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权衡半天,她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转了回去。
子万已经啃干净整只兔子,正在那里意犹未尽地用草擦手上的油迹,对于她的回转并没有给予太多关注,只是问:“水在哪里?”忍了这么久已经是他的极限。
“我带你去。”纪十正为不得不暂时放过奚言那小子而郁悴,自然不肯再一个人呆着,以免越想越气,冲动地做出不智的事。
大概子万也觉得这样比较方便,没有出言拒绝。
走的方向并不是他们进来时的路,纪十那时仍昏迷着,显然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面来的。她只是循着一条不知是人还是动物踩出的野径,翻了两座山穿过两片林才找到的水源。两人都会轻功,速度自然比普通人快。
“子万哥哥,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拂开一条挡在面前的松枝,纪十问。
“你现在就可以走。”子万很干脆地蹦出一句,说完才觉得自己刚吃了人家烤的兔子呢,于是缓了缓口气,亡羊补牢:“你要跟我一起走也行,要再等几天,我给他们办件事儿。”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说这句话有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有烤兔子,以后可能还会有更香的烤山鸡山猪山长虫吃。又或者说,连他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一跟纪十说话就忍不住想噎她。他觉得他这人挺与人为善的,而且在纪十昏迷的时候,他也不会觉得她有多讨厌。那么唯一的原因……恐怕是纪十让他觉得假,假得让他感觉到了危险。虽然他能放心地吃她送的食物,甚至在对敌时将后背交给她,但是对危险的直觉仍然让他想要避开她,就算那种危险不是针对他。
“我自然是要等你的。”就像现在,在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纪十也没表现出丝毫恼怒,而是扬着自然烂漫的笑靥理所当然地道。
子万想到了朝着太阳开的向日葵,但是向日葵的下面埋葬着尸体。这便是纪十给他的感觉。他为自己脑海中浮起的念头感到反胃,所以没有回应她。
纪十也不以为意,走了一会儿,蓦然反应过来,惊愕地拉住子万:“子万哥哥,是因为那个奚言少华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子万却听懂了。大概是他心里对这事是感到极羞耻的,所以乍然听人一提便想到了那方面去。被人揭开伤疤的滋味相当不好,但是这个人是纪十似乎也没什么,在她面前,子万是没有觉得丢脸一说的,因此只是冷哼了声以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纪十立即接收到了他想要表达的信号,于是乖觉地转移开话题,松开他,顺手从袖中扯出小金,一边用手指绕它的尾巴玩,一边举目远望:“绕过前面的断涯就到了,子万哥哥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附近逛逛,打点野味送人。”
自从纪十昏迷后,小金便一直挂在子万身上,在她醒来后也没打算挪地方,直到今晨。在臭虫满身爬的子万和一身清爽的纪十两者之间,它很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伸指弹了一下这个嫌弃自己的小家伙,子万提速往纪十所指的方向而去,转眼没了踪影,让因受到挑衅而愤怒的小金在后面徒劳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吐着须子。纪十趁机摸了一下它从不给人碰的红嫩肉须,在它暴走前又安抚地亲了亲它的头,它才消停下来。
“他好像还是很讨厌我。”将小金拿到自己的眼前,纪十对着它绿豆大的眼睛,满腹不解地问:“既然这样讨厌,当初随便找个地方扔下就是,为什么还要一直带着呢……”不仅带着,还日日精心照顾,甚至为她来这种地方求医。她一直知道子万是讨厌她的,加上他喜欢男人,所以戏闹归戏闹,却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上他。但是这一次醒来,当得知他为她做的一切,那些事从来没有别人为她做过,她突然有些茫然了。
不知道是想安慰她,还是觉得她烦不想继续听下去,小金撑起上半截身子直往她额头上扑,她手一松,它立即窜到了她头上,然后顺着头滑下,最后像条项链一样绕在她脖子上。
“算了,你就算再有灵性也不能回答我。”纪十摸了摸脖子上凉凉的小身体,看着苍翠的丛林,突然觉得有些寂寞,而后又觉得这寂寞来得有些可笑。不远处草丛传来响动,她弯腰从腿上拔出匕首,再直起身时已将之前的荒谬念头抛至一边。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信任,除了自己。在足掌蹬在身后老松树干弹射而出的瞬间,她这样告诉自己。
发出声响的是只野鸡,长长的尾羽,艳丽的颜色,正一边啄着掉落地上的草籽一边不时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探看四周,被从天而降的敌人吓得哥打一声扑腾着翅膀就想飞起来。纪十果断地反转匕首,以手柄重重击中其头部,然后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地上,从容捡起被敲晕的野鸡,随手扯了根细韧的荆藤绑了翅膀根拎在手中。
虽然在谷中没呆多久,甚至跟那些不友善的侑人没说过一句话,但只凭双眼所见便知他们已经穷到了一定境界,送人的话活物应该比死物更有价值。并不是可供畜养,而是对于他们来说,动物血肯定也是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在物质极度贫瘠的情况下,没有什么是可以浪费的。
纪十又捉了两只野兔,还有幸碰到了头成年野猪。有四五百斤的样子,也不知吃什么长那么壮实,费了她好一番功夫才掀翻,要想活捉是不可能的了。看着那满地的血,连她都替侑人觉得心疼。
第十四章 (5)
当子万看到那一头横挡在路上的野猪时,着实吃了一惊。他好不容易洗刷干净,连衣服都是费了内力才蒸干,此时哪肯再沾染一身猪臊跟血腥。因此隔得远远的便绕开了,死活不肯帮纪十把猪弄回去。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乌海,让他带人来弄。”一边说一边生怕纪十阻拦似的,撒开腿几个起伏便没了踪影。
“血腥味会引来野兽啊……”纪十无力地叹气,几乎可以想见他听到这句话时的回答一定是,‘你会怕野兽吗?’又或者是,‘如果有好的皮子,别弄坏啊。’那还不如不答呢,想到此,她喃喃诅咒了句,一个纵身跳到树上,选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
乌海带着人来得不算慢,但毕竟是几十里的路,不是所有人都是会轻功的,等他们到时已是下午,野猪旁边又多了几只闻腥而来的食肉小兽,还有一只大鸟。这附近没有虎豹之类的大型野兽,也算省了纪十不少麻烦。
看到那头野猪以及几只体型虽小却极凶悍狡猾难捕的小兽时,乌海等人望向纪十的目光都变了,除了最开始的鄙屑外,还多了一层畏惧,那样子就像是看到他们信仰中的魔鬼一样。
子万没有来。纪十毫不意外,更不会被这些侑族汉子辱人的目光惹毛。对于不够资格的人,她是不会浪费心力去计较的。
跟他们言语不通,纪十将所有东西往他们面前一推,示意他们全带回去便算完事。自己则转身往水源处走去,想洗个澡再回去。让她意外的是,等她洗完回来,那些人竟然还留在原地等着,见到她回来才起程。那一瞬间她原本没有什么可以撼动的心竟有些微颤动,之后再也无法视这些淳朴的侑人如无物。她不知道的是,还有更让她无奈却又感触的事还在后面。
侑人汉子带回丰盛的猎物,引来了全族人的围观和羡慕,有些人在他们经过时会忍不住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上一把,但大多都是老老实实却又满脸欢笑地跟在后面。就算乌海他们把猎物全堆在了子万纪十所住的客舍外面,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丝毫减少。
乌海指着猎物对纪十叽哩咕噜了几句话,听得纪十一头雾水,心想这些东西都给他们了,还跟她说什么?
“他问你,要不要帮你处理一下,不然会坏掉。”子万懒洋洋地坐在旁边一块大石上,嘴里叼着根草,好心地翻译。他对那屋子已经有心理障碍了,回来了这么久,也没踏进去过一步。
纪十怔住,目光在面前那些面黄肌瘦的面孔上扫过,竟然没在其中发现一丝贪婪。
“对于侑人来说,你不是族中人,打的猎物自然是你自己的。”子万继续补充常识。“当然,想要怎么处置,自然也由得你。”
垂下眼睫,半晌,再扬起,纪十的脸上竟然没有了惯有的甜笑,而是满满的认真,子万正意外,就听她道:“子万哥哥,你帮我跟他们说,这猎物是我打来付食宿费的。我肯定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不知要多久,如果他们觉得不够,我还能去打。”
子万自认识纪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如此真诚,因此脸上轻忽的神色也不由有所收敛,起身走到乌海面前,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翻译了遍。
乌海露出受辱的表情,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加大了,就算纪十听不懂,也能从增快的语速猜到他很激动。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他了。
子万看到她茫然的神情,突然觉得她有时候其实也挺可爱的,于是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揉了把她的头发,才笑眯眯地转头对乌海说了一通话,却并没给纪十翻译。
不知他说了什么,乌海先是一愣,而后又认真看了几眼纪十像是在确定什么,最后眼里竟露出怜悯之色,终于点了头,叫来人将猎物全搬走了。
“你对他说什么了?”等人都走后,纪十才有机会问子万。
子万哪里会那么好心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只笑不语,目光打量着身边的屋子,以及屋前的血迹,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餐风宿露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难道还要让他在这初冬寒夜继续睡外面?
纪十自然知道他在为什么发愁,眼睛骨碌碌一转,便有了主意。
“子万哥哥,如果你告诉我你们刚刚说了什么,我就把这屋子收拾得能住人。”她算是明白了,跟子万这混蛋打交道,如果本身不是长相俊美的男子,那么没有让他心动的交换条件是不行的。
果然,她此话一出,子万想也不想便将自己跟乌海的对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甚至于之前为她翻译过的也没遗漏。
原来乌海认为纪十交食宿费的举动是对他们的一种严重侮辱和挑衅,如果她执意这样做,就要将她驱逐出部落。听到这里时,纪十不由哑然,忍不住骂了句死要面子,但心里却并没有如何生气,于是问子万是怎么说服他的。
子万告诉乌海,纪十并无意侮辱他们,只是小时候因为吃东西没给钱被人打伤了脑袋,脑子出了问题,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外面住店还是去别人家做客,她都一定要送很多东西才会安心。如果乌海他们不收的话,她会认为不够,然后继续去抓猎物,直到他们收下为止。
难怪乌海会怜悯地看着她!纪十蓦然回过味来,不由尖叫一声,猛地跳上子万的背就是一顿胖揍,“你才脑子出了问题……你才脑子有问题!”
子万虽然武功比纪十高出很多,但是没想到她会失控,猝不及防下让她抢占了先机,着实挨了几下狠的,最后不得已只好反手一把掐住她的腰将人给弄到了怀里,正想好狠狠教训这个突然发疯的丫头一顿,怀里的人却突然僵了一下,然后使劲一把推开他。跑出两步,似乎想想不甘,又返回来踹了他一脚,才飞快跑远。
第十五章 (1)
“记得收拾屋子!”子万站在原地大喊,神色间并不见恼怒,只是颇为无奈地看着头也不回跑远的娇小身影,不以为然地低声自言自语:“早就看过摸过了,这会儿害羞可有些晚。”原来他刚才无意中碰到了女孩柔软的胸脯,他原本没太放在心上,一是因为对女人没感觉,再来就是近两个月纪十昏迷不醒,进食如厕,洗浴按摩全是他一手包办,她全身上上下下他哪里没看过,所以这小小的碰触在他看来压根不算什么。不过一向喜欢戴着张嘻皮笑脸假面的丫头竟然红了脸,这个事实还是让他觉得很有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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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六跟十一郎一落进墙外的巷子便头也不回地往最近的城墙跑去,她不是不相信那个女子,只是在没确定真正安全之前,她可不打算拿自己和十一郎的安危当赌注。而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
两人出了巷子,才转过一个街口,后面已传来破风声。梅六飞快地回头看了眼,见数条黑影尾随在后,立时想到那个男人阳奉阴违,当下不敢抱丝毫侥幸心理,一拽十一郎,将速度提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从前面街口突然窜出一条人影,与两人打了个照面。梅六只觉眼熟无比,却无暇多想,因为那个人身后也跟着一群追兵,显然他就是那个害了他们的家伙。那家伙见到两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想故技重施,梅六吃过一次亏,早有防备,在他出阴招之前抢先一脚踹向他的心窝,迫使他不得不往后飞退以避开这致命之招。
梅六脸上露出个得逞的笑容,在那人反应过来之时,拽了把想扑向那人的十一郎,迅速离开。原来她并不是真想取那人性命,不过是想迫他后退,使其被那些追兵缠住,好为他们拖延片刻而已。
两人功夫本来不弱,加上又是一心逃离,就算是那男人亲自来追也不见得那么容易追上,何况是他的手下。一翻出城墙,墙外是一片空旷的荒野,无处藏身,那些人还能紧咬在后,等跃过荒野,钻入山林之后,两人很快便将追兵甩掉了。
梅六却不敢大意,与十一郎尽捡荒僻之处行走,直到天边显出鱼肚白,才找了个背风的岩穴停下来暂歇。然而一进岩穴,却发现里面已有了人。梅六微惊,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下四周,并没发现有其他追踪的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十一郎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暗忖凭两人之力,要拿下这个人应该不是问题。
“嘿,大妹子,我害你一次,你也阴过我一下,咱们算是扯平了。现在大家都在逃命,我可没那瞎功夫跟你打。”大约是感到了危机,那人慢腾腾地坐起来。在青朦朦的晓光中,一张长着八字眉三角眼的猥琐瘦脸逐渐变得清晰,竟然就是昨晚跟他们一起在那大宅里偷窥美人情史后来又陷害了梅六一把的男人。看到他一双贼眼时不时骨碌碌地转个两下,仿佛总是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似的,梅六赫然想起此人正是前日在酒楼里与那少女一路的三个男人之一,难怪她觉得眼熟。
“是你!”她脱口道,神色间戒备更甚,要知两方可是结了仇的。
那人显然知道她这声惊呼是什么意思,不由抓了把头发,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