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发狠若此,两位老朽居然吓得抖了三抖。张王二人知道无力回天,也只好缄了口,乖乖辅佐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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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纵马驰奔,一路向东。
是时段延卿已然正在奋力收复辽阳,隋喻所部一经加入,不过半日,辽阳便被收了回来。麒麟命段将军趁胜追击,将辽军赶至了辽河以东。依本来战术,这已然够辽皇喝一壶的了,老儿起码得为此休养生息大半年。
岳麒麟却嘱段将军在辽阳守着,自己同隋喻从辽南绕行,翻山越岭搜到了在辽东养伤的辽军主力。
女皇连杀带赶,将辽军赶至东北向数百里外,连续活捉辽军数名大将。
至此,女皇陛下想要的立一立威目的当是已然达到。
辽皇的确入张含所说,打劫一票,捞一票糖吃,吃完也就罢休了。依照此刻哆哆嗦嗦躲在东北角的辽皇的预想,辽国同燕国这对老冤家,一百年都是你挠我一下,我捅你一刀,这么过来的。如今你个女娃娃把我一下打回一百年前,总该收手了罢?
按照常理,灰头土脸的败军自此当开始惨兮兮地重建家园,而得胜方的小女皇,这就该班师回朝了。
不过半月有余,张涵王彦乃至沈读良等人,一直在京中翘首以望,毕竟新皇带走了那么多人马,还命死锁消息不肯求援,万一……他们是个个喜望她得胜,又个个心头没谱。如今众人得了战报,皆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自己果然没有押错宝,多年力挺的小女皇此番终于扬眉吐气,陛下实在是太争气了!
连隋喻都劝:“陛下见好就收罢,辽军此番,没个三五十年,怕是歇养不出气候来了。”
郁闷的人果真是惹不起的,岳麒麟作为一个被悔婚被辜负的郁闷得要死的人,即便听了这话,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三五十年,朕不喜子孙后代都被人欺侮!”此话一出,她猛地想到她的小阿鹿,想到他们当年约定的四个孩儿,一时心如刀绞,咬牙厉声道,“三五百年也不成!你自己点算点算我们多少兵马,他们还剩下小猫几只?杀。”
自此江河山川不过是脑后的风景,烽火将北国冷冽的冬天烧得火光冲天。
辽军根本就成了她的发泄对象,她不依不饶,携剩勇一气再次奔袭几百里,直直杀得残军节节败退到了辽国都城,攻城前一日,
麒麟命人将辽国大将军的脑袋挑在城头上展示。
攻城之夜,太尉自京师发出的后援之师正在来时的路上,胜券在握的麒麟邀了隋将军一同于帐中喝酒,麒麟笑话他:“隋将军首披战袍,便立此头等军功,回去不知有何打算?”
隋喻不好意思道:“哪里勇猛得过陛下。陛下如今的胆识,隋喻少时,实是……料所未料。”
岳麒麟揶揄地笑:“你想说我们岳家人都有一腔匹夫之勇,你直说便是,不用藏着掖着的。”
隋喻急辩:“陛下,臣真没……”
岳麒麟逗他:“隋将军今年二十有一,此番班师回朝,总该张罗娶妻了罢?”
隋喻偏开脑袋,垂目叹:“此事……”
岳麒麟径直问:“将军如此犹豫,可是因为当年那伤?”
隋喻红了脸:“陛下……”
岳麒麟拍拍他肩:“ 你怕燕国的医生治了没面子,褚神医来信说明春会发她的小徒儿来燕采药,到时候让人家给你看看?不要讳疾忌医么。治好了朕给你指个软软的小妹子,幸幸福福过日子。”
隋喻实在不好意思接话,半天才应了声好,又酸道:“摄政王才幸福……”
麒麟啐一口:“隋喻你这是在存心报复朕罢,哪壶不开提哪壶。”
隋喻不理,仍问:“摄政王对陛下……这是在欲擒故纵么?”
麒麟摇头:“欲擒故纵?他恐是担心朕变不成他希望的那个千锤百炼的模样,故意在炼我烤我呢,朕遂他的意就是。”叹了一声,又有些哀伤,“也不知那人遇了什么难事。”
“陛下回朝后,还打算去楚国寻他么?”
岳麒麟揉揉鼻子,哼道:“寻他作甚?他不是浑身的能耐?等他将难事一了,自然就会回来的。朕就继续等着,依他所望,成为更好更配得起娶他的人,就不信这辈子等不到他。”
隋喻都替麒麟忧心:“那个陈婉秋,您难道就不忌讳……”
麒麟嘿一声:“朕理他就输了,我还不知道他?卓四叔那是黔驴技穷,挡不住朕的凌厉攻势了,便给朕找来一个陈婉秋。朕要是逼得他急了,他再给我编出个婉冬婉春婉夏来,朕岂不要烦死?有个人曾经教过朕,耳听为虚,眼见亦未必为实……虚虚实实,人之信念看不见抓不着,听来或许还很可笑,有时却能如黑暗中的烛火,为人点亮前路。朕都记着呢。”
隋喻皱眉:“臣好生羡慕陛下,臣若有陛下一半自信……”
麒麟摆手打断他:“并非你说的如此,朕这个人冲动短视好吃懒做好逸恶劳……一身的短处,到死也未必能成为他说的那什么明君。不过,隋喻你看见远处山头上那烽火了么?那烽火虽然经年,千百年后却终是会熄的。但这世上却有一种人,他对你说你说的话,再大的风吹不灭,再大的雨浇不熄,再无常的世事,也毁不却。”
隋喻望望火光里,麒麟面上闪耀着的光芒:“祥瑞……”
他们出帐时天色灰亮,远处前锋将军递来捷报,援师已然占据了辽都,城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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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辽皇陛下留给辽人的临终遗言是那么一句:郁闷的人是惹不起的。”新年之后,远在楚京的薛云鹏,将刚自燕过传来的战报,禀给卓皇叔的时候如是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辽国这个国家了,他留什么遗言,也是白留。”
卓颂渊去岁大婚,麒麟却未送什么厚礼,却送了他十坛子白露霜。知道的人皆很不解,这个燕女皇从小出手就一向很是大方的,即便不能同皇叔结好,也不至于小气至此罢。
唯有皇叔自己明白此中深意,心中如有小猫轻挠,数个梦里,皆是麒麟泪眼汪汪的模样:“颂渊你负了我,我另寻一个美郎君,过我的逍遥日子去也。”
也好,这不正是他所盼望的?
他万不曾料想,小东西居然会豁出去,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当初他放心她归国,便是因为天下大势已定,辽国即便是个小麻烦,燕国南有楚国,北有启国,无论如何无人敢真正欺负麒麟。
而卓颂渊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生气、当高兴,还是为她骄傲。沉默半天,暗知此事尘埃落定,那个胆大包天的新君想必早就大胜还朝,此番正在朝中接受朝贺呢,便只问了一句:“她人怎么样?”
薛云鹏晃晃手中信:“想不想看?是写给臣的。不过关于陛下本人,信中只得一句,‘小伤,已愈’。”
卓颂渊还想去抓那信,薛大人手一闪,笑道:“信也不是她写的,隋将军说,陛下没有工夫写信,故而请他代笔来着。”
卓颂渊的手终是徒劳地垂了下去。
薛云鹏宽慰他:“怎么了?王爷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如今有了出息,王爷倒不高兴了?如今谁敢欺负我们女皇陛下?臣听那来使很骄傲地说,‘女皇陛下一口吞了辽国,如今她在朝堂之上无论说一句话,行一步路,都呼呼带着风声。陛下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呢,我等应该再听话一些才好……’话虽夸张,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啧啧,岳麒麟那小子……后生可畏啊。”
卓颂渊不快:“没大没小。”
薛云鹏故意激他:“什么没大没小?她又不是我嫂嫂了,还不得说一说么?”
然而卓颂渊并没有理他,他的小东西长大了,意味这一切,真的过去了。
就这样,春风绿了,酷夏过去,严冬袭来,春风又绿。
又是一年春到。
距离那一年的樱花春宴,已经足足三年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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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仍是时常有礼物送来楚地,每一季都有最好最新鲜的吃食送去宫中,然而那些都是燕国礼部循例送给上国的贡品,岁岁如此罢了。
今春禁军进了一批良驹,并非大宛种,却是燕国战马,卓颂渊问过马的来历,却被告知,这些马匹并非燕国进贡的马匹,而是正林苑问燕国新购的战马。
摄政王很是不解:“本王记得燕国从前是不往楚国卖马的。”
那位小马倌是个新来的,并不知道那许多往事,只说那闲闻:“燕女皇是个多会做买卖的人?这两年燕国战马高产,燕国国内消化不完,她便出了新政,凡是贩往楚国的牲畜,赋税减半,还在燕南圈了一块所谓农贸交易区的地方,那些牧民都疯了似的,往楚北贩猪马牛羊、连肉干都贩,生意火爆得很。燕国的牛肉干真的很美味呢,听闻那女皇陛下是个吃货,只要她说好吃的肉,楚北都卖疯了。”
连薛云鹏都听懵了:岳麒麟是个吃货不假,问题是她有这脑子?颂渊教了她许多不假,可不曾教过她做买卖啊。
里外一打听,了不得,大消息!
前头那个老狐狸喜战喜练兵,搞得全国不事生产,国库空虚,给女皇陛下留了不小的亏空。女皇犯愁啊,臣子们个个只知道劝,陛下,我等可以再俭省一点,两顿饭并作一顿吃。只知节流,却不懂开源,女皇哪里答应,索性招了许多富商入宫出主意。
有个姓沈名谦的燕国富商,便是女皇陛下相上的生意上谋士。这个沈谦乃是沈读良大人的侄儿,此人做买卖做成了精,年轻轻把那点本只可算是殷实的祖业,做成了富可敌国的大买卖。
女皇陛下喜欢用什么样的人在跟前出谋划策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位沈谦,他未婚。
他未婚也并不打紧,但听说这位沈财主,他出手还阔绰,女皇夏天想吃荔枝,他便千里加急为岳麒麟南下闽国采荔枝,女皇冬天想吃暖锅,他二话不说,拉着他的巨型雪犁,载着岳麒麟就上她舅舅家玩去。完全就是一个十二时辰待命的知心土豪。
薛云鹏如临大敌:“陛下还不曾给您来信?”
卓颂渊摇头,自他前年成婚之后,小东西除了那十坛酒,就再未曾给过他来过一片纸了。
“给皇上呢?”
卓颂渊仍摇头。
薛云鹏趁机劝:“如今皇上愈发懂事了,您比去岁可是轻松了许多。既是日思夜想,还不若去燕国看看来得踏实。”
卓颂渊只是摇头,自嘲道:“当初我本未料到可以活到今日……何苦再去扰她?”
薛云鹏最不爱他说这个生死之事:“您万一真的可以活下去,真打算同她老死不相往来?”
卓颂渊瞥他,随即又笑:“云鹏若有牵挂,自去燕国便好。万一之事,还是不要玩笑了,我如今……”
薛云鹏急问:“王爷近来肩背还痛得厉害么?”
“尚好。”
“胸口痛呢?”
“也还好。”
“那……”
卓颂渊淡笑:“近来竟是开始咳血了。”
薛云鹏骤然攥紧了拳:“我总觉得依陛下的性子,有一日听说您就这么去了,必会恨您一世……”
“云鹏,你最不喜我托孤,我今生却对你托了再托,你都生厌了,又何况……如今山高路远,她那里又有了……心中若是淡了,就不会再生恨了。”
薛云鹏想起自己那个线报,说是亲眼见着沈谦将岳麒麟从马上抱下来!
他又不敢告诉王爷,只得忿忿道:“您这头是假大婚,她那头却是真**……不过我倒忘了问那沈谦,真不知道长什么德行呢,她就……真是饥不择食!”
卓颂渊斥他:“仔细你的措辞。”
薛云鹏无能为力,只得凭空又挥了一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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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麒麟那处的确与那沈谦打得火热,不过她是为了国库的银子,沈谦是为了自家的买卖,也算各取所需。尽管朝中保守些的老臣总有微词,也有劝她干脆娶了那个沈谦的,免得他沈家富得流油,有朝一日反过来胁迫朝廷。
麒麟自然不理,沈谦算什么,她是娶过人的,而且一生一世只娶那人。
麒麟多少希望他知道沈谦的消息。虽然婚事未完,那人削铁如泥的当归剑却仍在她的手上,他未曾要回去,他便还是她的人。她若是违了誓约,他总该来质问一声的罢?
只是皇叔……如何还不曾回来?世上居然有这等铁石心肠的爱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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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清明格外冷些,塞外的朔风夹着雨,拂在脸上竟然有些疼。
这日一早,麒麟去了一趟皇陵,孤零零呆立一阵,与父皇说了几句,随后便命众人打马回了城。回程路过岳长宁的墓,她想起这位堂姐究竟也是个苦命的人,遂想着为她的坟头上亦锄一回草。
不想在岳长宁的坟上,她竟遇到了一个久违的人——戎皇。
单遥双眼红通通,戎皇陛下乃是私下来为长宁扫墓的。按道理,隔壁的皇帝过来串门,是该通传她燕国皇帝一声。但论手续,人家又很是齐全,也没打算跑来作乱,不过上个坟罢了,不想兴师动众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麒麟听喜望打听的消息说,戎皇并非头一年来给岳长宁扫墓,去年和前年,他都来过的。
岳麒麟同那戎皇木木寒暄了几句,默默骑着夜骢回到宫中。
时间真是可怖的东西,再能忍的人,再逞强的心,再坚信不移的事……
岳长宁同单遥那样的交情,单遥尚且晓得一年为她上一次坟的,何以她的爱人,竟是一去不回?
隋喻过来禀事,看到这泪人亦是呆了:“陛下……”
麒麟懒得避开隋喻,只顾抹泪道:“他不能因为嫁的是个小呆子,就欺侮朕罢……”
呆子?隋喻暗想,何以那沈谦昨夜同他喝高了酒,还向他哀诉陛下这小东西鬼精鬼精的……他苦笑,所以他隋喻现在终于沦为知心哥哥了是么?
麒麟这夜睡得极早。不知为什么,自从归燕,她往昔入人梦境的本事,这些年也似是失灵了。麒麟还道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的缘故。
不过这一夜,她大约真是哭得太累了。
95小重逢
次日凌晨;岳麒麟将隋喻唤进宫中;双眼通红,急问他知不知当年之事皇叔罩我去战斗。
隋喻十分无辜:“当年臣刚到楚北;便随陛下一同北上回了宫;当真不知发生了什么。”
岳麒麟又问:“那你知不知龙舍利为何物?”
隋喻思索左右,面上忽有些红:“阿青有回入宫为陛下请完脉;回去倒是同臣提过此物;臣却没听过。”
阿青是个楚西来的小姑娘,家中本亦是杏林世家,前年拜在褚良春门下,去岁被褚良春发来燕国收药,岳麒麟邀了人家给隋喻瞧伤。小姑娘将隋喻料理得有些起色;便回楚国覆师命去了。怎料今年开春,阿青又回来了,说是肯不计报酬,留在将军府,给将军当个贴身的郎中。
开春时岳麒麟听闻阿青回来了,也觉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