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刚儿说了,她要是把因何戴着凤仙花前来答得叫他满意,就会赏她一个全尸。终究要死的,她突然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只是…皇上却为何突然变得这般古怪?
这样的眼神,她确定自己曾在太子眼里见到过,可比较起来,显见的眼前这双幽闭深沉的眸子更为深刻,深刻到好似一把锐冽的刀,划破了她的脸,正注视着另一个人??
和龄情不自禁一抖,皇帝却把视线下移落在了这小宫女扣在自己玉蟒带的指尖上??
他大反常态全无动怒迹象,反倒凝视着她圆润莹白的指甲,觑着那指甲盖儿上浅浅一层粉白的晕??
依稀恍惚了,记忆开了道口子,想起一些很久没有再想起的事??
淳则帝姬幼年时候索求她父皇抱抱,总是耍无赖似的,要么抱住了父皇的大腿,要么踮着脚尖去抓他的腰带??
她人小,压根儿没有什么大力道,那时候纯乾帝便总是不禁意低了下巴,瞧见女儿莹白粉嫩的指甲尖尖??…长臂一伸将软乎乎的女儿捞入怀中??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皇帝回过神来,蓦地松开了她的襟口??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他朝她深看一眼,瞧见她低着脸,衣领处突兀地皱皱巴巴拱起来,像张被揉糙抛弃的废纸??
泊熹的视线这时才从正中二人身上移开,而萧皇后却看过来,他微微提了提唇角,皇后却不及他的淡定,她从始至终瞧见的都只是皇上的后背,皇上脸上的表情变化她是一点儿也观察不到??
萧皇后不免提心吊胆,心说这不是亲生的女儿么,适才怎么还把人揪起来了?有这么难辨认?连她自己都在初次见到这丫头时惊讶得不行,后来想了想才怀疑到那上头,按说,皇帝他该比她认得快才是,又有锦衣卫方面查证的消息????
神天菩萨,总不能出错儿了吧?!
樊贵妃攥紧了手指,不错眼把皇上和和龄看着,没来由的,呼吸有些发紧,再去看皇后,她亦是绷紧着面皮,眼球低低地左右转动,眉头半皱,竟不知在寻思个什么…?
殿中各人怀着各人不同的心思,皇后和樊贵妃都这般了,更甭提底下那一些个妃嫔宫人。这当中甚是有一些儿积年的深宫老嬷,眼睛毒心思敏,飞快地同皇帝生出了同样的结论??
暗自惊心??
一时偌大的殿中无一人敢吱声儿,和龄忍不住抚平自己领口,她做出这动作后才发觉旁人的视线都汇聚在自己身上,而室内极为静谧,众人都被施了定身咒,殿外响起树叶被晚风撩拨的微弱“啪嗒”声,反常而清晰地传入耳廓??
“来———来人!??
樊贵妃突然被踩了尾巴似的惊叫一声,打破了现场诡异的静寂,她和皇上相处多年,方才猛然瞧清明了,合着皇上没有将这丫头纳入后宫的打算是不假,他是把她当作女儿了??
樊贵妃恃宠生娇不是一日两日,她如今早已不在“娇”上原地踏步,简直是霸道了,皇帝还在当中立着呢,皇后也在,帝后都没吱声,岂有她发号施令的权利??
她却捏紧拳头,声音从喉咙口充溢而出,“来人,把这蓄意谋害皇嗣的贱婢拖出去———!??
景仁宫是她的地盘,听到贵妃娘娘的命令,侍立着的太监都傻了??
娘娘的话不能不听,可皇上这不还没说话呢,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萧皇后笑了笑,沉声喝道:“贵妃娘娘好大的气派,谁给你的权利叫将人拖出去的???
和龄是她的人,皇上要惩处坤宁宫的宫女也要顾念她的面子,究竟怎么样还是未知,如何轮得到樊氏在这儿跳脚?怕是也意识到了吧,呵,晚了…!
那一回下雨天是樊氏最大的机会,可喜,自己身边人反应快,后来及时将和龄打景仁宫带回了坤宁宫,否则自己连和龄的面儿也不会注意到,更没有今儿这一出??
樊贵妃指尖颤抖眼神发狠瞅着底下人。那些个太监虽说摸不准皇上的意思,然而想到往日里娘娘的意思总能代表皇上旨意的,便咬咬牙,撸了袖管上前要逮人??
皇后沉不住气都站起来了,一句“放肆”尚且不及开口,眼中只见到皇帝微抬手,不消半句话,那几个摩拳擦掌上前的宫人便霎时都止住了步子,惶惶后退??
纯乾帝目光在面前这张略嫌青涩的面庞上一寸一寸蜿蜒,眸中一时透出锐利的寒光,一时却趋于缓和,最后凝作唇畔一句疑问,“告诉朕,你叫什么???
“和…回皇上,奴婢叫做和龄。”和龄说着就奴性上来要跪下,跪别人或许不服气,跪天子却是心安理得的??
谁知手臂却被男人托起,她不解,仰面看向皇上??
皇帝眸光灼灼,字字清晰落在和龄心头,“朕准你不必下跪。??
他根本无暇去料理樊贵妃和皇后之间汹涌的暗流,只一门心思在和龄身上??
想当初女儿是不翼而飞了的,莫非,今日又这般从天而降不成??
常言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皇帝不禁侧头看向权泊熹??
他身居高位长久,话里并不会多加砌词,此时只言道:“她,是不是???
泊熹接到命令是几个月前的事,“查”到现下理应有结果了,前头一直推说需要佐证如此这般,叫皇帝黑了好几回的脸,这会子又问起来,即便不是也该是要回说是的。何况和龄果真便是淳则帝姬,如假包换??
他举步上前,袍袖拂动,引得殿中战国时的古老花鸟青铜灯烛花微颤,人的光影亦随之轻轻晃动,像投射在涟漪中的剪影??
泊熹能感觉到和龄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耷拉着眼皮,向天子郑重地揖了揖手,回道:“皇上慧眼如炬,微臣明察暗访到这如今,确实认定和龄便是您流落民间的女儿———淳则帝姬。??
此言一出,无疑在平静的湖面上砸下巨石,一时间水花四下飞溅??
殿中众人忍不住嘈嘈切切私语不息,而座位上的萧皇后可算是把心咽回肚子里了,亲耳听见权泊熹这么说出来,到底如同吞下了强效救心丸一般,真正是定下来了??
萧皇后的惬意悠然对比之下是樊贵妃的苍白惊悚??
樊贵妃腿肚子里都发麻了,不稳之下向后退却一小步,眼睛似要在和龄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她强自稳住心神,哦…还有权泊熹,他很好!竟是不想娶仪嘉了么??
暗下里收到皇上调查淳则帝姬的旨意?怪道近来都同景仁宫生疏退避了——??
万鹤楼也是个死的,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脸坐在东厂督主的位置上?!都是蠢材!害得自己如此被动!
真正受到惊吓的其实是和龄,她怔怔望住泊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送她进宫难道是为这个?可是??…她分明并不是什么帝姬,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百姓,他冷不丁这么说是想为自己脱罪??
想到这个可能和龄心里又暖又冷,暖的是泊熹还算有良心,冷的是…这么一来她不就罪加一等了么,等皇上回过神来,她连全尸也不能想了??
和龄一个头两个大,人一慌什么都不顾了,直接就道:“皇上开恩,奴婢不是…不是淳则帝姬,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以及谋害皇嗣一事,更是从何说起呢?奴婢那一日亦是为人所撞,无意之中才扑到了贵人主子身上,委实是无心之失,不敢求您原谅,只请求皇上从轻发落,饶奴婢一命———??
说着又是要下跪磕头,皇帝攒着眉头,理性上,他的怀疑和信任各自参半,但若是只谈感情,他打一低头瞧见她粉白的指尖那一幕起,心中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朕免你无罪。”他动了动唇,漆黑的眸子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像寻获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这是意外之喜??
樊贵妃看这情形十分不利于自己,甚至脑补出了和龄潜心混进宫中向自己复仇的猜想,呼吸陡然间又促又急??
边儿上钱嬷嬷见自己主子这状态不对,赶忙附耳悄声道:“娘娘莫慌,我瞧这丫头不像是装出来的,许是果真的认为自己不是帝姬也未可知。您自己得先稳住咯,别叫皇上瞧出来,兴许她的确不是!??
樊贵妃毕竟在深宫浸|淫多年,大风大浪不是没见过,自家嬷嬷这一说她顿觉醍醐灌顶??
不错。她不能慌,自乱阵脚是大忌??
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笑,莲步轻移走到皇帝边上,只作出同多数人一样的惊疑和好奇眼神??
轻“呀”了声,面色温和地打量着和龄,口中却劝皇上道:“她自己说得对,阿淳已经不在了,皇上怎么好因思女心切便将她错认成阿淳。真正的阿淳若一朝得知了,岂不是要伤心难过??…??
??
、乾坤定
?樊贵妃的话在这会儿听来着实有“忠言逆耳”的味道;至少萧皇后是这么认为的??
皇帝不耐地抬了抬手;宽袖带起的龙涎香直直扑到和龄面门上,然后她看见皇帝澄定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打了个??又看向后头端坐着的皇后??
跟着,皇帝语调慢声慢气,却又不容置疑地道:“朕明白你们的顾虑,毕竟是失踪多年的人,此时仅凭泊熹一人之言恐怕难以叫阖宫人信服。??
他说着;复看向和??当年女儿失踪之时理应有所记忆;并不会对宫廷之事全然忘记;照现今的情形来看她竟是失忆了??
“这么的;”皇帝睃了面带关切的樊氏一眼,扬手招了御前内监柑橘公公进来,沉吟着吩咐道:“准备一下,朕要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
殿中众人即便嘴上不敢发出置喙的声音,心里却都哗然了,就连皇后都走了过去,她揪着帕子看看和龄又看看皇上,犹豫着道:“这万万不可,皇上乃真龙天子,龙体岂可损伤???
回头叫老太后知道了,御前这些人要受到责罚自不必说,便是她这个太后素来瞧不上的皇后,必然也会被说“你呀,怎的不知道劝着些皇上,哀家吃斋念佛不理后宫诸事,皇后你怎么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皇后一想到将要被苛刻的太后教训头皮就发麻,教训只是轻的,她更年轻些的时候三不五时就被罚跪着抄经,一写就是几天,到最后胳膊腿儿都没知觉了,老太后就是这么个上纲上线的存在,像五指山一样把她压得死死的??
“皇上,皇后娘娘说得很是??…要不您再想想旁的辙,总有法子能弄清楚的。??
樊贵妃和皇后站在同一条线上实属罕见,自然了,她这里又是另一番想头了。樊氏是相信和龄就是帝姬的,不验还好,要等滴血认亲了断定和龄就是淳则,她还拿什么说嘴?
皇帝脸上一点犹豫的神情也不显,他朝呆住了的柑公公瞥了一眼,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朕意已决,速去准备便是。”淡淡环视一遭儿,不怒自威,自有久居高位者满满的震慑力,“倘若有谁再敢出言相阻,仔细朕摘了她脑袋。??
那些要跟风表现一下自己对皇上的关心的妃嫔瞬间闭上了嘴,萧皇后捏着帕子默不作声,只有樊贵妃挪着步子往后退,把手在背着人处向自己的心腹钱嬷嬷勾了勾??
钱嬷嬷便小心翼翼走近几步,定睛瞧着自家娘娘的口型,她立马就明白了,暗暗点了头,悄没声息从西侧边的小门溜了出去??
且不说她,单说这厢,有皇帝的命令,滴血认亲是势在必行的??
柑橘公公极快地领着几个小太监进来,打头的两个抬着一张齐腰的黄花梨四方小几,后头人紧跟着将手上捧着的小碗儿放在了正当中。这青花瓷碗里约莫有半碗水,瞧着清粼粼的??
皇帝果断利落,当先就从宫人端着的托盘里拿过匕首,皇后都不忍心瞧,这把匕首泛着冷冽的寒光,宫里是连平日用剪子都现“请”出来的,等闲每个宫都有专门的宫人保管??
剪子属能伤人的利器,这匕首就更不消说了!端看着就叫人心肝儿发颤,皇上却要用此物割自己的手——??
和龄才是真吓傻了,她困难地吞了口唾沫,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那边皇帝轻飘飘就割了他自己手指头一道口子,没人敢帮忙,他就自己把血挤出来??
“滴答”,红得发黑的血珠子就坠进了清水里??
和龄眼前发黑,她把食指缩进袖子里,求助地躲到了泊熹背后,倒不是害怕给刀拉一道口子,她想到的是自己明显就不是那淳则帝姬,等验明了,不是死得更惨么??
平白闹这么一出乌龙,皇帝肯定不乐意??
她偷偷戳泊熹的腰,他却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在皇帝跟前,他沉寂得可怕??
“嗳…!泊熹,我在叫你呢!”和龄恼了,“现下怎么办?看你做的好事,原先我求求情指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皇后娘娘也会帮我说话的,你看看,这下子你可把自己也扯进来了,我真不是帝姬,你别自作主张———??
她絮絮叨叨的话还不曾讲完,泊熹却突然侧过身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和龄暴露在皇帝视线里??
他仍旧不言不语,垂着眼皮,也不看她,仿若一潭死水。和龄气结,抿着唇瞪大了眼睛望着皇上??
纯乾帝倒露出了很了然的模样??
“你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语声含笑,竟很有慈父的范儿,“并不会很痛。这感觉兴许像蚊虫叮咬了你的胳膊,不疼不痒,很快就过去了。??
开解得很是轻巧??
见和龄仍旧踌躇不前,皇帝也不生气,他自己也微觉纳罕,似乎是将为君者所有的耐性都花费在了这张酷似良妃的面容上??
良妃是他爱过的女人之一??
皇帝并不会钟情于何人,然而良妃确确实实是爱过的,并且在最宠爱她的时光里,她无声无息香消玉殒,过后连一双儿女也消失无踪??
纵使被高呼万岁,纵使身登九五,心爱之人的生死他却无法掌控??
那时还年轻,意气风发的纯乾帝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竟也不过世间平凡男子似的,不能起死回生,不能将心爱的女子从阎罗殿里抢回来??
和龄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眼下是骑虎难下退不得,尴尬地把唇角向上弯了下,好表现出她也是很期待的并不害怕的,态度积极向上??
等走到方几前,正准备伸手去取那边宫人手里托着的匕首,孰料纯乾帝笑微微的,兀自一把抓牢了她的手腕??
他拿过匕首,比划着对准她的食指,笑靥益发从容温和了,眼稍略略下撇,“朕来吧,你自己怕是下不了手。??
君王的决定从来都是不容拒绝的,和龄垂死挣扎道:“皇上,您听奴婢一句??…我的意思是,假,假使奴婢并非您的女儿淳则帝姬,您还愿意赏我个全尸吗???
她的原意是想说,假如她不是淳则帝姬,皇帝大人大量能否饶她一命,可最终看着那刀尖儿,话到嘴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