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的神色,纪十便知道那一堆辛苦背出来的瓶瓶罐罐里没有解药,对此她并不是很在意,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子万被她不知轻重的态度气着了,忍不住伸出手指使劲戳她的额头,怒道:“你还笑……还笑!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慢慢腐烂生虫会多可怕?”他亲眼看到过,看到那些人日夜恐惧,渐至发狂,生生剜下身上的腐肉,在尸毒取人命之前先一步了结了自己。
纪十被戳得倒仰,她不解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无辜地道:“反正都没有,笑不笑都没什么关系吧?”
子万语窒,觉得这个丫头当真是他见过的人中性格最奇怪的了,真不知是该说她是豁然还是心狠。
“子万哥哥,你在担心我!”纪十抓住他戳自己的手指,显得很开心。
子万已经不想再跟她说话了,抽回自己的手,拿起之前选出来的几个瓶子,从其中一瓶中倒出些许黑色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粉末洒在纪十手指仍在往外冒黑血的伤口上,又用指甲挑着粉末顺着那道若隐若现的黑线如是划了三下,然后从另外两个瓶子里分别取了一粒药丸,让纪十服下。
“这可暂时抑制蛊性发作,只能使一次,以后再不能用。”见她连问都不问就这样乖乖地把药丸吞了下去,子万神色微微和缓,主动解释。“还是要找奚言家的人拿到解药才行。不过你毁了他们尊贵大小姐的尸体,这事只怕很难办。”
药丸有一股怪味,纪十拿起葫芦连灌了两口水,一边咕噜咕噜嗽口一边嗯嗯点头,似是很赞同他的看法。
子万看到她的漫不经心,不免又来了气,要是他知道她心里还在打算打机会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一个一个杀死,不知是会感动多点,还是气个半死。
“这还有水,我没碰过,你也喝点。”纪十拿起另一个装满水的葫芦递给子万,“我烤了鸡,你要先吃点么?”她原本是打算先给他取了铁链,但是现在看他只是动了那么几下便气喘虚乏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他没力气撑过去。
子万点头,只喝了口水便放下葫芦,然后闭目仰靠在石壁上长出口气,英俊的脸上露出疲惫之色。这时挣扎了许久的小金终于摆脱了束缚它的手绢,蹭地窜上他的手臂,亲昵地上下游动着。子万仍闭着眼,手却抬起,轻轻抚摸它。
纪十拿着用木棍叉着的鸡过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样子,眸中暗光一闪,转而又是一如常时的笑意盈盈,在她蹲下时子万睁开了眼,沉默地接过烤鸡,就着棍子慢慢地吃起来。
“子万哥哥,以你的功夫,怎么会落进奚言家那些人手中?”这是第二次提及这个问题,当然,纪十换了种比较温和的问法,否则子万肯定不会答她。
哪知子万神色竟然僵了一下,耳根可疑地红了起来,眼里却掠过一丝阴霾,入口的鸡肉突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他垂下眼,以极慢的速度咀嚼,吞咽,然后轻描淡写地道:“着了人的道儿。”
纪十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下文,看他显然不准备详谈,不免有些挫败。
“那等你好了,要不要报仇?”她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失落,从怀中拿出一块木头,用匕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刻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不信任她。她心中升起一层明悟。其实这也没什么,不相信她的人多了去,就像她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一样,她只是觉得有些意兴索然,以及一股说不出的空落。
“当然。”子万斩钉截铁的回答在耳边响起。
纪十蓦然抬起头,将心中怪异的情绪抛开,满脸的兴奋,“我帮你!”
子万的黑眸在一瞬间变得深黝无比,无声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开始发毛才若无其事地转开去,淡淡道:“还得去找他们要解药。”
就在刚才那一刻,纪十有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透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以前也有过一次,那是在面对宇主子的时候。宇主子的目光充满洞彻人心的智慧,让人无所遁形,所以自进女儿楼后,她从来不敢起异心,即便她被送去黑宇殿的目的并不纯净。只有愚蠢无知的人才会想去和宇主为敌,就算这次黑宇殿貌似陷入困境,她也从来没动摇过这种念头。
她不明白子万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看她,她很不喜欢。想到此,她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第五章 扑杀(1)
第五章 扑杀(1)
银光万点,如揉碎的月光,寒芒点点,如百花倏忽绽放,花影绰绰。
在所有人惊愕的表情中,即将密织成网的白布化成无数碎片,雪蝶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
十一郎无声退至梅六身边,一手仍抱着鱼篓,一手负后,掌心握着一枚银簪。他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样。
不只对方,便是梅六也被他这卓绝的出手震住,侧脸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没缓过神。不知为何,他就这样站着,脸依然是那张残毁的脸,她却觉得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策马踏花的俊秀少年。
“好身手!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之前那人最先反应过来,再次开口,大约心生忌惮,语气客气了几分。
“王十一。”十一郎淡笑,施施然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斗笠,掸了掸上面的灰,然后戴上。
那人沉默片刻,显然在想江湖上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是十一郎成名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何况当时他只是以成名绝技为江湖中人所知,至于本名,反倒没几个人知道。
“此事与你无关,你离开吧。”那人终于说话。大约摸不清对方底细,所以决定能不节外生枝还是不节外生枝。
“多谢!”十一郎的脸隐在斗笠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不过语气温和有礼,一如初时。语罢,鱼篓交右手,空出左手拉住梅六便要转身回走。
被握住手的那一刻,梅六几乎要心跳停止,虽然她的掌心被布带裹了一层又一层,虽然他只是轻轻地握着,她却觉得仿佛有一团火从两人相触的地方升腾而起,直烧上她的脸。她傻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眼中脑中只余身旁此人。
“慢着,她是姓纪的同伙,必须留下。”阴冷的声音赫然刺破梅六的恍惚,让她回归现实。想到自己的失态,她微低下头,脸更红了,同时也更加恼恨那出声打破两人间暧昧微甜气氛的人。
她的异样不过短短瞬间的事,十一郎一直在全神防着对方,自然没注意到,之所以主动拉着梅六,不过是想装糊涂顺势带她离开罢了。两人虽然萍水相逢,他也断然没有理由将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丢在恶狼堆里的道理。听到那人的喝止,他哑然失笑,并不意外。
“她是我朋友。”短短几个字,依然温和的声音,却斩钉截铁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梅六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开口让他自己离开。虽然她很清楚那样做才是最正确的,他不该被牵扯进这滩混乱中,不该陷他于险地,但是她却舍不得这种被他护着的感觉,更害怕他若这样去了,两人以后会再无交集。她轻咬下唇,为自己的私心羞愧,身体却仍然往他那边靠了靠。
“那就都留下吧!”那人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讥嘲,显然对十一郎的不识时务很不以为意。
他话音方落,突然平地刮起一阵阴风,所有火把同时熄灭,四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当中。两人修为不弱,眼睛适应这极明到极暗的光线变化仅仅是片刻的功夫,然而便是这弹指之间,原本还团团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人竟然全部消失不见。
黑沉沉的街道,暗影幢幢的房舍,安静得连犬吠也听不到一声,仿佛之前的那些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仿佛整个镇子除了他们两人外再无别的活人,邪诡,阴森……如同鬼域。
梅六下意识地抓紧十一郎的手,柔唇抿得死紧,眼耳反应均提到极致。
隐隐约约,风中传来一缕若断若续的怪异声音,尖细,却又似蒙着一层薄纱,呜呜沉沉地散不开,仿佛来自地底,刺得人心脏一阵阵地紧缩,不适到极点。
“留心……”十一郎低声道,还没说完,就听到扑翅声响,空中不知从何处钻出许多大鸟,扑天盖地向两人这面飞来,极是吓人。
梅六心中一懔,尚未来得及想好对策,便觉头顶一重,竟是十一郎将他的斗笠盖在了她头上。
“去屋内。”他低喝,“你跟在我后面!”语罢放开了她的手,往离两人最近的院子扑去。
那些鸟尚未至,已让人闻到一股扑鼻的腥臭之味,不用多想也知道非是易与之物,加上数量庞大,若被困住,后果不堪设想。论速度,两人是不可能逃得过在没有任何阻碍物的天空中飞行的它们,那么只能选择低矮狭窄的空间,既不利于它们飞行,也能让它们无法同时进攻。
梅六几乎是在十一郎说出这话的同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连想也不想便紧随在他身后。
“麻烦!”十一郎脚还没沾上院墙,突然一个仰翻,顺手将与他相距不过半步的梅六一同带了回去。
“怎么了?”梅六惊问。
“到处都是毒物。”十一郎语速急促地解释,“那些人定然匿于这四周的房屋之中。”
梅六倒抽一口冷气,还想问点什么,突觉脚踝处有些发痒,像是有东西爬过,低头一看,差点没吐出来,原本想要甩脚的动作凝住,不敢动弹一下。
就见满地密密麻麻的东西在蠕动着,也不知是蝎子,还是蜈蚣,又或是其它不知名的毒虫。
、第五章 扑杀(2)
第五章 扑杀(2)
十一郎显然也看到了,他心念电转,蓦然脱下外衫,气贯长衣就地一圈横扫,登时清出一片空地来,同时将已爬至梅六脚上的东西也震飞出去。
“走!”他暴喝,同时手中贯力将竹篓扔向之前准备落脚的院落,自己紧随而上。
梅六正要提气跟上,突觉右腿一麻,扑地单膝跪倒在地,心知不好,忙依样画葫芦,脱下外衫横扫,将毒虫隔在数尺之外,同时一手抽下袜带,在右膝上扎紧。只是耽搁的这会儿,天上之物已经飞近,吱吱尖叫着扑向她,声音刺得人脑袋一阵闷疼,竟然是一群天鼠。梅六手中衣衫急挥,然而右腿的麻痹感已上升到腰间,逐渐便要控制住她的半边身子,哪里还能施展轻功逃离。
难道今日竟然要命丧此地?命丧一群来历也没弄清楚的人之手?面对扑天盖地而来的毒虫飞蝠,梅六脑子里突然浮起这个念头,只觉荒谬之极,也不甘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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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地舔过匕首乌黑沉敛的锋口。
纪十面无表情地看着,脸上惯常挂着的甜笑早已敛起,半晌之后,她拿着匕首走到子万面前,抓住铁链的一头,在贴着肩胛的位置由下往上运力一切。虽然她已尽力小心,但是铁链毕竟不比普通的绳索,加上着力点悬空,就算那匕首削铁如泥,依然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扯动。
铁链如期断在两截,一截哐当落地,另一截还嵌在琵琶骨上。纪十抬眼看了子万一眼,见他紧咬着牙关,额上青筋暴涨,显然在极力忍耐着。她本来想说些话将他的注意力引开,但一想到他开始看自己的眼神,心里不由涌上一股恼意,也就懒得多事,手一抬,果断利落地将剩下的半段铁链抽了出来。
大约是疼痛太过剧烈,子万终究还是没忍住闷哼出声,然后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力竭,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回墙壁,半晌没出声,也不知是不是晕了过去。
纪十将带着鲜红嫩肉和血丝的铁链掷于地上,毫不避嫌地褪下子万的衣服,露出那惨不忍睹的肩膀来。又将匕首用水冲洗干净,在火上重新炙烤过,然后手法熟练地将那穿铁链处的腐肉给剜除干净。
“可惜没酒。”她皱眉嘀咕,手上却没丝毫停滞,拿起之前便准备好放了厚厚一层止血草药泥的布带利落地按上那伤口,多加了几分力道,紧紧包扎上。
剜肉刮骨不可谓不痛,但是子万只在纪十说那句话时抬眼看了下她,之后便是几乎将牙根咬碎,也不曾再有更多反应。纪十自己便是个狠的,见他这样,也不由心中佩服,之前对他的不满便消散了许多。
等纪十包扎好,子万自己抬手穿好了衣服,就侧躺下沉沉睡了过去。他之前因为骨头上穿着铁链,根本休息不好,加上被逼着连赶了数日的路,体力早已透支,此时负累一去,心神放松,便再熬不住。
纪十收拾干净,将被血水弄湿的干草换过,到外面潭中把空了的几个葫芦装满水,然后放到子万身边,又在火堆里塞了两根最粗的枯木,确保短时内火都不会熄。一切安排妥当,留下小金在旁边看守,她便悄然离开了山洞,往白水镇而去。
梅六还在镇上,她必须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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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梅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突觉腰间一紧,人被抱着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了天鼠气势汹汹的攻击。头上斗笠落下,又无发簪可定,一头又厚又密的秀发登时散落开来。
紧箍着腰的结实手臂,萦绕在鼻尖的淡淡青竹之香,梅六一阵恍惚,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她被人追得滚倒在马下,眼看着就要被踏成肉泥,却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然后又轻轻放在地下。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他含笑看着她,眉如青黛,眸似春水,四周一片安静,让她仿佛听到了花落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她心中一阵酸涩,却又隐隐带了些许甜意,还能动的手下意识回抱住了十一郎的脖子。
即使天黑看不清容貌,但是救她之人除了十一郎,还会有谁呢?
只是这短短失神的功夫,十一郎已带着她从地上弹起,同时挥动手中衣衫驱赶开始发动第二轮猛攻的飞蝠,脚尖点在围墙之上,然后悄然落在院中。院子里一片安静,里面埋伏着的白衣人已被他开始借掷鱼篓之机引出清理干净,至于屋子主人,自然是哆哆嗦嗦藏在屋子里,紧闭门窗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十一郎抱着梅六闪身进了厨房,迅速关紧木门,轻松解决掉几只飞得快跟着闯进来的天鼠,然后在灶边摸到火石火镰,拿了把引火的干草点燃。做这些事时虽然因为抱着人不太方便,他也没放下梅六,只因害怕厨房的地上也有毒虫。
火光亮起,十一郎拿着燃烧的草把在地上照了一圈,见果然爬着无数蝎子蜈蚣,不止如此,门缝屋顶等漏洞中还在源源不绝地钻进来。他抿紧唇,并不慌乱,足下连踢,只是转瞬间便用码在灶边的柴禾扫开凶猛狰狞的毒虫,在两人身边圈出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