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侬却睡得黑甜,这点很古怪,那么大的雨都没能对她造成影响,往日她是一点声音都要张眼的人。和龄没想明白,只得先撂下了,两个一处到坤宁宫宫女用早膳的地方吃了一点,接着就去当值了??
大约是没睡好的缘故,和龄的右眼皮今儿一直跳,跳个没止歇??
好的不灵坏的灵,到了中午果然出事了??
她从西暖阁出来回到小院里,才一进门就看见廊子上围着一圈儿宫婢太监,对着她和安侬住的那屋指指点点的??
和龄伸长耳朵听,愣是一个字没听清楚,耳边嗡嗡嗡包围了数不尽的蚊虫似的,她一急就拨开人群冲进了廊子最顶头自己住的屋子??
进去就傻眼了??
小小一间房被翻得乱七八糟,枕头被子都扔在了地上,床帐子也歪东斜西不成样,桌子更是翻了个底朝天儿??
“谁来扫荡过了?”和龄嘴里冒出来这一句,打眼瞧屋子,却没瞧见安侬…!
门外响起一阵儿悉悉索索声,围观的宫人仿佛是畏惧她,但又对她指指点点的。和龄一个头两个大,这起人瞧她的眼神怎么跟打量犯了事儿的嫌疑人一样一样的??
好心人还是有的,间壁屋同和龄略说过几句话儿的宫女见她实在丈二和尚似的,便进了屋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你、你们到底做了没有?!才刚东厂的人来过了,二话不说就在屋子里翻找,安侬吓得脸都白了,最后厂番子从她腰间把荷包抽走,说那就是罪证——??
“什…什么罪证?”和龄咽了咽喉咙,感觉自己立在一片废墟里,四周围尘烟滚滚??
那宫女不小心扬了嗓子,“安倩啊!景仁宫的安倩,就上月里死在御花园井里那位,别说你不晓得,你跟安侬可是一屋里呆着的,她如今叫东厂的人逮走了,你,你也跑不了!??
她边说边被外头相熟的宫女拉着往外退,仿佛沾着和龄便要倒霉似的??
可不是,惹着了樊贵妃,惹着了东厂,焉能有活路的??
和龄直挺挺站着,努力把目前的情况在脑袋里消化干净??
她算是明白过来,合着是安侬被当作杀了大珠的嫌疑人给逮走了,别人就也以为她是同谋??
她心??,突然不怕不慌张了。本来就是这样,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有何可惧?放之安侬身上亦然,安侬也是无辜的??
和龄蹲下|身开始归置屋子,众人都觉得她是疯了,还有闲心弄这个,正嘈嘈切切议论着,猝然间,打院门外响起一阵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啪啪”声??
万鹤楼从内监手里接过黄栌伞,亲自撑着走在顶前头,其余人等俱待命在外??
宫人们个个儿措手不及,慌忙跪下行礼,头也不敢抬一动不动的。和龄意识到周遭气场的变化,扶好耸肩美人瓶才转身望过去??
隔着雨帘子,廊庑前立着个人。那人穿一身曳撒,身量瘦长,年岁三十上下,黄栌伞面间歇遮挡住他的面容,叫人瞧不真切??
渐渐的,那人慢慢把伞合了起来,黄栌伞靠在廊柱上,雨水顺着伞尖流淌到台阶边沿,再顺着台阶汇聚到院中无数的小水洼里??
和龄隐隐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心头突突直跳,思量间,那不算男人的男人抬脚进得门来??
他却只立在门槛前,身上带有一股潮湿的…混有清淡安息香的熟悉味道??
下雨的日子,潮湿的安息香,东厂????
脑袋里模糊掠过什么,和龄待要随着众人下跪,视线却在面前东厂督主的面孔上停留下来??
是不是见过这个人?!
怎么心一霎儿间沉到了谷底,身子不由自主颤了颤??
和龄惊异地发觉,自己这样对于跟前人的畏惧不是来源于思维,而是她的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
她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白煞煞望着万鹤楼??
而万鹤楼也在看清这小宫女的脸容后震惊无比??
怪道能叫樊贵妃唬成那般,这的确不止是肖似樊氏了,这样一张脸,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每一丝神韵无不肖似早已做了鬼的良妃娘娘!
万鹤楼情不自禁再次联想到了淳则帝姬,如果说昨儿他出了景仁宫时回忆起来更多的是慨叹,那么现下,他恐怕是感到恐慌了??
当年也曾有迅速了结淳则帝姬的机会,那时,天真烂漫的锦衣女孩儿被宫人们簇拥着在御花园里扑蝴蝶??
柳困桃慵的时节,草木繁茂,欣欣向荣,他在暗处瞧了她许久??
不知怎么的,她躲开宫人跳到了自己跟前。当年他年纪尚轻,指尖淬了毒的银针捏了又捏,在小小的淳则帝姬脑门上一再比划,最终没下得去手??
又过了许久,良妃殁了,他奉樊贵妃之命杀淳则帝姬和六皇子。那一日同今儿这天相似,混沌的天穹,凌乱的雨水,这一回他举起了匕首,彼时小女孩儿畏缩在墙角,睁着一双水洗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就如同现在这般??
万鹤楼的心一沉,这时候回忆往昔不合适,先不说跟前这人究竟只是恰巧同良妃长得相似,抑或她的真实身份果真有待推敲,都须得先把人带回去??
一道闪电划过,雷鸣隆隆而起??
和龄脸上亮起一道白光,很快晦暗下去。她张了张嘴,把下跪这事儿抛却在脑后,脑海里风车似的连轴转,话出口想收回都来不及??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万鹤楼的目光刹那间惊疑不定起来,他半侧了身,先一步跨出了门槛。也不答她,只作未曾听见的模样,开口道:“出来吧。这会子套近乎有何用?识相些,跟咱家走一趟。??
太监的声线总阴柔得透出一股子扭曲,和龄不敢造次,心下却又无端惧怕他??
跟着走出院子这一路,他们不给她撑伞,不一小会儿她浑身就湿漉漉的,走起来脚步像踏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是虚的??
??
、锦绣灰
?顶头走着万鹤??后头是一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太监;仿佛切断的不是子孙根儿而是面部神经??
和龄抱着胳膊抖了抖,这鬼天气;热的时候它确实是热,可一旦雨这么大淋起来浇在身上把衣服全弄湿了,风再凑热闹一吹,浑身就说不出的湿冷??
东厂的人倒也没有押住她,而是把和龄困在中??他们不担心她会逃跑;却往哪儿跑呢??
雨声哗哗;万鹤楼撑着伞闲庭信步一??带着一拨人转出了坤宁宫。樊贵妃调查安倩落水一案是事先请示过皇??得到了她同意的,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了。如今东厂堂而皇之从皇后的地界上坤宁宫拿人,这借的是樊贵妃的势,且又合情合理,并不能算打了皇后的脸??
沿途的宫人都只作不见,东厂是叫人闻风丧胆的一群人,等闲寻常的宫人见着了都是巴不得绕道儿走的,也有见过和龄的,心里都想着她这算是玩儿完了,甭管安倩的死与她有没有干系,反正至今白来年了,就从没人能打东厂那群人手里头活着出来??
和龄心下是真的着慌了,她左右转着脑袋观察这是走到了哪里,等出了东侧宫门,到了东六宫的范围,她这才大概发现万鹤楼是要带她往景仁宫去??
可是自己又不曾杀人,难道还有强逼人认账的么?!即使是权力滔天的樊贵妃也不能诬陷好人吧?
和龄并没有放弃希望,她咬了咬牙,横竖到时候死不承认加见机行事,能称着就撑着。她估摸着安侬这会子也是在景仁宫,突然隐约担忧起来,不晓得这皇宫里是不是真有江湖上传言中的酷刑之类的,就像夹手指啊打板子这种????
正胡想连篇,把自己唬得脸上不是个颜色,队伍陡然停了下来,和龄一个不注意差点儿撞在前头太监的后背上??
她揉了揉鼻子,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至下巴尖尖儿上,坠在胸前襟,她迷了眼睛,视线里迷瞪瞪的,天上骤然“哭嚓”一声,劈下一条电闪,照得满世界瞬时光明一片??
在和龄模模糊糊的视野里,泊熹就那么恍若神祇一般出现了??
似乎是必然,又或许是偶然??
*
锦衣卫因个个穿着华服,故名锦衣卫??
泊熹从甬道边上一侧宫门里截道儿似的漫步出来,身后是训练有素腰间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大雨滂沱,人人神情肃穆如雕塑,却只有泊熹一个人执着伞,配上他惯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淡神情??
所谓冤家路窄,万鹤楼不大高兴,可明面儿上的礼节还是少不了的,他拱了拱手,笑道:“这般巧。原是权大人,这会儿却往哪里公干???
泊熹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那声音没来得及传进万鹤楼的耳朵便淹没在疾走的雨水里??
他没有答万鹤楼的话,视线却笔直望向了万鹤楼身后不远处把头埋得低低的和龄——??
她身上湿透了,原本红润润的脸颊此际白得发青,那弧度可人的唇瓣儿也透着紫??
泊熹调开视线,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阉人,他表情不变,抬起眼睑对这阴沉沉的苍穹眺望了一会儿,就在万鹤楼面上快挂不住时才幽幽启了唇,“今儿这天气委实不好,闹得人心情也好不起来??…??
余光里不停注意着和龄,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过去为她遮风挡雨的念头,心念方起,脚下便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溅得小水塘里水花儿四散,鞋帮子上漉漉湿了一大片??
到底是克制住了??
泊熹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似笑非笑,一线阴影从他黑魆魆的眸子里掠过去??
不过淋一会子雨罢了,想来不会出事。她也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一颗略微重要的棋子罢了,再重要,也不值当为了她这时候就同樊贵妃撕破脸皮??
边儿上为泊熹执伞的笃清微觉诧异,他分明记得才刚他们大人听见说是万鹤楼将和姑娘从坤宁宫带走,那一刹神色显见的是慌了,立时便扔下手头事务火急火燎进了宫??
他跟在大人身边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遭见到大人有这样失常的时候。既然是在意的,怎的自己却看不清,如今进退维谷似的,确实难办??
对面万鹤楼又笑起来,手插入袖子里嘿然一笑,附和着道:“确实,早起见雨小了些,还道今儿个要见晴呢,谁料到过了正午愈发电闪雷鸣的,雨水反倒越下越大了。??
他顿住了话头,总觉得权泊熹出现的时机不寻常,偏就这么巧么?他拿了人,他就下雨天的进了宫?是以试探道:“权大人这是往养心殿里去,莫非是圣上召见?却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我倒没听见风声。??
他满以为权泊熹会顺着他的话意说点什么,至少也能顺藤摸瓜从他话里听出点门道来咂咂味道,哪里想到自己这番心思纯属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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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鹤楼不信他不知道,他踅身瞅了眼那小宫女,就这么会子,她都被雨淋得不像样了,头发沾湿在脸侧,连神色也瞧不清楚??
这要真是当年的淳则帝姬可不得了,那位可受不得这个苦!
记得帝姬三岁上头奶嬷嬷没看住,叫帝姬下大雨的天儿在园子贪玩淋了雨,回来烧得浑身滚烫,良妃一急就晕了过去,惊动了皇上,皇上愣是陪着爱妃呆了一整宿??
至第二日,上完早朝又匆匆过来,太医们都说帝姬年纪小,又歪出些命里忌水,和水相冲的谬论,总而言之,意思是帝姬这么叫雨浇了一场恐怕是不行了??
这话当然是浑说一气,好几个太医当即就被盛怒的皇帝革了职。不过淳则帝姬确实是昏睡了好几个昼夜才转醒,皇帝心有余悸,事后把帝姬身边几个奶嬷嬷全换了,另叫皇后选了稳妥的嬷嬷顶替进来??
自此后,凡是下雨的天气,淳则帝姬连门儿都出不得??
也是防着再病着的意思??
神思游转,万鹤楼指了和龄道:“这丫头伙同同屋的宫女儿谋害了景仁宫的安倩,贵妃娘娘不忍安倩死得不明不白,亲自处理这案子,咱家目下是奉命将人带过景仁宫去盘问一番,怎么,大人感兴趣???
泊熹默了默,只让开了道儿,“如此,权某便不打搅厂公办案了。”他比了比手,示意后头跟着的锦衣卫们主动避开??
和龄全程听见他们说话,她以为泊熹至少会帮帮自己的,没想到??…他居然是来看热闹的??
她愈加蔫蔫儿的,但是心里有一股子气支撑着,经过泊熹的时候把眼睛张成了大核桃,精神头足足地瞅着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的狼狈脆弱??
泊熹目光却炯炯,他微抬了伞面,好让她看见他??
跟着,他把唇上下翕动了两下—??
等我??
和龄惘惘的,他说的是这个么?等…他??
她经过了泊熹就不能再回过头去了,否则要是让万鹤楼知道他们是认识的就要连累他了。心里蓦然觉得暖暖的,又有一点奇怪,她抚了抚心口,暂时压下心潮,好像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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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里,樊贵妃早已等候多时,她甫一见着万鹤楼领着和龄进来,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无声地叫嚣起来??
万鹤楼倒退着立在一边,不说话了。而和龄扫了殿内一眼,看见安侬被几个老嬷嬷钳制住跪在正中,她心里一抽,勉强维持着面色,不卑不亢向首座上的樊贵妃跪下行礼??
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水渍,身上滴滴答答得好似个水鬼。樊贵妃皱起了细长的柳眉,她看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便厉声道:“和龄,与你同屋的安侬已经招认了!你两个因同安倩有过节,合谋将她勒死后抛尸水井,你认是不认?!??
和龄觉得天都塌了,她连安倩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她居然还能和安侬合谋,滑天之大稽—??
“我没有,我根本不认得安倩…!”和龄一着急忘了自称“奴婢”,话出口就愣住了,脑子里开始胀起来,摇了摇头,却有种百口莫辩的预感??
“看来你连规矩都不曾学好,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也不过如此么。”樊贵妃懒洋洋地掩嘴哂笑,“钱嬷嬷,咱们不妨替皇后娘娘教教这丫头规矩,好叫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尊卑。??
她笑得像条吐信的蛇,和龄一激灵,那钱嬷嬷就到了跟前,一阵掌风突如其来地掀向面门,她条件发射地躲开,那一巴掌就拍在了肩背上,拍得整个人半扑下去??
按说宫女这时候是不能躲避的,该挨着就老老实实挨着,和龄这是犯了大忌了。不过她这下是看懂了,合着那大珠是学得这钱嬷嬷啊,打起人来都是下狠手,多大仇!
钱嬷嬷一击不中还要再来,和龄咬着唇思量对策,难道今日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可她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啊,孟姜女也没有她冤枉??
钱嬷嬷咬着牙再抬起手,孰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