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有别,成义你不许胡来,哀家替你抱抱就好。粉团儿出落得愈发漂亮了,这眉眼脸蛋身段……啧啧啧,你小叔叔没福分呢。可怜的小粉团儿,这些年当皇上很苦罢?花一样的年纪,却埋在那阴阴暗暗的皇宫里。”母后似是很有感触的样子。
卓成义更有感触:“可不是!”
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嘿嘿笑,清亮纯净得一如昨天:“有什么苦的……心底有人,暗里有光。”
作者有话要说:薛云鹏:不必怜香惜玉!强上他!
96追夫记
彼时在雁门;卓颂渊告别麒麟之后不过两日,大约是分手时心内悲恸太甚;久违的毒发如期而至,褚良春预判的寿限果是到了。依当日情形,他本当客死归途。
要不是盛雪莲的木盒乃是麒麟早早派人特制;那三片遗落在盒中的叶子,必已枯了。褚良春发现这三片鲜嫩叶子的时候既惊又喜,精心炼制出了三颗救命药丸,苦口婆心劝他留住青山。
卓颂渊自深渊中经了一回希望,再跌落下来;又与麒麟永别,大事已成;他却早已不复当日心境;颇有些万念俱灰。若非褚良春苦劝他小侄儿尚且年幼,他几乎想要放弃服下那三颗药丸。
后来卓皇叔侥幸捡得性命回去,两年前,趁着春天薛大人亦归了楚京,将薛云鹏唤入宫中,当着小肉包的面,郑重其事将卓成义托了孤。一来是期望成义知了真相早早懂事,二来他还得靠他写信装病稳住麒麟,好让麒麟安心做她的女皇。
小肉包闻言大恸:“皇叔受了那么多苦……皇叔您为什么不早说,朕不能没有您的啊!”
卓颂渊闻声安抚侄儿:“臣不是还在么。”
卓成义泪水不住:“皇叔私自李代桃僵,却不问一问岳哥哥的看法,她必定恨您一世。”
卓颂渊声音迟滞了好一瞬,竟是无话可说,只能转而教导侄儿:“成义……并非李代桃僵,这乃丢车保帅。”
卓成义聪敏过人,哪里肯理:“朕一直当皇叔乃是谦谦君子,与我那小婶婶情投意合,如今看来,不过是朕的叔叔在欺侮别人家的小姑娘罢了!难道不觉得无耻?”
薛云鹏听不下去,不怕死地跪劝:“皇上少说两句罢,王爷险些就……他因无力回天,心中已然极苦。”
远方是可爱可亲的岳哥哥,身畔是数着日子就要失去的亲叔叔,小肉包根本无法止了这泪水奔流:“薛爱卿您说句公道话,皇叔若不答应戎皇那个疯子,便由得他玉石俱焚,又如何?岳哥哥……我小婶婶必定亦作如是想,大不了与他死拼便是。朕不晓得这些情情爱爱的滋味,但光想想皇叔从此就要撇下朕,朕便觉得天已然塌了!”
卓颂渊沉声斥:“皇上务请小声,臣无意让太皇太后知悉此事。”
卓成义压低了声,小肉手死揪住皇叔,盯着他的双目沉痛问:“岳哥哥难道不愿与皇叔同生共死,宁肯苟活?”
卓颂渊心如刀割,一时声音苍凉黯淡:“若存一线同生之机,臣……自问舍她不下。”
肉包子狠戾不已:“皇叔常教我,有一种情形下切不可心慈手软,那便是为人所制之时。那单遥只身去的雁门,皇叔大可将他……”
薛云鹏禀道:“皇上,当日那戎皇敢只身赶赴雁门,却早已在国内留下密诏,若是单遥未能按时安返戎国,戎国国内必有动作。臣之后并未死心,多方求证,却只得佐证,单遥那夜并非危言耸听,他是真疯,且做足了准备,杀启楚联军,面吞龙舍利,毁戎醴泉。单遥还在戎河之岸派驻了人马,取莲不成,他更要往戎河之中下毒,毁乾芝草石……届时不但我们永世再不可得那龙舍利,戎河下游的燕、楚两国百姓,常年饮戎河之水,更要遭逢涂炭……”
卓成义小肉手颓然垂下,以戎皇当日不可得即毁之的疯狂念头,救不回他的爱妃,哪里肯给别人以生机,皇叔留不留住那株金雪莲,却皆是徒劳了的。单遥看起来温和得像一只绵羊,不想竟是这种疯癫之人,不惜血本布下如此阴狠之天罗地网,只为疯求一株小小的救命灵草。
他的小小肉脸上写满悲愤:“山药那个混蛋如此趁人之危,朕将来必要踏平戎国,替皇叔报仇!”
卓颂渊无奈训导:“既说了是交易,便系各取所需,即便我将来走了,皇上亦不可发此不义之师,损皇上仁义之名,更会累及许多无辜。”
卓成义犹替他们不甘:“如今皇叔这条性命暂且失而复得,可我那可怜的岳哥哥,皇叔从此便由得她孤苦伶仃么?”
卓颂渊强作冷漠:“臣纵然欠她良多,自那夜始,旧日恩情,亦只得来生再报了。”
“皇叔不是还有三年性命!”
“只是或许三年,也许两年、一年、半年……”
“也或许长过三年!”
卓颂渊滞了滞:“臣最是清楚自己的情形,断然不会的。皇上可还记得今年元宵,臣领皇上便服去街上看灯看烟花的情形?”
卓成义答:“侄儿记得。”
卓颂渊缓声回忆:“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去岁……臣亦领你岳哥哥看过的。”
卓成义倒没嫉妒麒麟,只眨巴眼等下文,皇叔却再不肯往下说。
烟花寂灭时,小东西倚在他怀中吃一根糖葫芦,根本不肯抬头看一眼,说是最不喜看烟花,于繁华中见这无常,实在是残忍,不看也罢,吃的东西才是最可靠的。
小东西总是一副摧不垮的模样,其实心思比谁都脆弱。老燕皇去时,麒麟的记忆已经太过惨痛,他再跑去她的人生中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
“父皇临终就孤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却说走就走……什么是辜负,这才是最大的辜负!”
虽然薛云鹏情绪尚佳时亦说:“若换作臣,臣就携了她私奔,与她作一对世间最寻常的夫妻,用柴米油盐来消磨她,耗满三年,直耗得两看生厌,你看她还会不会因为你这老头子离开而悲痛欲绝!”
卓颂渊哀伤地想,云鹏说的是他自己罢,麒麟从来都不嫌自己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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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卓颂渊就算想要离开水榭,也早已不及,卓成义大声唤他:“皇叔!”
他凛了凛眉头,那时候小肉包一夜长大,日益懂事,待今年秋末侄儿满十五岁,他便打算卸了这顶摄政王的帽子,归权由他亲政。
成义如今年岁渐长,抽了个子,满肚肥油消却,眉眼间添了俊逸之气,竟也有三分肖似他这位四叔。昔日的小胖子如今清减得可以,平素躬勤吏治,很有些君王之姿。
何以到了麒麟跟前,就似个长不大的孩童一般,和他的岳哥哥分别三年,竟是又搂又抱,亲昵得毫无隔阂?
而他自己,不过是想放了胆子贪看一那双灵动的眼,笑着道一声“久违”,都觉得喉头梗阻,说不出一句话来。
卓颂渊并非想要离开,卓皇叔只是有些担心,今晨的呼吸之中隐隐带些刺痛,他当下的面色必定不好,恐被母后和她看出了端倪。
他缓缓望去,那张笑靥比这明媚春光还要耀眼,她就那样无波无澜地对他笑了,就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近日楚京之中疯传燕女皇秋天大婚的消息,她终于是要娶了,在这样盛放的年华,也不知那个沈谦……是个甚样的人,她如今心底的人,暗里的光,就是那个沈谦了罢。
此时她不该在燕国忙碌婚事么,何以远赴千里,跑来串这个门,难道她只是来看……他不敢自作多情。
卓成义急招手:“皇叔快过来坐。岳哥哥愈发好看了,是不是?朕昨夜差点儿就没认出来!”
原来她昨夜就到了,竟是悄无声息的。
“岳哥哥,你看皇叔有没有瘦些?”
方才卓成义一直在问麒麟,见了皇叔头一句话要如何开口。此刻那个影子出现眼前,她的心骤然被提拎到了尖尖上,方才发现,在说第一个字之前忍住泪水,才是更为艰难的事情。
水榭外的阳光晃眼,麒麟望得眼睛生痛,只是一味傻笑,眉眼弯弯:“是瘦些了。”
一餐饭独独太后话多,将麒麟赠她的美食美酒一一试过赞过,又分与诸人品尝。
太后往日素不喜岳麒麟那臭小子的,如今知粉团儿是个姑娘家,反倒亲热不已,往那张粉脸上摸了又摸,直叹自己没个女儿。
麒麟却仿佛换了个性子,雍容大方坐在那里。太后与成义问一句,她方欢欢喜喜答上几句,言辞得体又透着亲近,十分招太后喜欢。
却绝不同皇叔交谈一句。
二人目光一度相撞,他望见她剪水双瞳忽而亮了,便也淡笑着贪看一会儿,四目胶着,连空气都是黏的,一时有如时光倒流。
卓颂渊本想问一声麒麟此来用意,方欲张口,却闻卓成义道:“我今日分明让赵公公吩咐了这是家宴,皇叔怎不带了四王妃一同过来?”
成义这坏小子就是故意的,也不知动的什么心思。他分明知道他王府那尊四王妃只是个逢年过节应付母后用的假货。他是请了他一道帮忙写信瞒骗麒麟,可他也不至堪堪在这当口说出来罢。
卓颂渊只好答:“王妃去了东郊礼佛未归。”
太后不满道:“问十回倒有八回在那儿礼佛,哀家看你那媳妇儿,不如长年住在东郊那座破庙里算了。”
卓颂渊恭谨答:“儿臣明日接她回来便是。”
太后哼一声,很是不快:“还随她礼她的佛罢,见了面简直要了哀家的命,问三句答一句。”
卓颂渊诺诺应了。
麒麟眼波里的水光渐渐黯去,直至一餐用完,再未往他那厢投来一眼。
散席归府,云鹏显是得了麒麟前来的消息,过府相问来了:“人呢?人都来了王爷居然没有带回来?王爷的本事呢?”
卓颂渊苦笑:“本王哪里有那样的本事。连她为甚忽现于此,都没曾开口相问。”
薛云鹏思忖:“臣琢磨着陛下与皇上的私交,不会是亲自过来发喜帖的罢?这么说,皇上今秋要赴燕国去喝燕皇陛下的喜酒了?”
卓颂渊一怔:“是么。”
薛云鹏话中有话:“王爷同意让皇上去么?”
卓颂渊强笑道:“皇上大了,许多事哪里由得本王?过了今秋,我便……”
薛云鹏前阵亲见他咳了一回血,一直很有些悲观,这一日倒一反常态,居然未就麒麟到来之事大作文章,好言劝慰一番,又说了几句正事,方才先行告了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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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三日。
无念很是尽心地为他一日跑三趟宫中,打探麒麟的消息。这日报的仍是:“太后许是自己没有女儿,非留陛下宿在慈宁宫,日日也不放人出来,皇上亦天天跑去窝在一块儿,丞相也被太后传唤了好几次呢。他们也真是的,王爷孤苦伶仃的,好容易得与陛下重逢一回,就这么变着法儿阻挠,听闻陛下再过两日便要回去了的。”
薛云鹏在旁道:“听闻那个沈谦托陛下送了太后许多价值连城的失传字画,那厮为甚要巴结太后?”
无念忿忿道:“那个财主能有什么,多的是兽皮兽衣,想必欲同针工司做什么买卖,那是太后直接过问的。他对楚宫之事真是门清。”
无尘木着脸:“太后掌管针工司之事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不会将楚宫之事说与沈谦的。”
薛云鹏又问:“可说了陛下究竟为甚迢迢来此?”
无念支吾着:“不就是……”
无尘适时地搡了他一把,不让他说下去。
薛云鹏恍悟:“看来臣的揣测……是真的,也不知陛下的喜帖是不是金色的。”这厮居然不曾劝王爷入宫逼问麒麟,只反复叹了两句女人心海底针。
三日来,卓颂渊极勉力地服药休息,绝不敢将时辰多耽搁在公务上一刻。生怕欠了休息面色不好。闭上眼睛就是小东西如今的样子,耳畔仿佛又是她往日嗔怪的话:“颂渊你又不知珍重了,再不好好歇息,你信不信孤明早不给你亲了?”
然而小东西终是恨了她的。
这原是他一心所求的结局,临头之时,他居然还感到有些委屈,自己这个叔叔,果真是太无耻了么?
薛云鹏在旁笑问:“王爷……臣托人弄了一批新酿,昨日刚刚送到府上,今夜若是无事,王爷肯否过府赏光?”
卓颂渊本不肯应,万一……万一她来看他,岂不要吃了闭门羹?随即又觉实在自作多情,麒麟断断是不会来的了。
薛云鹏笑他:“陛下那里都淡了,王爷心中却还惦着,原来放不下的是王爷您啊。”
卓颂渊唇动了动,不用再过多久,他便也能真正放下了……
薛云鹏笑劝:“来罢,我与王爷一醉,同消情愁!”
卓颂渊自嘲地笑:“本王哪有什么情愁,是我对不起麒麟……如今她还肯对我笑,已然不错了。”
薛云鹏拍他的肩:“王爷真是个傻呵呵的情痴?陛下对你笑,那已然是三天前的事情啦,陛下生得漂亮,陛下为人又好,不知多少人宠着陛下,她将来前程一派光明,王爷大可安心。来嘛,臣的寒舍很不值得王爷一顾么?”
卓颂渊想想也是。一腔傻傻相思,全在那个小东西身上,以至于薛云鹏今日很不正常,他都未曾觉察。
关于重逢,他亦怀过许多揣想,也想过万一真得神相助生了奇迹,又要怎样飞奔去她跟前,学一个同她一般年纪的少年人,无赖地要她谅解当日艰辛。只是那些憧憬,每每总在渐频的毒发攻心的苦痛之中,消隐不见。
一切大约真的过去了,真正的重逢终于降临,旧日的心思落地,便由它破碎于尘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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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云鹏这个骗子,让他去喝的哪是什么新酿,结果拿出来的却是陈年的梨花白。
去岁麒麟临行时,在王府生日宴喝的便是此酒,那夜人尽散去,麒麟坐在他怀里赏那十四的玉壶,一口一口,渡给他的便是此酒。
梨花白是温软甜蜜的酒,沁人心脾,却难深醉。这一夜卓颂渊却喝得有些醉,他回府上白夜时身子晃了下,无尘担心地问要不要换车来接,他挥开无尘,自己打马往宫里走。然而因为夜深,宫匙已下,他再借着酒劲,仍是不忍去拍开那扇门,便又讪讪往回。
口中漫着梨花白的甜香之气,薛云鹏这个混蛋,枉为他二十多年的好兄弟,见了疮疤竟是这样揭的。
不过卓颂渊知道,自己亦是一个混蛋罢了。她就宿在在不远处的宫中,与母后成义言笑晏晏——她明日就要走了,他却再不敢见她,哪怕拍开那扇门,好好笑着道一声别。
其时路上忽起了风,不多会儿便下起雨来,他半淋着雨归府,府院中的坠坠晚樱,被方才一阵雨打风吹,落樱胡乱铺了一地。去岁樱花宴归来,麒麟还曾大赞,那一片樱花林的白粉颜色,却是不及这一树的芳华。
如今徒留满地的樱花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