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依言送去,皇叔知是母后送的,黑脸将水往桌边轻轻一顿,宁愿半口不沾,就这么干熬着。太皇太后瞧着愈发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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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时皇叔将岳麒麟送至殿门,只简短嘱咐了一句:“车内等我。”
他声音低哑惜字如金,显见得是被方才那碗辣椒羹呛坏了喉咙。岳麒麟忧心回瞥一眼,目送皇叔重又入了千秋殿的侧门。
卓颂渊再出殿时,重华殿外一轮满月孤零零悬在中天,看起来似是覆了层迷离水雾,却不若昨夜那般清明。
岳麒麟已然靠在座位上静静睡了,披着那条鹤氅,仍是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睡着。月华如银如练,隔窗洒在她的脸上,树影一晃,月光便在车内似水漾开。
他本想替她掩一掩鹤氅,刚一触着领口,岳麒麟却醒了,见他便笑:“皇叔?孤还道这么晚您已然忘了出宫呢。”
卓颂渊不言语,岳麒麟只道他因为辣椒一时失了声,愈发的过意不去:“听无尘说,皇叔年年中秋夜皆是宿在宫中,今夜出宫不要紧么?”
“明早闽皇离京,我须得在宫外亲送,故而不能夜宿。”
岳麒麟觉得他声音尚好,只是听起来略略低黯疲累:“皇叔当真无事么?喉咙怎样了?五脏六腑可难受?皇叔这是做甚替孤受刑?孤可是很爱吃辣的人,别人不给孤吃,孤自己也要找来吃的。”
卓颂渊脸一沉:“胡来,近日不许吃辣。”
又来!
不过皇叔很快变出一个小食盒来,岳麒麟打开一看,是一盒翡翠虾饼。
“一席佳肴,一晚上想来只喝了一碗红豆羹?放心吃,本王亲验过。”
就着月光,岳麒麟美美嚼下一块虾饼,隐约见他额前薄汗:“您的面色也不好,下回……不要替孤出这种头了。”比自己遭罪多揪十颗心。
卓颂渊显然不悦,递水囊给她喝,说出的话却更像是在自责:“怎么可能还有下回。”
岳麒麟吃罢虾饼,身上三块帕子全都给了他,也不知皇叔藏去了哪儿。害得她只得偷拽他衣袖蹭油:“皇叔?太皇太后就为解一口气,您还不让她解痛快了,毕竟昨夜孤的确是霸占了她的人么。”
此话颇多歧义,她自己话说一半,先笑出了声。
卓颂渊却愈发难过:“还笑,黄连好吃?”
岳麒麟轻轻揉了揉肚子,笑答:“孤这黄连又不白吃。”
“哼,被欺负了倒总像是赚了似的。”
岳麒麟掰手指头数:“光说肉包……哦皇上就是一脸内疚的样子,回头请孤一顿好吃的总是免不了的。皇叔这里估计也能赚一票……孤还真是不亏啊。再说皇叔在旁,孤哪里会受什么欺负,不要危言耸听了。”
卓颂渊哑着声音:“往后……若我不在呢?”
岳麒麟不明白皇叔何以忽而伤感起来,不是昨夜说好了要她留在楚国的么,岳麒麟黯然道:“您这是改变主意了?要把孤发回去?”
“不过随口一问。”
岳麒麟松口气:“那您担什么心。今日种种,比之我亚父的把戏,简直如同过家家酒。皇叔尚且亲身救过孤,如何竟是忘了?”
卓颂渊气问:“打算一直这么委曲求全?”
岳麒麟连摆手:“孤这哪是委曲求全,孤是懒得同无可奈何的事情较劲,那得活得多累。”
车行夜路,行得极缓,窗外水般月色悄悄滑进来,岳麒麟伸手去抓,却当然抓不到。卓颂渊也不说话,只淡淡看她徒劳地去抓那月影,又任它粼粼淌于车中,最后恣意溜走了。
岳麒麟想了半天,终于道:“皇叔啊,孤能不能说句不当说的……”
皇叔倒极爽快:“没有不当说的,说。”
“孤看见您连王公公递给您的水都不肯喝,皇叔方才折回去,不是同老人家闹脾气了罢?不是孤同皇叔说教,跟亲娘有甚道理可讲?能讲理的那便不是亲娘。您不曾落到孤这地步,故而不知,现在孤就算是想有个同孤不讲理的人,也再没有了。”
卓颂渊听得难过,实言道:“回去是有别的事,不曾闹脾气。太子安心。”
岳麒麟嘿嘿一点头:“那就好。皇叔我们这是上哪儿?”
“我家。”
岳麒麟从未上过王府,乐得跑去叨扰,自然连连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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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花睡去,太皇太后却几难成眠,召过王公公来问:“你说小四今日散席,后又折了回来?”
王公公不敢相瞒:“是。”
“他难道不是想来质问哀家?”
王公公道:“王爷不会这样做的。”
“那他去了何处?”
王公公禀:“王爷是自重华殿出来的。”
太皇太后长吁一声,泪低垂:“他去小时候住的地方做什么……小四这是对哀家冷了心了。”
王公公知道太后对今夜之事心内甚悔,声声劝着:“王爷那般着紧,那太后往后便对那孩子好些罢。”
太后正点头,无非眼珠一转:“是啊太后,可以对那小孩好些,他肯定能帮上忙的。”
太皇太后本来正为皇叔吃了辣椒之事气这无非,此时讶然问:“什么忙?”
王公公一边为这无非默悼,一边未免悲哀,太后早年间威仪难当,年华渐逝,耳根子竟也渐软。王爷若是真能为她造个小孙子出来,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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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念见夜半更深,卓颂渊竟不送岳麒麟回府,却将人径直带回了王府。不禁又嘀咕开了:别邸金屋藏娇也就罢了,如今公然把孩子带回府,这是一刻都分不开啊。
不料王爷道:“你去薛府,将薛大人请过来。”
无念下巴差点磕到了地上:“现在?”
卓颂渊不耐烦:“你说呢?”
无念对王爷的身体愈发忧心,满心嘀咕着走了。
岳麒麟想起昨天有关薛大人的轶闻,不禁笑侃:“皇叔可是一日不见薛大人便睡不着?孤昨日听闻皇叔只吃薛大人给拆的螃蟹,皇上为此生了好一阵闷气。”
卓颂渊解释:“薛府就在昆郡,薛老夫人近日来京,那蟹粉原是薛老夫人为我预备的。”
而后才唤过无尘,让他从车中取了许多日常必备的物品,又默默递给了岳麒麟:“太子先去客房歇息,薛大人一到我便唤你,有很要紧的事。”
岳麒麟虽对从主人卧寝降档到客房的待遇略有不满,人却十分倦困,入客房倒榻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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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国老薛夫人年纪很大才得了薛云鹏这么个英俊倜傥的儿子,纵然这个官场他是混得左右逢源,家中却也不想他在婚姻大事上这般蹉跎下去,依老夫人有条不紊的计划,此番节后,她便该着手为薛大人相亲了。
薛云鹏在府中静静过了个中秋,尚不知道倒霉将至。这会儿大半夜被无念跑来传去王府,显然他也听了坊间最新传言,心情甚佳:“您倒是会挑日子。坊间皆传臣与王爷断袖,您这是大半夜独自赏月还嫌孤凄,邀臣携手共赏?臣身为旧欢是很受宠若惊,可您那刚娇滴滴的新欢小太子怎办?”
“混闹,太子就在府上,见了她切不可胡言。”
“人都弄回来了!是臣小瞧王爷了啊……”
“小点声,再让多睡一会儿,她才刚睡下。”
“我说您的嗓子怎么了?”
“辣椒。”
薛云鹏大惊:“您怎么能吃辣椒!中秋夜宴竟没有可吃的么!”
卓颂渊低声道:“是母后为昨日之事,有意作弄麒麟。”
他将夜宴之事简略说了。
薛云鹏也叹:“太后今日欺负人,确实欺负得出了圈儿。太皇太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要是知道您这条命都是小丫头捡的……还有您根本不能吃这东西,那是要懊死的呀。”
“你不要多嘴。”
薛云鹏急道:“太皇太后跟前我何时多过一句嘴?可小丫头身子总比您强,再心疼她,您也该顾惜自己……”
“她的情形更不能吃。”
“臣不问别的,现下您的情形如何?”
卓颂渊紧抿双唇,踱到窗边,月华满襟满袖,他的面色却已是不能以惨白来形容:“方才散席之时毒发攻心,往重华殿内暂避了一阵,现下已然无事了。”
薛云鹏极聪明:“所以您连夜召臣来是为……将恩觉寺一案始末告知太子?
卓颂渊微阖首。
“王爷不是一向不忍?臣一直主张让太子早早知道,小孩子说懂事也就是一夕间的事,不若将您的事也一并和盘告诉她算了。”
卓颂渊厉色道:“你敢!”
薛云鹏神色委屈:“我不说就是,您不要这样!您这种时候自然脆弱,好容易有个合心合意的人……臣很是愿意看王爷伴小姑娘走完艰途,柳暗花明呢。”
卓颂渊苦笑道:“承薛大人吉言。”
薛云鹏转身去端茶,一晃眼却见岳麒麟立在书斋门前,睡眼仍惺忪,却是笑嘻嘻的:“薛大人刚到么?一来就在溜须拍马了?”
38说当年
薛云鹏张大了嘴;一脸惊愕回头望着皇叔,这小孩究竟听到多少?卓颂渊面上仍是平常无波无澜的镇定样子。
岳麒麟一脸懵懵的哈欠样;不客气道:“皇叔,孤晚上的确实吃少了;几个虾饼好像不够填肚子的呢。”
皇叔好脾气地问:“不然吃碗面?想吃什么面?”
薛云鹏暗笑:就王府这个厨子;让他变出一碗光面来,大概已经勉为其难了,还什么面;王爷还是不要大言不惭的好。
岳麒麟思量半天,提的要求居然很体恤:“花生凉小面;撒点花椒油和葱花就好。”
这个很是清淡容易啊,薛云鹏听着;不禁为那厨子松了口气:“听起来不错啊,顺便给本官来一碗罢。”
不料皇叔凶道:“不可以吃花椒,改成香油。”
薛云鹏瞪起眼睛:做什么管这么宽!
岳麒麟讨价还价解释道:“楚地的花椒比较香嘛,皇叔有没有听说,此地的花椒名曰大红袍,这名字……”
皇叔仍执拗:“不许。”
薛云鹏听得目瞪口呆,薛夫人同薛国老拌嘴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
眼见这二人就为这个吃面拌花椒油还是香油的问题你来我往,纠缠不休,薛云鹏实在待不下去,忍笑将手中案卷搁于桌上,作势就要出门:“咳咳,臣还是暂且下去退避一番的好,王爷过会儿得了闲,传我便是。”
皇叔陡然发现在不知觉中一直没入过正题,面上倒也有丝歉意,沉声唤他:“回来。”转而又问岳麒麟:“不吃凉小面了可好?府上有月饼。”
岳麒麟揉揉眼睛:“说实话前阵腹中装了不少月饼,孤今日再见这东西,兴致颇为寥寥。”
皇叔厉声道:“中秋岂能不吃月饼?”
薛云鹏也觉得,就是的呢,不吃月饼,来年怎么人月两团圆?
岳麒麟讷讷点头:“呃,好罢,好罢。”
皇叔见她不快,又附过去温言:“是酥皮流沙馅的,我让无念给你热了再吃。”
岳麒麟一听是这馅料,瞬间有了精神,眸子晶亮:“好!”
薛云鹏只觉自己实在多余,又在旁忍了半天,此二人终于为夜宵事宜商量停当,他才真正得了工夫禀告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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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今夜不招臣过来,臣明早也要来找您的。今日上午那真燕僧已从南营抵达了大理寺,臣赶早将他审完,中午还命人带钱秃驴过寺见了一面燕僧,好让他同这位相杀的好友话个别。”
卓颂渊问:“南营派谁送来的?”
“镇南将军命他的副将亲自送来的。”薛云鹏自怀间取出一封信递来:“隋将军还给王爷带了一封他的问安信,臣斗胆扫过一眼,啧啧,镇南将军这个人……真是一个谦谨之人呐。”
岳麒麟本来听说皇叔唤薛大人深夜前来,早已猜得那燕僧与自己必脱不了干系,而且是天大的干系。不然拖着自己在旁熬夜听案情,这实在不像皇叔的作派。
只是真和尚诈死去南方是为的什么?
钱大人又为什么要扮作秃驴?
他们所谋之事是什么?
薛云鹏语速极快,又是一语数关,恨不能讲一句话交代十件事情,岳麒麟听得一头雾水,卓颂渊笑着拦下他来:“你说得太快,麒麟不知前情,薛大人不是一向同本王夸赞此案燕太子功不可没?云鹏,你该从头说。”
薛云鹏瞪他一眼:“天底下的好人全让王爷一人当了!”当初是谁不让说,又是谁不允小姑娘犯险的?
卓颂渊只笑。
薛云鹏忍气道:“王爷是没看见那和尚的长相,若是见了,保管大惊。太子,说起来,此案多亏了那个钱秃驴,钱秃驴乃是一支奇兵啊。”
卓颂渊一味催他:“不要故弄玄虚,说正题。”
原来早年燕僧还不曾皈依佛门,只是名南下求学的燕国人,钱大人那时候也在岭南家乡上学,二人当过几年同窗。
巧的是,这二位一南一北的昔日同窗相貌惊人的相似,以至于二人若是穿同一款服色,师长与同学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因为生得相像,二人又都好赌博,较之旁人更谈得来,于是走得愈走愈近,宿在同一间学舍,同进同出,一同初入赌场,好得就似孪生兄弟一般。
那一年钱大人本来计划进京春试,却因一场赌局输光了全部盘缠。而同窗之中恰有位同窗将将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一时间歹念骤生,谋害了那人性命,那笔钱财十分可观,不但可留作日后赶考之资,哪怕在家乡置上几倾良田数间美舍,也是绰绰有余的。
不料黄雀在后,当日却另有同窗目击了钱大人行凶,很快报官指认。官差来前,钱大人闻得消息,灵光一闪,找着那位同自己长得相像的燕国同学,许给他大半赃款,要他从此握着赃款逃回燕国。
钱大人清清白白进了京,而通缉告示上所书,却是那燕国人的名字。
此后钱大人春试及第,慢慢升至礼部郎中一职;燕国人握着巨额钱财逃回国内,从此剃发去须,遁入空门,混迹成了燕国高僧。沧海桑田,年复一年。
当年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昔日同窗,本来天各一方,做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此生根本没有必要再相见。直到恩觉寺方丈修书,请那燕国高僧来楚说法。
岳麒麟本来困意丛生,若非皇叔说好了有要紧的事,她才不肯委屈自己睡一半爬起来。此番这离奇故事听到一半,她倒是全然醒了,却益发困惑:他俩那些旧事,同孤有何关联?
薛云鹏见小孩子全神贯注,月饼都忘了吃,得意地同皇叔递了下眼色:本官故事说得好,流沙馅的月饼算什么。
“钱大人那假和尚沽名钓誉,不愧是个敢动刀子杀人的,一向死硬死硬。今日本官反倒是审这高僧审得轻松,这真和尚怕死之极,大刑一亮,百样全招。太子您说聪明人是不是都怕死?本官就极其贪生怕死……哦,也不是,我们的王爷便不怕死,王爷……”
皇叔颇不满,厉声示意他回到正题:“继续说。”
燕僧虽在岭南读过几年圣贤书,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投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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