起头靠近了他,“我怎么折磨你了?”
衣礼垂着眼睛,他望见他艳丽的唇:“千年红花香催情,你将它的汁液涂在唇上,又吻我,无非是要我受千年红花香影响,对你无法自持。”
云泥闭上眼睛,他在衣礼的唇上啄了一下,又睁开眼睛,一笑,“衣叔叔猜对了,不过衣叔叔定力惊人,果然还是对我没有兴趣呢。”
衣礼望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心中一阵荡漾。
千年红花色娇艳,涂在唇上也是娇艳欲滴的色泽,和催情的花香混用,对男子诱惑力极大,可是又怎么及得上少年天真的恶毒表情来的更让人怦然心动。
“衣叔叔长久都没有娶妻,我以为会很寂寞,穿成这样才见,以为会有惊喜,”云泥叹口气,“不想衣叔叔如此清心寡欲,送上门的美食理也不理。”
衣礼起身束起长袍,“我不是周伐的年纪,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是啊,”云泥也站起身,搭在衣礼的肩,“我怎么可能会再和仇人做媾和无耻之事,你若是对我情动,我此刻必已杀你,也因此更加觉得衣叔叔是值得合作的人。”
“鄙人活得挺久,不过也不想死。”衣礼轻轻拍开他的手,“只是你要与我联手未必能成功,周伐那孩子心机非同一般,况且……”他迟疑了一瞬,坦然道:“我年轻时爱慕他的母亲,并且对于他长得像他父亲的事心有芥蒂,他都知道这些,他与我之间互有心结,他未必会信我。”
云泥笑道:“多谢衣叔叔坦诚相告。”
衣礼看着他,“周伐虽然性格顽劣脾气古怪,但到底是我故人之子,我不能眼见他被杀,也不能见他受折磨。”
“刀夜曾对我说过,七杀有七首领,算起来我已经见了七个,那周伐身份是什么,”云泥说道:“刀夜说过主上,我猜想他便是,那么当初就是他下令刀夜对我族人斩草除根,他正是幕后的罪魁祸首,我不能那么容易就算了,不过如果衣先生和我合作的话,我只要他今生今世不踏出依园一步,便放过他。”
衣礼沉默了片刻,“周伐生性活跃,你让他一辈子困在依园中软禁他,不是比死还要他难受?我清楚那孩子心性狭窄睚眦必报,被你这样软禁羞辱恐怕要气得吐血此生不能安生,竟比一时片刻杀了他还折磨他,你如此恨他?”
云泥不置可否,他轻飘飘地说道:“请衣叔叔写信请他来依园,自他踏入依园那刻起,只要他出园子一步,我必要他血溅三尺不留全尸。”
☆、49 医者4
周伐停下马的时候衣礼已经等在了依园门外,周伐下马道:“你给我飞鸽传书,说找到我娘子了,在你家?”
衣礼迎过去:“我已用缓兵之计留下他。”
周伐往园内走去,“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脚踏入依园的门槛,枝头的鸟雀突然叫了一声。
周伐笑道:“衣礼,你家的小鸟都在欢迎我呢。”
衣礼嗯一声:“只怕是乌鸦。”
周伐边走边说:“乌鸦也是小鸟,不能嫌他黑,”又说:“灭尽刀怎么会在你这里?”
衣礼看着他的背影,“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在。”
周伐回过头:“他都知道了?”
衣礼点头。
周伐又回过头,低头朝前走:“你一说灭尽刀在你这里,我就猜到了,一定是他耍诈调虎离山,趁兰姗不备杀了她,八成是海棠家的那个小姑娘告诉他一些事,他一定以为自己被我骗了,所以才痛下杀手……”
衣礼打断他的话:“他以为被你骗了?他本来就是被你骗了。”
周伐摇头道:“干嘛这么认真,唉,我早就说海棠家那姑娘是个祸水,兰姗偏偏拖着说要学幻术不肯杀她,果然惹事了吧。”
衣礼低声道:“惹事的是你。”
“好了你不要一见我就唠叨,很烦啊,”周伐甩甩手,“好吧,我就去找他,把一切讲清楚。”
“恐怕你还要听我唠叨到死为止。”衣礼小声说着,他控制着音量不让周伐听见。
周伐果然没听到,只往前走着:“衣叔叔啊,我一会就装作不知道他知道呢,还是装作知道他不知道呢?”
衣礼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他想他大概是年纪大了。
“他知道多少?”周伐扭头又问。
“所有。”衣礼走到他面前,“他并非善类,你无需手下留情。”
“我留情过吗?”
衣礼不与他说笑:“他心机深重,你不可大意。”
“行啦我懂的!”周伐又想起了什么,“衣礼,你把净儿和小宛叫来,让她们陪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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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浓绿芭蕉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日渐春深,空气中有甜蜜的花香浮动,蝴蝶飞越低矮的拱形院门,停在攀爬着石柱的紫藤花上。
云泥收回视线,他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微凉感觉让他的心更加冰冷,他闭了眼睛,静静听着风的声音。
他没有忘记过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掌心温度,他的背叛欺骗。
其实没有背叛欺骗,因为从一开始,那就是一个圈套。
云泥听见轻快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
小宛和净儿手拉手地跑进来,小宛笑道:“我说云公子回来了,净儿还不信了,现在就带来看看。”
净儿红着脸,躲在小宛身后。
云泥站起身,对她们微笑。
接着,衣礼和周伐并肩走进庭院。
周伐飞奔过来:“我想死你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他抓住云泥的手,事实上,他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使得他的手无法动弹。
云泥看一眼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又看向衣礼,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云泥会意道:“有人闯进来要挟持我,兰姗姐姐帮我反抗,结果被他们……”他低下头,假意伤心着。
周伐恨恨道:“我兰姐姐与世无争,是什么人要害她!”
云泥抓住周伐的衣袖:“不是要害她,是他们要灭尽刀……”
周伐回过神,回头看净儿和小宛,“你们出去。”
“是。”两个女子拜道,往外走去。
周伐又叫住她们:“别走远,就在院门口,别离开我的视线。”
衣礼道:“需要鄙人回避吗?”
周伐摇头:“衣叔叔是一家人,当然不用。”
女孩子们走出庭院之后,云泥说道:“他们要灭尽刀,我当时半梦半醒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兰姗姐姐护着我,都是我的错,被他们……”他抽泣了两声,说道:“被他们杀了……”
周伐心想他也真装得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若不是衣礼提前支会了自己,看到这么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或许信了也不一定。
云泥接着说:“他们把我带到车上,我反抗不了,后来,后来遇到衣叔叔……”他看一眼衣礼。
衣礼按照两人之前商量好的说完,“鄙人正好见到,救下云公子,收留他住在依园,之后就立刻通知你来了。”
周伐点头道:“这帮人太可恨了!对女子也下得了杀手真是卑鄙无耻!不知道是何门何派!”
衣礼摇头道:“他们穿夜行衣,看不清楚,依手法看似乎是荣城派系。”
周伐低头看着云泥,“好在你没有事。”他抽了抽鼻子,“什么味?”
云泥抬起袖子,“我薰了香,是不是很好闻?”
“嗯,真香,”周伐凑过去闻,“这是什么香?”
“是衣叔叔给我的,我也不懂。”云泥扶着周伐的胳膊:“你再闻闻看。”
周伐果然又过去闻,恨不得把头都钻进云泥袖中,“好香,是花香薰的吗,”他站直身体,晃了晃头:“就是闻久了有些困……”
“那正好休息一下。”云泥扶着周伐坐在石凳上,顺势坐到他怀中:“我身上这么香,你喜欢不喜欢?”
周伐揉着眼睛:“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他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睁着眼睛,“我犯春困……”
“不是春困,”云泥勾着周伐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怀里,“我身上的香味,是软经散薰的,配了曼陀罗花香掩盖,所以相公你闻不出来。”
周伐一惊,手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你对我……用这个干什么……”
云泥站起身,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周伐立刻被推得趴倒在石桌上无法动弹。
“我不要干什么,”云泥看着周伐的脸:“我只是想听你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些问题。”
周伐趴在手臂上,歪着脸看他,有气无力地说:“娘子……别闹了……”
云泥摇摇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因为我自己也有事瞒着你,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周伐费力地笑:“我,我当然是……你老公……”
“你是七杀吧。”云泥打断他的话,冷冷地问道。
“你说什么?”周伐呆呆地望着他,“我怎么会……我不会……”
“够了!”云泥抽出匕首:“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他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着,周伐笑了,“要杀要剐……”他忽然抬起手臂抓住了云泥的手腕,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力度,“怎么由得了你?”
他说着,站起了身。
他身量本就很高,站在云泥面前,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住了少年纤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