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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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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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先前大声说笑的人,却是晋安王萧纲。与长兄萧统和幼弟萧绎相比之下,他没有那两人的俊美容貌,而是方颊丰下、须鬓浓如墨画,器宇宽弘,喜怒却甚少形于色;眼神灼然,眄睐之间,目光烛人。但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皇家威势,教人看着,仿佛更加难以亲近。然而他对待旁人却甚为温和,与他的威严外表颇成奇妙的对照。
“好啊,不等我和太子到达,就开始享用这宫中特制的上好佳酿;今日倒是每个人都要罚一杯才行!”
我望向身旁的萧绎,而他也显得颇为错愕。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起身迎接两位兄长,温文笑道:“还不是昭佩私下携出,等不及就要献宝?不过要罚酒虽可,昭佩一介女流,不胜酒力,她那一杯如不能免,我也只好自告奋勇代饮了。”
我讶然望着萧绎,见他很自然地从我手边拿走那一杯酒,在众人的哄笑哗然之中,当真仰首一饮而尽。他本是不胜酒力的,脸上立刻浮现一抹潮红。
然而那些人正在兴致高昂之际,又怎肯轻易饶过他?何况有晋安王萧纲领头与他开着玩笑,要他同样也将他自己该饮的一杯如此痛快干脆地喝掉;首座上的太子萧统笑意温文,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片喧嚣,并未阻止席上这番融洽的劝酒。那些文人才子们,仿佛得了默许一般,更是笑逐颜开,熟不拘礼地闹起萧绎来,和乐融融。
我一时间却有些尴尬,仿佛就那样不着痕迹地被排挤在外。萧绎代我喝下了本该我来喝的酒,然后酒过三巡,却再没有一巡是包括我在内的。他很自然地为我接下了敬酒的责任,于是我便连自斟自饮的权利都被剥夺。
我只好拿过眼前那壶茶来,一边往自己茶杯里斟满,一边思忖着萧绎的用意。他为我挡酒,是出于关心我呢,还是想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引往这个方向,好让我觉得尴尬、无趣或是被忽略,进而息了想要接近他的念头,放弃融入他生活圈子的尝试?
呵。我冷笑。假如是前者,那么我的尝试,便已经成功了一半。倘若不幸竟是后者,萧绎便是还不够了解我。难道他以为……我竟然会因为受了这一点冷落,就半途而废?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忍耐过够多的冷落,多得我决不会将今日的这一点点当作某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我眼中忽然映入半扇衣袖,那衣袖是以中等质料的白布制成,只在袖口绣着华丽云纹,稍稍衬托出主人的地位超然。衣袖下的手中也拿着一个茶碗,我一怔扬首,看见太子萧统温和的笑容。
“让我来猜。”他的声音温厚纯净,眼睛望着我杯中的水色。“一定是君山银针。我倒不知七弟的诗酒之会,还有这样好的茶;否则我一定会经常来叨扰。”
我疑心他听见了我方才的轻声冷笑。然而我也不好直言询问,唯有垂下视线,执壶为他斟满一杯香茗。我紧紧盯着洁白无瑕的瓷杯中,那淡绿晶莹的水色;杯口微微冒着热腾腾的烟。忽然,我的眼中涌上了某种透明的雾气。
“……不要灰心。”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用一种只容我们两人听到的声量说着。
“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
我震愕地转头望向萧统,他察觉了我的注视,微微向我一笑。那笑容清朗如风,又柔软如云,温暖了我的心,使我的不安和委屈,都变得轻淡。

第十章

厌禳之祸
于是,我竟然就这样坚持了下去。
无论是和暖温煦的春日,或轻寒如水、沁凉沾衣的秋,甚至夕阳半隐时的夏日傍晚,四季更迭,轮回一遍;我淡妆素裹,出席无数场相同的诗酒之会。
然而萧绎那种温和却疏离、有礼却淡然的态度依旧。唯一不同的是,我愈来愈熟于应付这种场合,愈来愈可以从容面对他的诗朋酒友。
我甚至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在京城里赢得一些赞赏。在京里,如今我也薄有诗名。人人都说传说中孤僻叛逆、任性无礼的湘东王妃,虽是女流之辈,却写得一手好诗,才华不容置疑。在这个文采风流的时代里,也难怪我会恃才傲物,任性而为。
呵。我苦笑。
我从不知道在无心之间,已经为自己挣得众人的大半谅解。是他们也终于厌倦了终日佞佛的皇上么?以至于我为皇上所厌恶排斥,都不再是一种难以原谅的污点了?还是这个时代如此疯狂,大家都只追求着文采飞扬、名仕风流,以至于我这样一个不祥的女子,只要能诗擅文,就值得旁人的无限同情和体谅?
然而尽管我赢得了这样的谅解,我最期待的、来自于萧绎的谅解,却并不曾出现。
他从不反对我随他一起出席诗酒之会。当我用尽了一切方法,一次次都有不同理由硬要跟去时,他也只是静静注视着我,然后任由我跟随在他身后。我逐渐和他的诗朋酒友熟稔起来,逐渐可以更自然从容地与他们席间酬对,他也总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我身旁,并不多说话,不笑也不恼。
有时候,他的温煦会更加无端地惹恼了我。我故意高声与他的左右谈笑,故意作一些意有所指的诗句来刺伤他,然而他不再为之所动。我再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我初次朗诵完那首“芳树”之时,他低垂了眼帘静静注视我纸上字迹,眉间掠过的那抹淡不可察的、复杂的忧郁神情。
我在这样徒劳无功的一次次尝试中,逐渐变得绝望。而这样毫无理由的失败,和漫无尽头的等待,让我的热望,逐渐变为疯狂。
我变得脆弱易怒。我几乎迁怒于每一个人,文思殿中上上下下的宫人仆婢,无一不被我怒责过。皇上虽然仍旧命我抄写经文,然而我再不乖乖遵旨。
我开始拒绝抄写;在萧绎一次次耐心劝说,仍徒劳无功之后,他有时会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毫无办法地望着我,神色里是那样苦恼,却一句话也不说。
那种无奈却又容忍的苦恼神情,往往会忽然使我心软。我会觉得自己这样任性地抗旨不遵,对他而言,也是一种细微而痛苦的折磨;于是我屈服了,我开始慢慢地抄经,妄想拖延得更久一点,好让他再度回来关心我的进度。
虽然他的神情,往往只有苦恼、无奈、为难、或某种极浅的悲伤,然而我却恶意地想要一再看到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想要让他痛苦,想要让他时时刻刻挂念于我,想要让他关怀我、让他为我担心;这样我就可以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他并不是表面上那么不在乎我;在他心里,我毕竟占据着某个角落,让他悬念,让他担忧,让他牵肠挂肚——
然而近日,宫中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得让皇上再也无心去管我这小小湘东王妃,是否按照他的圣旨乖乖抄经祈福。
太子萧统与晋安王萧纲的生母丁贵嫔,不久前一病不起,竟尔薨逝。太子一向仁孝,自是哀痛逾恒,水米不进;腰带十围,减削过半。及待丁贵嫔出殡归葬之后,忽然有一位东宫的宫监鲍邈,因为平日不为太子所喜,竟然跑到皇上面前,告密说太子有厌祷事,并且凭空添加了许多枝节。
其实这件事,原本也只不过是一个懂得些风水堪舆之术的道士,看了丁贵嫔下葬的那块墓地之后,进言说此处风水有异,将来恐不利于长子,宜预先厌禳;所以准备了蜡鹅等物品,一道埋于墓侧改运。
谁知皇上本来对太子声名远震,就已经颇为忌惮,这下抓住把柄,更是穷究其责,还打算交付有司惩治。这么一来,明摆着是要以此事为原由废太子了;幸好右光禄大夫徐勉一再苦谏,好话说尽,这才勉强放过太子,只把那道士抓来处死了事。不过此后皇上对太子的态度冷淡许多,而且有意无意地开始称赞其他皇子,制造太子地位不稳、随时可有人取而代之的风声。
这其余诸皇子之中,萧绎忽然重新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宫中传言说,某日皇上召见湘东王,当著群臣面前,问萧绎道:“孙策在江东起事立国时,于时十几?”据说当时,萧绎从容不迫答道:“十七。”于是皇上大喜,笑咪咪地抚着他的头顶说:“正是汝年。”话语里透露出某种欲以湘东王将太子取而代之的意图。
然而这一切纵使是捕风捉影,却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至少,最近皇上陆续将几位年长的皇子封爵、外调,很明显想让他们在地方上多所历练,建立政绩,好好培植自己的势力,隐然造成一种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态势。不过我原以为,即使萧绎颇得皇上欢心,也还不到出京去做地方官历练的年纪。但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所料?

第十一章

相思下只泪
一清早,我刚起身,精神不是很好。
昨晚,我睡得很不好,睡睡醒醒,始终不曾睡沉。萧绎最近愈来愈少回“文思殿”里的卧房来了,我曾听说他或者睡在书房,或者随意在这一重院落里找间空置的卧房歇息;反正“文思殿”这重宫院够大,我如果存心去寻,多半也是劳师动众却徒劳无功吧。何况他是湘东王,他才是这重宫院的主人,倘若他发话要宫人们不许向我透露他的去向,我又如何能够从那些人口中问出个端倪?
于是我逐渐也息了心,不去追问那许多了。只要萧绎没有遵循皇上的意旨,娶进其他女子的话,我便至少还是这“文思殿”中唯一的女主人。我总以为只要我是他的寝殿里的唯一,我便总有一天会真正成为他生活里的唯一,生命里的唯一。我总以为他虽然不曾让我接近过他的心,但他总是会为我拒绝其他的女人,甚至不惜婉言谢绝他父皇的好意,不惜冒着惹怒圣颜的危险来维护我——
正出神间,小黄门庆禧忽然由外入殿,来到我面前,便倒身下拜,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有丝纳罕,漫不经心地在镜台上挑著花钿,一边随口问道:“哦?你倒是说说,今日有何喜事?”
庆禧本是极伶俐的,口才也好,人也知进退、懂礼仪,此时察言观色,见我并不当真,只以为他又来花言巧语讨我开心,便跪倒在地,大声道:“回娘娘的话,今日陛下刚刚下旨,封湘东王为西中郎将、荆州刺史,出为使持节,都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诸军事!这样一来,王爷手中军权在握,此去荆州任上历练,若地方上政绩口碑皆佳,王爷前途不可限量!也算是不让晋安王爷、邵陵王爷等几位先受封赐、获陛下委以重任的兄长们专美于前……”
我心头一震,放下了手中那枝宫纱绢花,回身望着庆禧喜气洋洋的脸,挑眉道:“哦?你倒是很懂得这其中利害嘛!”
庆禧见我面无愠色,口气和缓,便咧开嘴憨笑起来,叩头道:“奴才哪有什么本事,这都是娘娘平日教导得好!娘娘聪敏颖慧,才名传遍京师,奴才耳濡目染,也多少沾了些娘娘的福分……”
虽然都是些阿谀谄媚之词,毕竟我仍是凡人,听在耳里依然受用。我撇下那一桌珠翠花钿,站起身来,心情愉悦地说道:“好了好了,瞧你这张嘴!这么舌粲莲花,真个是黑的也被你说成白了!再这么饶舌,小心下回我撕了你的嘴皮子!”看庆禧缩头缩脑,连躲不迭,我的笑容更加明显。“王爷呢?知道了这个消息没?”
庆禧这回乖顺多了,小心翼翼偷眼看我,回话道:“奴才一早听来这个信儿,心里一欢喜,就直接跑来禀报给娘娘知道啦!王爷今儿一早就与晋安、邵陵等几位王爷相约,在御花园暖阁温酒赏梅;陛下正式的圣旨又还没下,只怕王爷这会儿还不知道哩!”
我笑了笑道:“哦!既然如此,我亲自去一趟看看好了。”反正我终日无事,去了御花园也可以顺道赏梅。外边虽然天气晴朗,却寒意凛冽;我命浅儿拿来一领连帽的白狐大氅披上,吩咐她不必跟从,就一个人出了殿门。
冬日的暖阳不甚刺眼,但洒落一树树红梅叶瓣之上,也绚丽耀目。我一袭雪白狐皮大氅,在红梅间穿行,红白对比,极是显眼。
暖阁就坐落在梅林深处,彩绘飞檐,精致而华美。若一场雪后,白雪红梅,景色更殊为艳丽别致。我踏上暖阁前那一条在梅林中蜿蜒曲折的小径,笑意就像冬日的阳光,在脸上暖暖地荡漾开来。
不多时我就走到了暖阁门前,两名守在门口的小黄门看见来人是我,慌忙行礼请安。我笑着摇手叫他们免礼,自己的手放在门上,刚要使力推开大门——
一阵朗朗大笑声从室内传出来。我认得那笑声里,混杂着晋安王萧纲和邵陵王萧纶的声音。只听晋安王萧纲笑声洪亮,高声道:“咳,纶弟,你这当哥哥的,倒是开七符的玩笑了!瞧瞧,不是要做红梅诗吗?怎么你倒弄了一首这个出来!”
一阵簌簌轻响,仿佛有人正抖着宣纸一般。然后是邵陵王萧纶的声音,好似也隐忍着笑意。
“七符自己都没有说话,怎么反而二哥宅心仁厚,为他鸣不平起来?莫非二哥嫉妒这诗写得巧妙,不甘心自己没写出来?”
我闻言心里一沉。“七符”是萧绎的小字,因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七,皇上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小名。听起来今日的温酒赏梅之会倒是兄弟尽欢,和乐融融;竟然彼此之间不拘小节,撇开谦称,互相称呼起名字来,听着好是融洽。
然而我的直觉却告诉我,情形远非如此。并且,萧纲和萧纶两人谈论的中心——萧绎,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半个字,一声不吭,在这种兄弟和乐的场面里,未免太过不同寻常。
但我没有立刻进门。我按捺住满腔狐疑,手仍旧搭在门上,侧耳聆听着室内的谈话声。
只听见萧纲为了萧纶先前的谬论更是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说道:“听听你这高论!竟然是要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来哩!好,既然你自认这诗写得妙,不妨拿出来让大家一道也品评品评,看看是不是连我也写不出来的大作!”
萧纶也笑着,竟然当真开口道:“游戏之作,大家不必当真。唯有题目未得,暂且叫‘戏湘东王诗’罢了;纶这就献丑了。”他轻咳一声清清嗓子,便念道:“湘东有一病,非哑复非聋。相思下只泪,望只有全功!”
他话音刚落,满室哄堂大笑。笑声里似乎还有旁人的声音,笑说着“啊,原来世诚对那个悍妇这般深情,还害相思哩,哈哈——”
我站在原地,一瞬间简直不敢置信。里面的人,应该都是萧绎的兄弟,血缘相亲,却竟然如此凉薄无情!相思下只泪?下只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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