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清跟在他身侧回道:“一日只给了一顿,没叫他饿死就是了。”又往皇宫的方向努努嘴,“大人,这小子是景仁宫出来的,回头想来是要让他在御前亲口认下罪状的。但若要红口白牙供出樊贵妃来,您瞧…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太阳洒下的光线透过树叶层层铺陈,树杈间有悦耳的鸟鸣,泊熹抬手在眉骨遮了遮,提了提唇,作出笑的模样,“我使他有,他便不敢没有。??
这声音寒浸浸的,笃清不寒而栗,垂首应了声,便不再多嘴了??
快到暗室前,泊熹忽然想起什么来,顿下步子打量笃清一眼,曼声道:“密果儿那头都疏通了不曾?也有个大半年了??…”他沉吟着,眉梢稍许耷拉下去,“他若不从,便只好将他妹子舌头割下来送到他跟前了,何必如此?你原话告诉他,叫他心里有个底,别因自己一时执念害了家人。??
密果儿是柑橘公公的徒弟,近两年开始在纯乾帝跟前得脸儿了,日后准是要接替他师傅在御前伺候的,现今儿在养心殿里数得上号??
笃清心中打了个突,知道这件事耽搁了太久,大人近来心情又委实不大好,稍有不称意便要拿人发作的,忙抱拳回道:“都妥了!这密果儿初时还咬死了不肯答应,等后来听说要动他家人,这小子才把心横了愿意按咱们的话做。??
买通御前的人向来不容易,何况是有头有脸来日必有大好前程的内监,人凭什么为黄白之物折腰?进而以身犯险?
泊熹推开暗室的门缓步踱进去,目光透过光线里飞舞的粉尘,看向了此刻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安子??
不过人么,总归是有感情的动物,亲人情人友人,哪一桩感情不是牵绊,执着到底反害了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人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只望这小安子能同密果儿一样上道??
笃清关上门,屋里黑压压一片,压抑的气流在空气中流窜,墙上挂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刑具。胆子小些儿的一看见便要浮想联翩,烹煮、开颅、凌迟、刖刑、脑箍、割鼻、灌铅、挖眼??…凌厉的刀锋在窗逢漏进的光线里更显得无比锋利??
室内候着随时准备执刑的下等差役,阴森森站了两排,巍然不动。那小安子早便吓破了胆,泊熹本以为他该更有骨气些的,事实上小安子自己原先也是这样认为??
可形势逼人,还不待审问开始呢,他就狗儿似的爬到屋子正当中直磕头,“咚咚咚”一会儿额头就破了血,鼻涕泪流道:“小的招了,甭管是什么都招!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不停重复着乞求饶命??
泊熹脸上无甚波澜,“你却做错什么了???
小安子急道:“小的不该私下买通旁人违逆了娘娘,小的…小的知错了,大人饶命啊,求大人??…??
他双股战战,却显然还不明白他们真正的意图??
泊熹哂然,起身围着挂满刑具的墙壁走了半圈,指了指一把奇粗的斧头,踅身吩咐道:“就这个吧,给他提个醒儿。??
笃清道“是”,泊熹不爱看这样的场景,兀自出门去了??
门外秋高气爽,日光灿然,他像是猛然才想起自己有些日子没见着和龄了似的,思念在一个瞬间随骨而噬??
抬袖闻了闻自己,只觉这进了暗室的片刻就沾染上了污秽的酸味,心道和龄闻了定要不喜??
泊熹蹙着眉头,令人备下香汤,沐浴过后换上了新的衣裳,这才施施然出门,扬鞭向皇宫策马而去??
*****
和龄这些日子是有叫安侬出去扫听泊熹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的,只可惜安侬显然没那通天的本事能够打探到锦衣卫的事??
这也罢了,和龄松一口气的是权泊熹并没有将哥哥的身份禀报给皇上,是因为他忙着?她不愿意花太多心思想这些,因为往往没什么结论??
这一日在宫里头闲逛,无意之中瞧见一座宫室墙头伸出了结着黄橙橙柿子的树枝,她不知自己为何看到树上有果子就手痒痒,仰着脖子在墙根下瞧了大半日,委实是馋得慌??
安侬提议道:“回头使人来摘吧,咱们先回去!”她就怕帝姬自己上树,规矩不规矩的另说,只上树摘柿子这个就够叫她提心吊胆了??
“也好。??
和龄知道自己现下的身份,拼命忍下了摘果子的渴望,脑海中甚至闪过些零碎的画面??
阳光,青色的果子,飞扬的裙角,面色平板的小小少年????
她恍神的工夫不觉走到了这处宫室门口,鬼使神差向那门一推,没成想门就这么给推开了??
和龄往掉漆的宫门里探脖子,这是一处废弃多时的宫室,庭院里荒草丛生,用满目疮痍来形容也一点儿也不为过,唯有墙角上那棵柿子树,挂着星星点点的橘色灯笼,瞧着便喜人??
安侬见和龄进去了也只好跟进去,临进门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着远处有一道视线一直直勾勾地投射在背上,心下狐疑看过去,四下里却空空如也??
幻觉吧?
安侬不再多想,提着裙角跨过了门槛,然而她才进去没几步,身后竟陡然响起“咔嚓”落锁的声音??
这声音清脆,连打量着宫室的和龄也听见了,她愣了愣,须臾飞快地跑了过去,拿手推宫门纹丝不动,连条缝隙也不见,可见外头被人锁得多紧??
安侬慌神地凑过去也推那门,想起才进门时感觉到的视线不安道:“殿下…有人把咱们锁在里头了!??
这还用说么,和龄不去管安侬,她也不是个会惶急的性子,绕着墙根子走了一圈儿,目光落定在墙边那棵柿子树上,要出去的话,看来只能爬那棵树了??
这样的报复似的小伎俩一瞧就是仪嘉帝姬做出来的,和龄磨了磨牙,相安无事怎么就这么难?仪嘉帝姬打算将她困在这儿多久,天荒地老么,以为没人来寻她…?
正寻思着,那边宫门前骤然响起安侬杀猪般的嚎叫,说嚎叫一点也不夸张,不知墙外怎么跃进来无数只黑黝黝的耗子,大小不一,大的有两个拳头合起来那么大,小的却只有两根手指头似的,此刻纷纷落在安侬脚边头上,围着她这活物团团转??
看着都起鸡皮疙瘩——??
这群耗子显见的是被人有意倒进来的,和龄撸了撸胳膊,恍惚间听见墙外传来仪嘉帝姬得逞的笑声,“淳则,耗子的滋味可还好么?别玩得太高兴,天黑了早些回宫方是,皇后娘娘会着急呢!??
仪嘉略嫌尖利的声音渐渐远了,和龄气得恨不得脚踏风火轮立时出去把仪嘉按倒胖揍一顿??
脑子里再天马行空,眼前的局面却得收拾??
门前安侬狼狈不堪,爆头乱窜着向和龄冲过来,边跑边道:“您快跑啊,别管奴婢了!??
和龄心说你把耗子们都引过来了还叫我往哪里跑,她太阳穴抽了又抽,眼角余光里扫见一把扫把,一时也来不及多想,当即抄起那把掉了毛的扫把就朝乌油油密集的耗子群横扫过去,耍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跟孙猴子玩儿金箍棒似的??
但也只是花式好看,倒了一只耗子,“千千万万”只耗子站起来,唧唧叫个不住,听得人牙疼,和龄见势不好赶忙儿拉着安侬往柿子树下跑,两人跑得嘿咻嘿咻的,停在了柿子树下??
安侬喘着粗气看着帝姬,见她满脸的跃跃欲试,不禁道:“您,您还会爬树啊???
“哦…小时候应该是爬过的,现下手生了。”眼见那波耗子东窜西窜满庭院的乱跑,两人都头皮发麻,和龄把安侬往树上推,兴奋地鼓励她道:“孔圣人说过‘该出手时就出手’,你只别怕,上了树就没事啦!??
安侬头脑发胀,却怀疑道:“这话是孔圣人说的么,味儿怎么不周正???
和龄没时间解释,她在安侬屁股上拍了一下,“快爬快爬,你想我因你而被耗子咬么???
安侬一听这话果然手脚并用奋力东踩西抓,竟然奇迹般地站到了树杆上,底下和龄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柿子朝几只正在自己脚边的大耗子砸下去,同一时间脚就往上踩??
主仆两个真真是一败涂地狼狈万状,安侬弯下腰拿手去拉和龄,和龄却踩了好久脚下只是打滑,她隐约都觉得自己听见那些耗子磨牙的声音了,头皮又麻了麻??
安侬都快哭出来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拉和龄,和龄适才推她上树时却把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此刻几乎精疲力竭,最后到底怎么爬上去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树杈摇晃,“啪啪啪”好些柿子都从树上砸下去了。一墙之隔就是另一个平和庄重的世界,里头却满院子老鼠乱窜,和龄心有余悸,一手攀着树枝往更高的地方爬,试图上墙后再跳下去,或是呼救??
丢人就丢人了,这是给逼到这份儿上了??
她还是有些小时候爬树遗留下来的经验的,身体自己有记忆,速度虽然慢,到底也踩在了高高的树杆上,可以用俯视的角度看直哆嗦的安侬了??
这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啊,和龄摸了摸鼻子,她这人有苦中作乐的精神,觉得自己安全了身体就逐渐放松下来,还笑着问安侬要不要趁机吃几个柿子,她们也用不着一会子使小太监来摘了??
安侬不敢说话,想来是对身在高处有所恐惧,和龄表示理解,自己探手去够枝头一只黄灿灿的大柿子??
柿香扑鼻,她一时大意,脚下冷不丁就踩了空———!
左脚的绣鞋呈弧线状坠了下去,正巧砸在了萧泽肩膀上??
他今儿是寻了机会特为进宫瞧和龄来的,一路打听着寻摸至此,不想被个鞋子砸着了??
萧泽一把拿住了那精巧的绣鞋,还来不及研究呢,不期然望见抱着树枝摇摇欲坠的,淳则帝姬????
她那只系着绢丝布袜的小脚在空中轻轻摇曳,不盈一握,像极春日里柳树上抽出的鲜嫩枝条儿????
萧泽不自觉幻想了自己握住那只脚的情景,身上起了层躁意,接着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就接住了从树上坠下来的她??
受冲力脚下略有踉跄,萧泽稳了稳靠上了宫墙,把蜷缩着的帝姬抱得紧紧的,不让她被撞到??
“还好么?”他低眸看向怀里的人,英挺的剑眉微微蹙起,脸色映衬在天光里竟透出几分担忧的煞白,眼眸却幽深有神??
和龄两手抓着他的衣袖,惊魂稍定,怔仲地凝着萧泽??
“…谢谢你。??
她意识到自己在个几乎陌生的男人怀里十分不自在,小幅度地挣了挣,萧泽却装傻似的没有放她下去??
和龄的脸渐次就红了,白嫩嫩的面皮犹如抹了一层胭脂。她日常纵然大大咧咧,其实内里还是知道害羞的,更别提萧泽是这样一副皎若秋月,叫人怦然心动的堂堂相貌??
“??…??
他们两个对视着,街角却猝然走出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
除了泊熹没别人了??
甫一看见萧泽抱着和龄他脸色就变得铁青,都不明白自己突然之间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压都压不住,几乎想把萧泽碰到和龄的两条手臂都砍了才舒坦??
那边和龄脚着了地尚有些虚软,萧泽见状正要扶一把,不想一人先他一步扶住了帝姬,不知有意无意,竟站定在他们中间,生生阻断了他全部的视线…!
“发生什么事了。??
泊熹上下仔细察看和龄,确保她安然无恙,薄薄的唇紧抿着,全没了往日威风八面的神气??
和龄乍一看见是他着实呆住了,眼睛里黑漆漆一片??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一甩手,像碰到了脏东西似的,不肯和他有所接触??
??
、今生慕
?宫墙边卷起一阵簌簌的??撩得三人衣袂纷飞;远近的树叶发出潮水一般起伏的声响,天上流云堆??将日头遮住了泰半,不过一时却又四下散开??
云卷与舒,斑驳如雾??
泊熹修长挺拔的身体耸立在和龄身前,相对而言她矮矮的,像松树边儿上翠滴滴的小??风打这儿一??小草便瑟瑟而动;被旁边似直入云霄的笔挺松树遮住了光亮??
和龄现在就觉得自己的光线都被泊熹遮挡住了??
她下意识地踮了踮脚尖;好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一些儿;但是突然想起来自己如今的身份何须要比他高才能在气势上胜过他?她已经是帝姬了,是凌驾于他之上的呀????
和龄沉默的这么一点时间里,泊熹的神色从担忧和吃味儿,过度到了惊讶兼少许的阴鸷??
紧接着,等她整理好心情真正把视线直直落在他脸上的时候,见到的却是泊熹受到伤害似的黑黢黢的眸子??
“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轻薄得好像要和掠过耳际的风一同消散,“…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泊熹的身体微微僵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了自己靠近她??
他不明白,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光景,和龄因何像是变作了另外一个人?莫非是他错过了什么??
“和龄———”泊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他面前站着的她只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一声不吭,骄傲的小天鹅一般步出了他的视野??
他身后,和龄连柿子树上的安侬都忘记了,下巴略略上扬,逃避似的,脚下根本就不停下来,笔直向前走去??
泊熹握着拳头硬生生站着,愣是忍住没有转身追过去??
与他截然不同,萧泽却把自己身段放的很低??
他笑容满面地几步追上了和龄,雪白的牙齿配合那副俊逸的五官,轻易便能叫人心荡神驰??
和龄察觉到自己的心情很有些急躁,听见脚步声她心稍稍一提,然而抬眸看却是萧泽??
她蓦地停下步子,本该不友善的语气愣是因他亮光闪闪的笑容有所缓和,不过依旧比较冲,“你跟着我做什么???
萧泽丝毫不气馁,他算是瞧出来了,才刚那位是御前红人,锦衣卫指挥使权泊熹,照往常来说,那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他决计是要退避三舍的??
而今么,若为美人故,一切皆可抛,不得不迎难而上了??
萧泽瞧出了帝姬和权泊熹之间那一丝不寻常的气氛,他没再深想下去,自己比权泊熹晚一步认识帝姬又如何,帝姬喜欢什么样的还两说??
“殿下??…”他低下头,看着和龄只穿着一只鞋的脚,“您忘了这个。??
和龄脚指头蜷了蜷,这才发现自己有一只脚上只穿了布袜,怪道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她还想自己又没摔着怎么却跛了的??
萧泽笑眯眯地将精致绣着风荷花纹的绣鞋从袖里掏出来,和龄立即伸手来拿,他却向后一抽,偏偏不让她碰到??
又来了!
和龄窘然,她晓得在中原女孩儿的脚男子是瞧不得的,她穿了布袜却不是鞋子,到底自在不起来,而现在这个路痴萧泽分明是在戏弄自己,就像适才他抱着她故意不让她下去一样??
这个人很奇怪,和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