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这个让人感到诡异的地方,梅干菜肯定连想也不想便据实以告,然而这一路行来已让她心中产生了戒备,因此下意识地说了谎。
“我们家在梧阳,爹娘是问剑斋的人,家里还有大伯伯二伯伯三伯伯和五个哥哥两个姐姐……”
总管一愣,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正掰着手指数人的梅干菜认真的脸上,眼睛微眯,而后突然笑了。
“差点被你这小丫头唬住了,看来真是不能小觑你们两个啊!”他指的两个中自然包含了小汤圆。若是梧阳人,口音为何却是长安的,这倒也罢了,堂堂问剑斋的人,家中长辈尚在,又如何会允许小小年纪的她们来天彻庄学武,更遑论是做打杂的事。
梅干菜终究年纪小阅历浅,没反应过来自己的破绽在哪里,闻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连圆谎都不知从何处圆起,正欲分辨是不是在诈她,总管动了。
见他眨眼间便来到近前,梅干菜慌了,扭头就跑,甚至没空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跑。然而没跑出两步,就觉得后颈一痛,登时失去了知觉。
总管拎起软倒的梅干菜走向崖边,毫不犹豫地扬手,将人扔了下去,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也扔了下去,然后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中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就如他答应庄主办事时那样。
******
云遮雾绕的悬崖之下有一泓绿潭,潭旁密生着火红的彼岸花,如跳动的焰,如燃烧的血,花下白骨嶙峋,参差交错出森罗地狱的景象。
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手中拿着根细竹竿子蹲在潭边一动也不动,柔软的头发贴在小小的脑袋上,只有耳朵那么长。如果不是那两条细直的眉毛一会儿纠结在一起,一会儿又舒展开,只怕会被当成人雕。
许久,那小娃娃眼睛一亮,就要挑起竹竿。恰在这时,头上突然传来破风之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物体重重落在绿潭中,震得满潭柔韧的水萝起伏不停。
瞪着一圈圈荡开的水纹,娃娃眼中露出凶狠懊恼的神色,啪地一下甩掉竹竿,跳入潭中,显然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坏了她的事。
然后,在交结缠绕的水萝中折腾了半晌,她拖出了昏迷不醒的梅干菜。梅干菜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双眼紧闭,面唇苍白,耳中仍在慢慢地往外渗着血水。
“爷儿,天上落下个人来!”伸手摸了摸梅干菜的鼻下,那小娃娃大声嚷了起来,顿时将山谷里阴森的气氛破坏殆尽。
“还没死哩,快来救人哪!”
“爷儿?黑阿伯!黑大爷!你睡着了?不会是扔下我一个姑娘家家自己跑了吧……”久喊无人回应,小娃娃忍不住嘀咕了两句。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将声音又拔高了两度,将手做喇叭,拼命地喊:“黑大爷喂!俺的爹爹喂!祖宗……”
“叫我什么?”千呼万唤中,一个清冷不带丝毫情绪的男人声音终于响起。一袭曳地黑袍,一头及足青丝,神祗般的男人分开火红的曼珠沙华缓缓走来。
“主子!”原本还一脸泼皮样的小娃娃顿时立正,挤眉弄眼地道,硬是将祖宗换成了主子。
男人没再理她,走到梅干菜身边,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腕脉,然后一手将人扶起,另一手在她胸前后背各拍了一下。就听到咳嗽声起,人缓缓醒了过来。
“你醒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从天下掉下来?好玩不?天上是什么样的,有没有神仙?神仙有没有我家爷儿好看?”那小娃娃一见她醒来,登时高兴了,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问个没完。
梅干菜茫然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似乎有很多东西很多人,但是却又一样也抓不住。
兴奋地问了很多问题的小娃娃终于察觉不对了,伸出小手摸了摸梅干菜仍淌着水的额头,歪了歪头,决定找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叫柯……柯娃娃,你叫什么?”
一直冷眼旁观的男人听到她的自我介绍时,平静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浅的笑意,那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竟然没给她取名字。
“我……”梅干菜正欲开口,却突然哇地一下吐了起来,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男人伸手,轻轻按在她两侧太阳穴上,一股温和的真气缓缓输入,缓解了她的疼痛。柯娃娃被这一幕吓住了,终于安静下来,不敢再问。
梅干菜慢慢平静下来,将眼前的两人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眼神由迷茫到惶恐,半晌才慢吞吞地问:“你们是谁?我是谁?”
柯娃娃闻言,小嘴张得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她惊吓地望向男人。
“许是脑袋受到了震荡。”男人淡淡道。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若不是有水萝缓解冲力,只怕早已内脏俱碎而亡了,像现在这样只是失忆已算大幸了。
柯娃娃合上嘴,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发,道:“那咱们带她回去吧。”
男人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淡道:“你的紫萝鲵呢?”
柯娃娃一吐舌头,赶紧老老实实地又蹲回了原地,拿起竹竿目不斜视地继续守着。
同一时间,就见黑光一闪,原地已没了男人与梅干菜的踪影。
******
菜菜走了!
当做完一天的功课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小汤圆发现一向会在门口等着她的梅干菜没有来,于是不顾疲惫地跑到杂役院,却没找到人,又问了许多人,才知道梅干菜自早上起便没见到人影。正当她担心得不得了的时候,总管派人来告诉她,梅干菜走了。
走了?怎么可能?小汤圆听到这个消息脑子一懵,下意识地摇头不肯相信。菜菜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的。
“她自己去找的总管,她说留在这里不能学武,只能打杂,所以想去别的地方拜师。她说总会有人肯收她为徒。”传信的那人按照总管地吩咐道,顿了顿,又说:“你不信的话,可以去她住的地方看看,行礼是否还在?”
他话音未落,小汤圆已经撒腿跑了出去,到得梅干菜与人同住的房间,果然见她的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东西。
“她早上就走的,也没说去哪儿。你就算现在去追,也追不上人了。”那人见小汤圆回到屋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显然是想去追人,赶紧道。“不若就留在这里学好功夫,等得到庄主的青眼,以后想找人还不简单。”
小汤圆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收拾东西的手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手中的衣服上。
那人知她是想通了,悄悄松了口气,转身回去禀报。
_______
注:两人小时候的事交待的差不多了.个人觉得挺琐碎的,大家可以当番外看,也算是我对这个故事文笔的预热.然后,因为临近考试,似乎除了看书外对别的事都无心去做,因此从明日起开始停更,直到考完试.最迟七月十日开更,准备一日一更,继续两人长大后的故事,算是真正的正文.
、正文 第一章 天彻山庄(
正文 第一章 天彻山庄(1)
那是一个老旧的缥色绣云纹荷包,依稀残留着淡淡的清竹之香,握在手中仿佛仍能感觉到主人的体温。玉笋般尖细莹白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几个字,缱绻不舍离开。
“十一郎……十一郎……”丰润鲜艳如玫瑰花瓣的轻启,无声地呢喃着,像是在读荷包上绣着的字,又像是唤着缠绵心底深处十数年的牵念。
窗外碧空如洗,梅影盘虬,有紫衣俪人分花拂柳袅袅而来。
“小六,你当真不和我们一道?”俪人绿眸高鼻,目波转处,自有一股异域风情。
梅六将荷包仔细地收了,抬头时已敛去脸上幽思,笑得风情万种。
“可是五姐舍不得我?”她没有直接回答,起身便要柔若无骨地倚上绿眸美人,眉眼如丝地道:“若五姐承认舍不得小六,小六便舍下一切随五姐一道,又有何妨……”
“没个正经的。”南宫五后退一步避开了那让男人发酥的婀娜身子,咕噜了句三字经,懒得再同她说话,转身便走。那雷厉风行之态,哪里还有乍见时的娇丽撩人。
梅六用手绢掩住唇,哧哧地笑个不停,歪靠在窗槛上,等到南宫五走出楼,才扬声道:“欸,五姐,我又不会吃了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小心又被人说像男人婆。”
南宫五疾行的身体一顿,蓦地回头冲她一呲牙,不高兴地道:“不劳你这臭丫头费心。”语罢,步子比之前迈得更大更重了些。
梅六慌忙抬手捂住眼睛,同一时间耳边传来嘭地一声闷响,让她牙根一阵发酸。放下手时,南宫五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见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突然飞起一脚踹在撞了她的梅树上。
就听到咔嚓一声,那碗口粗的老梅竟然被她生生地踹折了。梅六不防她来这么一招,连阻止都来不及,心疼得直跳脚,破口大骂:“你这个男人婆,你竟敢……你竟敢……”
“再吵我就把你整个院子里的梅树都砍了!”南宫五回头瞪眼。
知她向来说到做到,梅六果断住口,咬着手绢忍气吞声地看着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差点没憋出一口闷血来。
院子里打理花草的丫环找了男仆来,将那断了的梅树移走,又处理了露在地面上的树桩,以防绊着人。
梅六叹了口气,脸上气恼之色尽消,开始收拾行囊。
封九连城失踪,黑宇殿为言卫所占,各方人马盘踞四围虎视眈眈,宇主子率领手下诸人退居螟玄主的罪恶之城。她们已收到命令,尽快关闭桑晴苑,前往汇合。
此时二少三姐九妹都已嫁人,各有去处,小七小十多时不见,十三亦不知所踪,女儿楼名存实亡,黑宇殿消踪匿迹,她也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不必再担心牵累什么人了。
眼前依稀又看到樱花纷飞,一个丰神俊秀的少年牵着一个大脑袋大眼睛的小丫头正对着她笑,她心口一窒,停下手中动作,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时间匆匆,已然十二年,脑中对他们的印象不仅没淡去,反而逾见深刻,仿佛一直在等着她去寻找。
______
大家好;我回来了。由此开始正文;之前皆算番外。即日起一日一更;如有例外;另行通知
、第一章 天彻山庄(2)
第一章 天彻山庄(2)
出了长安,一路向南,经泗沄镇,过蔚城,至叶郡。
下了船,站在叶郡码头上,细雨霏霏中,承载着岁月沧桑的青石路面一如十数年前,玉洁光滑,带着时间缠绵的裂纹。
梅六怔忡了片刻,直到被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苦工撞到,才赫然清醒过来,扶了扶头上戴着的帷帽,风姿娇袅地往城里走去。在经过北城墙下的馄饨摊时,她目光扫过老板斑白杂乱的发以及脸上凄苦的皱纹,顿了一下才缓缓前行。
老板,天彻庄在哪里?真像外面说的那样威风吗?
两个小娃娃也是想去拜师学艺的吧。你们家大人怎么舍得?难道你们是……
爹娘买东西去了,让我和妹妹在这里等他们……老板不知道就算了,我们去问别人。
谁说我不知道!天彻庄与剑啸庄并称天下两大庄,在咱们叶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耳畔隐约响起两个娇脆的孩童声,古灵精怪地同馄饨摊老板打探天彻庄的事。梅六隐在帷纱下的唇角微扬,眼睛却一阵酸涩。
妹妹……那年若非自己执意要到天彻庄拜师学艺,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以致小汤圆生死不知。
深吸口气,她勉力将心里骤然升起的疼痛压下,看似悠闲实迅捷无比地往北城东棠山而去。
名震天下的天彻庄便是位于东棠山,在见惯了黑宇殿的雄浑巍峨之后,曾经惊为神仙之居的山庄再入不了她的眼。
这已是第三次造访此地。梅六缓慢地将将纱帷撩至帽顶,露出娇美的容颜,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她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寒意。
第一次她七岁,与小汤圆初抵此处,在门口的石狮子座下熬了整整一夜。第二次是五年前,她从战阁脱颖而出入女儿楼,借出任务之机曾访天彻庄寻小汤圆,得到的却是人亡的消息。五年来,她日日不得安寝。是死是活,终归得亲眼见到才是,夺命之仇,也终归是要了结的。
啪啪!暮色暗然,素白的手拍在大门上,沉闷的声音震得檐下的风灯似乎也颤抖了。
开门的是一个少年,见到门外之人,不由呆了一呆。在寒冷寂寥的雨夜乍然看到一个娇柔美貌的年轻女子,任谁都会意外吧。
“长安青歌特来拜见魏庄主,还请小哥通传一声。”梅六淡笑从容,如深山中缓缓绽放的一株幽兰。
“稍……稍等。”少年稚嫩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说完,回头便跑。
梅六看着那没关上的侧门,美眸微黯,却并没走进去,只是抬手拿下帷帽,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明查暗访了整整五年,不仅仅是小汤圆如同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了一般,全无踪影,便是十一郎……十一郎亦消息全无,活不见人,死无尸骨,让她如何甘心?
龙一出自剑啸庄,武功在女儿楼中稳居首位,自是远远胜过她,天彻庄与剑啸庄并称天下,其庄主又岂是易与之辈。只是心中虽然明白,小汤圆的事却不能不弄清楚。若仍活着倒还罢了,若真是已经不在,那无论对方多么厉害,这帐总是要好好清算一下的。
有脚步声从门内传来,由远而近,不紧不慢。梅六眼中闪过莫名的光芒,纤腰挺得更直了,秋雨随风飘向檐下,沾湿了她玫红色绣墨兰的裙裾。
随守门少年一道出来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看到他,梅六的唇角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当然不会自大地认为天彻庄的庄主会亲自出来迎接她一个默默无名之辈,因此看到来人,实在让她惊喜。
“林总管,多年不见,你风采依然哪!”她嫣然一笑,拿着帷帽的手负在身后,腰肢挺得笔直,并没有随着客套的话而施礼弯曲。
那被称着林总管的老者眼中精光一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不速之客,迟疑地抱拳道:“恕老朽眼拙,不知姑娘是?”
梅六举起空着的手掩唇轻笑,“林总管贵人事多,自然不会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小丫头。奴家南湖青歌,久仰魏庄主仁义,冒昧来拜望,还请恕罪则个。”
南湖……当与林总管在书商议事务的魏庄主听到门房来报青歌之名时,一下子便想到了桑晴苑艳名动天下的红妓,却并不敢肯定,因此特地让总管亲自跑一趟。林总管在听到南湖这两个字时,便已经确定了魏庄主的猜想,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精彩,明明想要表现出尊敬的样子,偏偏眼睛却遵从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