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太子怀兰也死了呢?”行隐冷笑了一声。
“就算大皇子煜德夺位成功,他也不能放过你。刺杀皇帝的凶手,非捉拿到手极刑处置以向天下交待不可。”
“弟子不会死的。”行隐微笑,“我还要看看天下怎么大乱,他们卫氏的子孙怎么一个个地互相残杀。”
杜光廷端详这个弟子。少年清瘦的面容英挺俊秀,不笑时阴郁深沉,笑起来时显得异样的残忍冷酷。杜光廷忽然也微笑起来,吐了口气,轻声道:“说起来,我们师徒还真是一样的人呀,行隐。”
“是,师傅。”行隐敛容行礼,“弟子告退,明日是大日子,师傅也早点安歇。
为准备明日的大典,杜光廷于清心殿斋戒沐浴,行隐等数名弟子在清心殿后面的万安斋居住。从清心殿去万安斋有两条路,一条是走西面经德芬馆北去,穿过德芬馆外的一条窄道即可至万安斋,另一条路是走东面,经优福殿西的一条廊子朝西北走不多时,便是万安斋的东门。德芬馆住的是随皇驾来的几位御医,优福殿住的却是大皇子怀瑾,行隐略一思索,朝东行去。
雪下得越发急了,倒没什么风,只有密密的雪片无声飘落,安静中透着肃杀。自清心殿去优福殿的路傍晚时已打扫过一次,此时又被积雪覆盖,一脚踩下去,积雪几乎要埋到脚腕子。行隐双手笼在袖中急行。夜已深,除了清心殿、澜宁殿的灯光及值宿宫卫手中所提宫灯,靖安行宫中一片黑寂,只能凭着记忆走。猛地一抬眼,似乎见什么人影一闪而过。行隐站住,朝黑暗中看了片刻,手在檐下一勾,翻身上了房顶,伏低身子快行。
前面忽然有一点灯光亮起来。
行隐小心靠近,灯下站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皇子怀瑾。他长得像他的父亲,身材魁伟,面容沉着坚毅。一名内侍提着灯站在旁边,另一名内侍为他披上一件紫貂披风,轻声劝说:“殿下,该休息了。这里是风口,仔细吹坏了身子。”
卫怀瑾不悦道:“你们就不能让我静一静?去吧,我想一个人站站。”
“恕奴婢多嘴,殿下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奴婢打小儿就跟着殿下了,要是能为殿下分忧,流干一腔子的血都愿意。”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忖度爷的心思!”卫怀瑾勃然大怒。
那名内侍扑通一声跪在雪窝里,左右开弓,狠狠扇自己耳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长了张烂嘴,明儿个就烂掉!”
行隐听了两声,懒得再听,起身离去。
静夜里,打嘴巴子的声音传得分外远。
卫怀瑾不看那名内侍,却将意味深长的眼光投向房瓦的某个位置。
足足打了数十巴掌,那内侍的嘴角已淌下血丝,黑暗里突然走出一人,悄悄地跪在卫怀瑾脚边。
卫怀瑾一脚将那内侍踹开,“行了,下去吧。”
两名内侍不敢多言,更不敢多看,连忙倒退着往后走。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卫怀瑾俯身拉起地上那人。那是名年轻武士,五短身材,一双细眼中精光内敛,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铁拳头,随时能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你刚才说陵寝那边出了事,究竟出了什么事?”卫怀瑾裹紧紫貂披风,神情并不见得有多急。
年轻武士道:“一个被关的祭奴从地宫里逃了出来,看管地穴的老刘和老孙都被他杀了,巡陵的两个士兵也死了。”
卫怀瑾忍不住低笑出声:“修之,你这护陵大将是怎么做的?训练出来的兵,四个人还敌不过一个孩子。”
“殿下还有心说笑!”年轻武士皱住眉头,“那祭奴退进了陵寝里,末将亲自带人去拿他,他退入秘道,被末将追得急,跳进了秘道底下山洞的湖里。这么冷的天,我看他是非死不可。他死不要紧,可少了他一个祭奴的人数就不够了,现在咱们往哪儿给那姓杜的妖人再找一个十三岁以下的孩子出来?这关系到明天的大典,殿下刚才为什么不把那人叫出来,同他商量一番?”
“一百多个祭奴呢,少一个没什么打紧。”卫怀瑾打量年轻武士。他和一般武将不甚相同,皮肤显得白皙光润许多,想是平时少风吹雨淋的缘故,却又不显得年轻,反有股沧桑沉郁的味道。卫怀瑾笑笑,“倒是你,修之,弃用近八年,你的刀没有变钝吧?”
年轻武士急切忧虑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变得凝重,左手握刀身,右手按刀鞘,以武士的最高礼节拜下去:“在莲华山驻扎八年,末将的刀没有一天闲着。末将知道总有一天,殿下要用到这把刀。末将天天磨刀,就是随时准备着为殿下而战!”
“跟了我这样的主子,委屈你了。要不是父皇疑忌你,发配你到这儿来看陵,继续在军中任将你现在也该是封侯封公了。”卫怀瑾叹了口气。不像是在为邓修之感慨,更像是在感慨自己。
“末将从没后悔过。当年陛下亲征,还不是殿下率兵在前面冲锋陷阵?殿下英勇善战,名震瀚北,将士们提起殿下哪一个不挑大拇指。殿下是明孝贵妃的长子,虽不是嫡出,出身高贵不在三皇子之下。不就是因为萧氏一族在那儿站着吗,陛下就铁了心的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将士们谁服得了?我们信服殿下,愿意为殿下卖命,谁都不觉得委屈,就是替殿下憋屈。”
“有你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委屈的。”卫怀瑾按住邓修之厚实的肩膀,“修之,明天,就是明天。过了明天,或是生,或是死,成则我幸,不成我命。若有幸能成,你我联手为战,北蛮算什么,南荒的狄戎算什么。到时我们治军北上,荡平北蛮,饮马兜乐海,去木兰山观升日图,出一出这些年憋在胸口的恶气,那才叫痛快!”
“那祭奴……”
“一个小小的祭奴,有什么关紧。”卫怀瑾挑起的眉锋中有一抹军人的冷酷与傲气,“只要明日事成,奋发图强、精励治国,难道山川水势和几个死去几十年的人就能左右我堂堂大洛国的兴衰!笑话!”
“殿下所言甚是。殿下的胸襟不是末将所能比拟的。”望着卫怀瑾英气逼人的脸,邓修之肃然起敬。
邓修之告辞离去时,卫怀瑾忽然叫住他,却不说话,只是出神,良久方道:“父皇老了,身体也不好。明日尽量不要惊着他老人家。”
“是。”答应一声,邓修之消失在殿外。
雪是在破晓时分停的,天却不见晴,阴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仿佛有实质似的,闷得人心里难受。
天刚刚放亮,卫怀瑾便率人赴安澜殿请安。走到安澜殿才知道天武帝醒得早,一时起兴,提早出宫已经去了先帝陵寝。卫怀瑾急忙率人赶赴天兆帝陵寝。出安澜殿往南,过了平宁、康宁二殿,远远便看见行宫大门的水绿琉璃顶。
卫怀瑾刚走到大门口,忽然听见头顶喳的一声,仰脸望去,却是一只花喜鹊。旁边的贴身侍卫低声道:“恭喜殿下,今日必然马到功成。”
卫怀瑾沉郁的面色舒缓开一些,也不言语,翻身上马。
到了天兆皇帝的陵寝,留在大门处的内监回禀说天武帝已由杜光廷陪同进入秘道。卫怀瑾随他进去,抬眼四望,不见邓修之的身影,未免有些忐忑。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得咬牙往前走。秘道深长,卫怀瑾走了多时,问那内监:“父皇身子不好,是怎么下来的?”
“回禀殿下,宫中为陛下特制了一顶小辇。”
“那就好。”卫怀瑾心里不安,一时想着北海郡王那边多了个英勇有谋的韩渥,不知道自己的人能不能对付得了,一时又想着虽然计划周密,但博望侯刘冲之非善与之辈,羽林郎将周平也颇为棘手,元明城里还有个狡诈多智的萧惟谨,司良城是否能应付得过来?
想着,秘道便到了头。
预先为天武帝设置的御台离泷川水根甚远。此时御台上只有几个小太监,天武帝正站在泷川水根旁的石栏下,仰脸看祭台上两具枯骨。
卫怀瑾轻步走到天武帝旁边。
“怀瑾来了?”天武帝回头。御台处有几盏宫灯,稍为明亮,其余各处光线都十分幽暗。洞顶的长明灯远得如星辰一般,虽则明亮,终究不能达远。天武帝布满皱纹的脸在这黯淡的光下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慈爱。
“父皇。”
卫怀瑾刚要行礼,被天武帝托住手。皇帝道:“时候还没到,一会儿才要行祭典,咱们父子说会儿话。以后怕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卫怀瑾觉得这话不祥,一时不知怎么接腔。
“你近来忙着张罗祭典,一直没有进宫看过你母妃。来这儿的时候我去你母妃那里,她还念叨你,说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了,不知道忙些什么。朕宽慰他,儿子大了,翅膀硬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父皇……”卫怀瑾叫了一声,心里的不安越发重。
“这么久没进宫请安,想你母亲不想?”天武帝问。
卫怀瑾恭敬地说:“儿臣时时思念着母亲,只等祭典结束,就要去见母亲。”
天武帝将眼光投向祭台上的两具枯尸,叹息:“朕也想念自己的母亲呀。可惜她死的早,那时朕才9岁,趴在先帝的怀里问,‘父皇,母后呢,儿臣想母后了。’先帝沉着脸不许朕问,问得急了,先帝拿了梃杖打朕。那一回朕的背涨了两指来高,发起高烧,几乎小命不保。先帝在朕的床前守了几日几夜。”
年迈的皇帝眯起眼,陷入了沉思。
静嘉皇后之死一直是宫中一道疑案。静嘉皇后出身寒门,然而知书识礼,慨然有勇义,为贵妃时曾女扮男装随先帝出征,在白海原上挽弓射杀冲向先帝的大鹿。先帝哈哈大笑,当场戏封静嘉皇后为射鹿将军。一年后,静嘉皇后诞下一名皇子,母以子为贵,进封皇后。可惜那个孩子不久夭折,直到八年后,静嘉皇后才为皇帝又诞下一子,取名卫韶。此子自幼聪颖过人,慨然有勇,继承了天兆皇帝的勇敢和静嘉皇后的聪慧,深得帝后喜爱,天兆帝几度欲废太子卫陵立此子为后,奈何颇受朝中老臣争议。
天兆二十九年,三公之乱暴发,静嘉皇后猝死,血雨腥风笼罩在帝国之上。就在这一年冬天,天兆皇帝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废长子卫陵,立幼子卫韶为皇太子。八年后,天兆皇帝郁郁而终,皇太子卫韶登位,即为当今天武皇帝。
静嘉皇后为何猝死,与三公之乱有何联系,一直众说纷纭,其中更有一些荒诞不羁的香艳版本。这些言论流传于权贵、市井之中,屡禁不止,甚至有大胆的艺人编成鼓戏在民间讲演,宫中反而没有人敢提起。经过这么多年,许多人甚至已经忘了那件事,今日皇帝怎么会突然提起静嘉皇后?想到作乱三公的下场,卫怀瑾心中一阵狂跳,低下头不敢接话。
“朕累了,扶着朕。”天武帝伸出一只手。
卫怀瑾连忙过去扶住皇帝的手。既是君臣又是父子的两个人并肩而立。天武帝身材高大,常年习惯于正襟危坐,站立时也必然昂首挺胸,如今年近六旬,依然身姿挺拔。卫怀瑾身量颇高,比着皇帝仍然矮了半个头。天武帝也不说话,仰脸静静端详祭台上的枯尸。那眼光是卫怀瑾从未见过的温柔依恋,不像一个帝王,而更像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
“你可知道先帝为什么执意立朕为储君?”
“听贺太傅说,父皇自幼天资过人,英武聪慧,脱颖于皇子之中,深得先帝器重,故而立为太子。”
天武帝轻轻摇头:“这话不算错,却也不对。怀瑾你往上看,看到祭台上那两具枯骨没有。你的祖母,我的母后静嘉皇后的尸身没有和先帝合葬在金棺里,而是在这儿。这其中的一具就是我们大洛的静嘉皇后哪。”
卫怀瑾猛然一惊。祭台上两具枯骨都是断头尸,想必当日头颅都已落在泷川水根之中。那傲然屹立的身姿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几十年一来,静嘉皇后之死一直都是个谜,先帝为什么突然改立皇储也一直是个谜。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先帝深爱着你的祖母,却又不得不赐死她。她死了,先帝又不得不思念她,先帝没有办法安置自己心里的愧疚和思念,只好立朕为储君稍做弥补。怀瑾,你可知先帝为什么非赐死你祖母不可?”
“儿臣愚钝。”
“是权力啊。”天武帝叹息,“生在帝王之家,别的可以不知道,却一定要洞悉权力之争。”
卫怀瑾半信半疑道:“难道真如坊间流传的那样,祖母……参与了三公之乱?”
天武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良久方道:“先帝为弥补你的祖母把皇位传给朕,如今看来是错的吧?朕和先帝太像,好动刀戈,不是守成之君。怀瑾,你又太像朕了。”
皇长子卫怀瑾绝肖天武帝,深得君心,母亲又是出身名门的裕贵妃,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是皇位继承人的不二人选。然而后来被立为储君的却是萧皇后诞下的皇幼子怀兰。天武帝雷厉风行,以隐秘手法迅速分解了卫怀瑾的权力,将卫怀瑾的心腹全部发配闲置。满朝文武暗暗心惊,疑心是皇长子战功彪炳,震动主上,谁也不敢多言,原先向卫怀瑾靠拢的朝臣渐渐偏向萧氏和太子怀兰一面。
多少年了,天武帝还是第一次对着卫怀瑾谈起立储之事。然而,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个,是纯粹的巧合,触景生情,还是有着什么玄机?一股寒气从脚底而生,直窜上卫怀瑾的背,刹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时,一名小太监过来,请天武帝回御台。卫怀瑾托着天武帝的手,并肩回去,将天武帝送到御座上。
不一会儿,那一百多名祭奴被带了出来。明晃晃的刀枪将孩子的恐惧镇压了,一个个瑟缩着不敢出声。
杜光廷走到御台下,躬身道:“时辰已至,请陛下赐龙血。”
仓啷一声,天武帝拔出长剑。卫怀瑾几乎忍不住躲闪,终于勉强忍住。天武帝在掌上轻轻一滑,鲜血涌出。早有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精致的玉碗接住鲜血。眼看鲜血将小碗注满,旁边的两个小太监连忙抱住皇帝的手,将准备好的刀伤药敷上,裹上纱布。
祭台上,行隐正将一盏清油泼到铁索和栏杆上张贴的镇魂幡上。那清油与一般的油不同,是半透明的白色脂液,仿佛流动的琥珀一般。待祭台附近的每一片幡上都泼匀了油,行隐提过旁边的灯往上一碰,顿时窜起丈高的火焰。刹时间数百张幡子一起燃烧起来,经久不熄,发出一阵阵中人欲呕的焦臭,奇异的是,没有被清油泼到的幡子被火焰碰到,却如石头般不起半点变化。
过了半刻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