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宝货自然不能又甚了不得的事情可以诈她,车沿湖而行,便停在了湖畔的一个园子。那处草木丰茂,植物却生长得极有节制,像是长久有人打理。岳麒麟跳下车,一头撞在一个温软多肉的小怀抱里,卓成义泪如喷泉,搂上她边哭边蹭:“岳哥哥,要不是朕想见你,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朕了是不是!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岳麒麟被他哭得糟心:“丞相邀孤郊游至此,难道竟是皇上约孤私会?莫哭莫哭,孤也很想念皇上啊,怎奈……”
怎奈孤是个信口伤人的王八蛋,再也没资格进宫拌肉包子你念书了。
怎奈现下孤与小肉包居然只能郊外私会,说起来的确很悲伤呐。
她揉揉那只肉脑袋,捧起来细瞧,果真是一只泪光盈盈,可怜巴巴的包子。卓成义眨巴眨巴泪眼,眼眶便又溢出两汪清泪来,他不管不顾,将满脸的眼泪鼻涕一齐朝岳麒麟身上重又蹭了蹭,再细细嗅了嗅……咦,螃蟹的味道?
肉包子气血上脑,又羞又愤,迫切想要气哼哼指摘岳麒麟说的是瞎话,忙着吃螃蟹哪还会想念他这个肉包?分明是将他彻底忘干净了!
卓成义忿忿将眼泪鼻涕又往岳麒麟怀里蹭了数下,一发都还未及发作,身子却微微从地上腾了空,被人往后提离了足足三尺。
“皇上人前人后,皆当顾及君王仪态才是。”
卓成义落地连声应是,丝毫未有惊色,岳麒麟却猛抬头对上了那双不怒自威的黑眸。
丞相竟然坑她至此……馋嘴老儿,下回还有什么好吃好喝,看她还给不给他留着!
皇叔身后的湖面里本来有天光云影漂浮,而他这身深蓝暗纹云锦的衣裳,恰映得他身后这面湖水愈发澄澈碧蓝,岳麒麟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耀伤了。
而卓颂渊那双眼睛盯望着她一瞬未瞬,她怕伤了双目,很快低了头下去,恨不能将这颗头颅埋起来。
昨夜人散酒醒,其实岳麒麟曾在屋子里默背过一番话,大抵是有诚挚道歉的意思含在其中,以备万一今日在别邸遇上了皇叔,被当成飞贼捉去。结果任何准备不过是白费,那些话哪里经得起他这般咄咄逼视,她觉得那些句子就像被吞进了肚皮,没有半句可拽得出来见人。
“燕太子太子别来无恙。”
皇叔的声音目光有如芒刺,一一扎来她的心上喉头:“无……无恙。摄政王安好……否?”
卓颂渊原来听了久违的怯怯的声音,心头正暖,却又是头次听她用这个称谓唤自己,本来理所当然的称谓,此刻他却觉得周身如临霜降,缓缓答了声:“好。”
上回不欢而散之际,好歹还是唤他一声皇叔的罢。
卓成义边上嗅这空气中的味道,愈发生疑:二位寿星如何僵持成这个样子,皇叔方才还分明是切切盼着岳哥哥到来,如何人一来,他却全副收敛起来,一脸的孤傲相;这个岳哥哥就更过分,居然开口不叫叔叔!皇叔心都凉了你瞧不见?
卓成义这个东道当得辛苦:“岳哥哥莫怪丞相,这本是朕的主意。朕得知岳哥哥同皇叔乃是同月同日生辰,简直大喜,擅自请得太皇太后旨意,欲在朕的西郊围场,替二位寿星办场与众不同的寿宴。皇叔亦是前天才知的此事。”
围场……这是个围场?
卓颂渊究竟大度,总算先降了姿态同岳麒麟贺寿:“太子殿下千秋寿诞,本王虽未备甚像样贺礼,但……”
岳麒麟并未留意皇叔的话,她只知自己身在围场,面上早已是刷白一片,颗颗汗珠子沁于额头:“让摄政王费心了,小小生辰,于孤不过又痴长一岁,苟活一年,原不足挂齿……”
卓成义蹙眉同她耳语:“岳哥哥,你是怎么啦?你脾气一向很好的,今天好歹给朕一个面子嘛,皇叔虽不擅言辞,却好歹当过岳哥哥几天师傅,哥哥就算不喜欢他,也该尊师敬老,先开口祝个寿罢?”
卓颂渊却留意岳麒麟眼眶里的泪就要汪出来了:“太子可是身子不适?”
岳麒麟摇摇头,几欲落泪,末了仍是生生将那两汪水忍了回去,只引袖拂了一把眼睛,振作抬头强笑道:“没有,没有不适,倒是孤疏忽了,孤恭祝王爷千岁千秋,楚国国运昌盛,国祚绵长,呃……饭桌何在?孤既是来吃宴席的,便不客气地先入席罢。”
卓成义瞪圆了眼:“岳哥哥你不是饿成这样罢?皇叔什么本事就不必说了,无念早早来,都已然斩获下一头小鹿,一串野兔。岳哥哥看,宋哥哥也已然入了林子,宋哥哥骑射必定不如岳哥哥这样的大燕男儿,你怎么也得进林子斩获一圈,让朕长长见识,也杀杀我皇叔的锐气才是啊!”
岳麒麟额上冷汗频出,低首看看身上衣物,寻了个好借口:“这个……孤今日来得仓促,未……未曾着装啊。”
卓成义面上得意不凡,唤过赵公公:“呈上来,朕早有预备,大小衣样皆是赵阿公在鸿胪寺取来的岳哥哥的衣样,不能有错。”
岳麒麟本以为着装这个借口绝佳,低首一瞧,赵公公手中托盘里,盛的竟是一身簇新的白色猎装,云纹织锦,还有寿字暗花。这肉包子真懂往人的心窝子上戳,岳麒麟推又不是,不推……自从去年秋狩,她再也不曾搭过弓拉过箭了。
然而皇叔好声好气:“太子久不出门,今日若是无心狩猎,换上这身,本王领太子进林子策马奔一遭,出身汗也是好的。”
皇叔这话十分暖心,岳麒麟根本经受不住,低头泪又欲滴,接过衣裳低头点了:“孤这就去换了来。”
岳麒麟换了猎装,小肉包拉着她瞧了又瞧,再打量自己家叔叔,饶有兴致凑去同丞相耳语:“丞相,您看燕太子同我家叔叔,两人立在一起这颜色好看不好看?”
丞相望着那一白一蓝,连连点头,摸着胡须啧啧称是:“一个皓皓朗月,一个是瀚瀚夜空,燕太子若是那中天月,王爷便恰是那月中天了。两种风华,一般养眼。”
岳麒麟瞪眼老头子,低头看看自己,又瞥一眼皇叔猎装的衣料,恰恰正是同款不同色的一系云纹织锦,再抬眼看人……皇叔嘴角噙笑,神色温润,也正望着自己。
这下她的脸怎能不红。她怕这面色根本无颜见人,急急低头独自踱去湖畔选了马,唤上隋喻便入了林子,卓成义在身后唤她等一等皇叔,她装作不曾听见,一等未等。
岳麒麟许是前一天睡得晚,快马颠出一身薄汗,竟觉四肢乏力,腹中空空,嚷着要回去吃东西。隋喻笑她:“殿下的体力真是大不如前,胡吃海塞三天三夜,居然还嫌饿?”
她揉揉肚子,对隋喻的揶揄并不往心里去:“嘿嘿,孤哪里比得隋将军,今日大约是饿鬼上了身罢。”
她入了花厅落坐,小肉包随即满脸通红亦窜了回来,咕嘟咕嘟先灌了一桶水下肚,方问:“岳哥哥可是去了东头?”
岳麒麟摇头:“孤是按沿路标记,一直往西行的啊。”
“朕拽了皇叔往西一路寻你,如何竟是踪影不见!”
皇叔笑着陪坐下来,温润笑道:“太子跑得快,皇上追不上的。”
卓成义并不以为意,唤赵公公:“吩咐下去,上螃蟹罢。”说的时候他还有意无意瞥了眼岳麒麟,朕就是那么大度的人,岳哥哥有螃蟹不想着朕,朕却时刻念着你。
丞相望着这一桌螃蟹,沉痛地打了一个饱嗝,宋福气陪着悄悄也打了一个。
岳麒麟腹中固然饥饿,见了这桌螃蟹亦无食欲,只好嘿嘿一笑:“孤今日吃素……吃素呵呵呵。”
丞相与闽质子忙附和也称吃素。
三个吃螃蟹吃伤了的不吃,小肉包很是扫兴失望,唤过一旁的隋喻:“这位隋小将军,不如你来陪朕吃蟹?”
隋喻勉为其难道了声不敢,反被丞相拆穿:“哈哈哈,小将军哪里是不敢,分明也是同我等一般,吃螃蟹吃伤了啊。”
卓成义气得流泪,可怜兮兮道:“赵公公吩咐上菜罢,将冰果酒端给岳哥哥喝。皇叔,还是您陪朕吃个螃蟹算了。”
卓颂渊居然不肯惯着他:“臣……不喜食蟹。”
肉包子见自己安排的寿宴如此失败,泪宽如粉条,哗哗直流。
岳麒麟心中愈发生怜,好言道:“孤不吃蟹,孤拆蟹肉给皇上吃可好?”
肉脑袋顿得小鸡啄米一般。
肉包子吃两口蟹肉,嚼一口蟹膏,唇瓣都变得肥腻腻,挑了块筷子蟹膏喂给岳麒麟:“岳哥哥自己也吃点嘛。”
皇叔在旁咳嗽数声。
岳麒麟避了脑袋笑:“皇上,孤是真的……吃伤了。”
肉包有岳哥哥拆蟹肉,早已消了早先之气,叹曰:“这楚国的昆郡螃蟹,乃是最肥最美之物,岳哥哥好没口福。”
“是么,孤只吃过丞相从鄂州弄来的江蟹,也是不错的。”
丞相得意点头:“今年的蟹真是不错,我们老少三人连吃三天,鄂州螃蟹很得二位太子赏识呢。”
卓颂渊已然质疑地望向无念,肉包手摆了又摆:“没的比,没的比,皇叔,昆郡前些天不也给您献了螃蟹?您自己不爱,何以不将它赠予丞相……”
无念以袖遮面,大气不敢出,偷偷同赵公公瞪眼。赵公公十分无辜。
蟹这个东西,自己吃两只就饱,岳麒麟这会儿拆了四只蟹,那肉手伸过来随拿随吃,她拆得累死累活,盘子里总算慢慢攒起一堆蟹肉来,看起来才有了些许成就感。
于是她鼓起勇气,推出手中碗,对着一旁示了声好:“摄政王可是……嫌蟹肉拆起来麻烦?不如从这碗中取一些来食用?”
卓颂渊看她埋头劳作,手指尖红通通的,心下不忍之极,几欲训斥侄儿懒惰,此时又如何肯下这个箸,淡声劝道:“不了,太子吃些别的东西,莫要再拆蟹肉了。”
岳麒麟早有预备会吃这个瘪,被皇叔当场拒了仍是心中不快,讪讪收回了碗,紧紧咬住了下唇。
这时花厅之外忽响起个熟悉的男声:“微臣请皇上万福金安,请王爷千秋大安,最后再请小寿星安!”
卓成义霎时如临大敌:特意瞒着薛爱卿办的此宴,千叮万嘱那些家伙不要让他知道时间地点,这厮怎的灵通至此,皮厚至此!
薛云鹏已经朗笑着跨入花厅,卓成义肉脸抖了抖,尴尬笑道:“薛爱卿到此,想来是有甚要务?”
薛云鹏是真有要务来禀皇叔,坦然接话道:“臣找王爷确然有事要禀,王爷,可否借一步花厅外说话?”
卓成义正不知如何撒这口气,薛云鹏已与皇叔公然在花厅之外咬起了耳朵。
岳麒麟见着薛云鹏亦着了急,这么多天了,那和尚可曾有了下落?还有钱府究竟埋着什么秘密……她直觉一定是同她相关之事,不然薛大人当晚不可能那般欲言又止。故而她神情焦虑,亦往门口探了探脑袋。
小肉包瞧的十分焦灼,连声劝慰身旁小寿星:“岳哥哥,这个……薛大人不是故意来搅局的,他来找皇叔是真有要务……”
搅局?岳麒麟愣了愣,收回脑袋来继续拆蟹:“无事无事,皇上安心。”
卓成义亦同她咬耳朵:“岳哥哥,那晚朕托你办的事……皇叔后来真的看到不该看的事了么?”
岳麒麟回想一番,更是伤心,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薛云鹏同皇叔说完话,皇叔归席,薛大人重又入内跪下,说了番请安贺喜的话,卓成义很能装蒜,假意宽厚笑道:“薛爱卿平身罢,不如一起来用些螃蟹?皆是昆郡来的上好肥蟹。”
薛云鹏忙得焦头烂额,来的路上都在办公,何来这等闲心,望望皇叔,笑得竟是有些咬牙切齿:“不了不了,昆郡螃蟹近来臣都吃得快要吐了,府上还拆了包蟹粉给王爷送了去,想来王爷没有吃吐罢?不然也不能回了帖子连夸好吃。好了好了,臣还有急务在身,就此告辞,不扰皇上雅兴了。”
卓成义求之不得,允了他去。
薛大人留下的话涵义太深,花厅里一干人面色均不大好。
皇叔不吃卓成义请的螃蟹,皇叔也不吃岳麒麟拆的螃蟹。
然而皇叔给薛大人送了螃蟹,皇叔是吃螃蟹的,不但吃螃蟹,还连夸好吃,不但夸好吃,他吃的螃蟹还是薛府拆好的蟹粉。
这个薛狐狸,自己撇下这么通歧义丛生的话出了花厅,卓颂渊百口莫辩,只得低唤一声:“皇上……”
卓成义觉得累极,一搭都不搭理皇叔,沮丧往外走:“朕去林子里骑会儿马,岳哥哥你要不要来?”
卓颂渊又唤一声:“太子……”
正午的花厅亦被晒得热腾腾,岳麒麟咕嘟喝完手中冰果酒,亦不理他,径自追了出去:“来,来,皇上等等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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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成义人胖身法差,在林子里追逐一只兔子,不慎跌跤崴了脚,那些侍卫跟他们跟丢,那刻身边只得岳麒麟同隋喻两个伴着。肉包子痛得哇哇乱哭,于是岳麒麟差隋喻去取药,自己守着小肉包子。
卓颂渊听闻侄儿受伤,面色骤变,亲自领着无念、太医前往,一众人等听了,也吓白了脸前呼后拥涌去救驾。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卓成义的左脚踝上已然肿起拳头大一个小馒头,疼痛倒是尚好,已然能平心静气与岳麒麟聊天:“岳哥哥,方才那鹰眼看就要叼上了小雀,多亏你一箭吓走了那家伙。你箭术这般好,却仿佛不大喜欢行猎的样子?”
远处好似有人在喊皇上,岳麒麟咬了咬唇,仍坦言道:“并非孤不喜行猎,只是去年秋狩,孤的父皇……”
话说一半,早间那阵隐隐的腹痛竟骤然加剧,她瞬时发现手脚都变得冰凉无力,她只能以手肘半支于地,豆大汗珠砸在林间的枯叶上,清晰可闻。
方才……真不该贪凉喝了那么许多冰果酒的。
“岳哥哥?岳哥哥你怎么了?”
无念的声音愈发近了:“皇上……”
无念下了马,扑去皇上身边找他伤处,卓成义急道:“无大人不用管朕,先来看看岳哥哥,他好像病了。”
岳麒麟勉力撑起身子:“孤……孤没有事的,无大人身上可有热水可喝?”
无念神色慌乱:“这会儿小的哪里去给您变热水啊,王爷和雍太医就快来了。太子您面上何以全无一点血色?”
岳麒麟竭力想要站起来:“孤……想是螃蟹吃多……又贪凉……坏了肚子。”
无念点头,丞相也经常这样的,这些吃货,哎。
岳麒麟痛得无法直身,脚下一绊,差点朝前一个趔趄,却被个臂膀一臂捞了起来:“无念、雍太医,你俩近旁照顾皇上,隋将军护驾回宫。本王与太子有些旁的事情须得先走一步……”
无念喏喏应下,岳麒麟惊呼:“摄政王……”那人一言不发,岳麒麟竟已然被抱上了他的那匹黑骏马,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