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转身正欲离去。
“不,娘娘请留步。” 采银见素蝶要走,忙出声挽留,在宫里多一个朋友总是胜过多一个仇人,何况她今日还帮她们结尾。若是这样恩将仇报,她也于心不忍。
只是如今银妃的情况,只怕是无法见人。眼中腾起一丝谨慎之意,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家主子她身子不好,怕是见了娘娘有失体统。”
“没事的,我从来不在意这些。”素蝶释然一笑,繁文缛节是用来牵制那些不懂通便之人,更何况,有违本意的礼仪,不过是抹着蜂蜜的刀子,每一寸都不过是变了花样的挑衅。
“那娘娘请跟奴婢进来吧。” 采银带头领路,素蝶与紫鸢紧随其后,两人就这样并肩走进了屋子之中。
采银将两人领至一个房门前,示意两人不要出声,随后便推门而入。一股霉气在开门的瞬间扑鼻而来,等素蝶适应了这气味,才细细打量这眼前的房间。只见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中,四周皆是用窗帘遮住,只有两道薄弱的烛火支撑着整片黑暗。房间里朴素到令人难以置信,只有一张破旧脱漆的香案上供奉着一尊观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火舌一寸寸吞噬着蜡烛,一道蜡泪顺着蜡烛滑落,似一抹猩红的泪痕,凝固在烛台之上。
烛台中央是一尊观音像,借着昏暗的光线,素蝶只能隐约看到观音的轮廓,再想看清一些,目光却感到微微有些不适。
在昏黄的光线中,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轻纱,令人无法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似一阵暗涌无声涌动,四周的气氛沉默到死寂。前方忽然上传来几声咳嗽,素蝶这才注意到俯身跪拜在观音前方的女子。只见在的光线最暗处,一个身影畏缩在地面之上,浑身抖索,仿佛永远可咳不仅,听着令人感到背后阴风阵阵。
想必,这便是那个银妃了吧?双眼眯成一条线,素蝶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她曾千百次幻想过失宠的处境,却还是没想到竟会沦落得比那奴才还不如。
采银见她身体有恙,连色一变,忙上前试图扶起前方之人。银妃执意跪着,不肯起身。采银面露无奈之意,却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只能轻轻拍击着她的背,试图缓解她的痛苦。
见咳嗽声越发的刺耳,采银掩住脸上的惊慌之意,违心地安抚道,“娘娘莫担心,奴婢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想必这次太医一定会来的。”
“不必再去求他们了,内务府那些人难道我还没领教够吗?”一个沙哑暗涩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怨恨,每一个字都听得令人感到心寒。
素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瘦弱无骨之人,始终不敢相信这会是当年冠压群芳的银妃。
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心里不断想象着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会是怎样痛苦的表情。
“娘娘,不是这样的,这不娴妃娘娘来看咱们了。” 采银感激地看了素蝶一眼,这次若不是她出现的及时,只怕后果难以想象。
“娴妃?”银妃虚弱一笑,气若游丝,漂浮在空气中令人听不清晰。
在采银的帮忙下,她缓缓转过身子,素蝶面色一惊,映入眼中的,会是这样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只见银妃面色枯槁,苍白如蜡,瘦骨嶙峋,脸上清晰可见条条鱼纹。她双目暗沉无光,空洞而茫然,仿佛对一切都已经死了心,任何外界的影响都再也无法左右她眼底的沉默。
分明只是二十出头,她的头上竟是白发缕缕,寸寸青丝从额头垂落,竟与那脸色显得同样苍白。
“参见银妃娘娘。”素蝶忍住心头的酸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俯身行礼。
“妹妹何需这样多此一举,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我不过是行尸走肉,身份连奴才都不如。”银妃惨笑一声,眼中所有的情绪似被巨浪冲过般只剩下一片木然。她神色茫然,仿佛透过素蝶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同样的昭华,同样的红颜,只是不一样的人注定有不一样的故事。
素蝶不动声色地走至银妃身旁,接过一枝焚香,对着观音像俯身跪拜。抬首望着那焚香燃起的缕缕青烟,素蝶面色诚恳,心若静水,仿佛遁入魔门,早已将红尘往事抛却在后,“信女乌喇那拉氏,一意孤行,误入是非之地,上愧于天地,下愧于父母。如今深陷泥潭,为是非所缠,只愿能逢凶化吉,静居深宫,了此残生。”
话毕,素蝶对着前方深深叩拜。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之意,知道不可能,所以只好将自己无法实现的托付给上苍。
人在深宫,就如同站在漩涡中央,若不出手反击,就只能等着被人算计。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深宫里的人没有权利去选择谁生谁死,只能拼劲权利先置对方于死地。
银妃略带好奇之意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双眸之中掠过一丝不解之色,“妹妹如今圣眷恩宠,正得圣意,其荣耀是多少女子徒尽一生也无法求来,又怎来静居深宫了此残生这一说?”
“我说什么想必姐姐比我更清楚。”素蝶脸上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语气中的平淡地仿佛将一切荣都宠视为黄土,“在外人看来,这皇宫的确是一个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人间仙境,可谁又知道,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是集六宫之恨于一身,若想换来宠爱,就要永远活在战战兢兢之中。何况,帝王之爱,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得宠的是我,来日失宠的也可能是我。既然毫无稳定可言,又何必要那么在意。”
古往今来多少女子曾蒙得圣恩,又有多少女子在得沐圣浴之时,还未来得及享受荣宠,就要费尽心思地去捍卫提防明日可能就要失去的恩宠。
外人都说她年纪轻轻便俘虏圣恩,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圣宠于她,不过只是那水里倒影般可有可无。
“妹妹如今当宠,哪里晓得后宫人情世故。后宫之人若是失去圣宠的仰仗,便将会犹如敝履,任人欺凌,我便是前车之鉴。”仿佛想到了往日的不堪,银妃垂下眼帘将双眸遮住了大半,令人看不清她眼中就究竟是无奈还是悲哀。
“荣宠过盛必定树大招风,我只求自保,能在宫里安稳一生,但无奈我不过是一届女流,怎可与天家抗衡,所以只能求这观音以保平安。” 正因为后宫是一个永远猜不透明天的是非之地,所以她更不屑与她们争权夺势,虚度年华。
“参拜观音有什么用,这宫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银妃仿佛有所感触,冷漠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之意,“在宫里临时抱佛脚的人可多了,可又有几个得到菩萨保佑。观音不过是用来庇护死人的,在宫里只要活一日,就注定躲不开这场浩劫。”
“既然姐姐知道求佛无用,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辗转一番,素蝶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吃斋念佛不是为了以求观音庇佑,不过是为了心如止水,求个清净罢了。”嘴角扯了扯,银妃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她被囚禁于此多年,岁月难遣,闲日无聊,若不是青灯伴苦佛,恐怕她早已没了撑到现在的勇气。
“清静六根固然重要,但姐姐若是因此伤身,只怕是佛祖在造孽了。”素蝶仿佛感同身受,顺着她的话娓娓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妹妹既有心劝我,又何必这样拐弯抹角。”银妃淡淡一笑,那淡然的笑意中仿佛多了几分真心,“我不过是将死之人,只想在佛门之下度过余生。何况,就算医好了我又如何,既然生不如死,医好了给人看笑话吗?”
“娘娘切勿伤感自扰,这样对身子不好。” 采银见她思绪满面,忙出声宽慰道。
“我这人都已经废了,还需要在乎这身子好不好?”银妃苦笑一声,仿佛试图在找一个答案,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苦涩之意。
素蝶望着一脸悲悯之色的银妃,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刺入心底最深处,眼中隐隐多了几分湿气。她的痛苦,来自她的绝望,因为看不见前路,所以她的人生只是一片黑白。那自己呢,她看得透他人,却始终无法看清自己,能读懂天下人,却发觉自己才是那最难读懂的人。
这宫里长日无聊,虚耗年华,纵然已经无望重获圣宠,却依旧只能困在这紫禁城中看这四面天四面墙,终老一生。
“娘娘何必这么说,我已经命人传来太医,相信你的病很快便能痊愈了。”素蝶想出声安慰,却发觉此刻说什么都仿佛已经毫无疑义。
“就算传来了太医,他们也医不好我。”银妃长叹一声,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病根究竟从何而来。嘴角扯了扯,她淡淡开口,“我这病,只怕此生此世都是医不好的。”
“不试一试怎会知道医不好,就如不出去怎么会知道外面究竟是晴还是雨呢?”素蝶毫不在意银妃眼中的漠然,不遗余力地试图将她说服。
“妹妹可真是会说话。”银妃轻笑道,“昨日妹妹来访,只是恰巧我身子不适,所以才没有接见,妹妹可千万不要怪罪。”
她客套地开口,却也没有刻意排斥她们。或许方才的事她都看到了,对自己,她也心存感激吧。
“这有何妨,昨日之事并不影响今日我们相见,不是吗?”素蝶宛然一笑,这是她第一次在披上娴妃的名义后随心而笑,也是第一次不再顾此失彼,任凭自己的意愿。
自从入宫以来,这些陌生的女子之中,除了雨莲,她是唯一一个让她付出真心的人。
银妃,她不是绝望,而是早已心死。她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多一个深宫里的怨恨罢了。这样的人,不正是她所需要的吗?因为彼此毫无目的,自然也不会有针锋相对的那一日。
“妹妹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遮掩,妹妹三番四次来看我这个废黜之妃,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银妃眼中忽然多了几分戒备之意,方才的浅笑化作此刻更冷更深的提防。
“姐姐会这么说,想必也有自己的道理。”素蝶早料到她还心存芥蒂,也不急着遮掩,只是扯了扯嘴角,“想必姐姐也知道在宫里孤苦无依的滋味,与其一个人在伤心之地暗自难过,何不找一个可信之人倾诉相伴?”
“你怎么知道我可信,你又怎么知道我会信你?”语气里不知不觉温和了几分,银妃渐渐收起了对她的敌意。
“宫中之人,但凡针锋相对,不论是为了争宠还是夺势,不外乎都是为了利益。”素蝶笑意未减,云淡清风道,“试问两个同样灰心之人,又怎会相互针对,彼此陷害呢?”
“妹妹今日肯来,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既然你这个得宠之人都不在意,我这个失宠废黜之人又有什么好怕的。”银妃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她心知肚明,如今已自己的处境,根本不会有人有时间精力去对付一个失宠失势的废妃。
“姐姐若是不嫌弃,妹妹我今日带了一些薄礼来,希望姐姐收下。”见银妃放下心来,素蝶命紫鸢拿出了一些锦盒,盒子里装着几张彩纸,香囊,几匹布帛,都是些常见之物。这些东西,看似平凡,却另藏玄机。只有她知道,越是平凡,她才能完全抵消银妃对她的提防。
至少,她是真心愿意交这样一个朋友的。正是因为心灰意冷,所以她才更需要一个能倾吐心事的人。
而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可以用寻常之心去待她,就如她待雨莲一样,不用处处提防,也不用机关算计,长路漫漫,若是孤立无援,只会含恨终老。
“妹妹这么说,那我也自然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了。”出乎意料,银妃没有拒绝。她莞尔一笑,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冷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5)
御花园中,两个倩影相伴而行,徘徊在荷花池岸边,赏景悦目。
“姐姐,你看。”素蝶指着池中的一株荷花,神采飞扬道,“这荷花开得可真美。”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银妃勾起一抹弧度,她轻笑着低语道,“荷花论香气不如杜鹃馨香,论色泽不如赤芍张扬,但偏偏有一股得天独厚的神韵,让人过目难忘。”
经过几日的调养,银妃已从病态中恢复了大半。但更令素蝶欣慰的,是两人的结好。她们常常结伴而行,时而在御花园中漫步赏景,而是在长春宫中谈诗作画,倒也暂时淡忘了这深宫中的种种危机。
“古人都赞扬荷花傲骨贞洁,出泥不染,我倒认为这反倒是这淤泥成就了荷花。淤泥与荷花相辅相成,若没有淤泥相助,这荷花纵是再美也无处安身。人们在赞叹推崇荷花高洁之时,却忽略了花种始终是依赖攀附于污泥之上而得以生存。既然出自淤泥,就本当身属淤泥,人们在它开花之日不但忘尽淤泥的价值,却褒扬它的清高傲骨。以贬低功臣来抬举自己,这美名恐怕荷花也受之有愧。”素蝶看着一池荷花,神色淡然,波澜不惊地开口。
“人人都赞叹这荷花傲骨贞洁,想不到你竟别有一番见解。”银妃不禁对素蝶刮目相看,她从来都不知道这样一个静养深宫的女子竟有这番大胆却不同的想法。
“荷花自然是美,否则又怎么会人人赞叹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素蝶正欲说下去,不料银妃脸色一沉,她顿时恍然大悟,这是当年皇上用来形容银妃的诗句。如今时过变迁,人事全非,却触及伤心事,不免会痛心。
“姐姐……”素蝶试探地开口,银妃慌乱一笑,她目光闪烁不定,脸上的笑意越发的力不从心。
她试图掩饰神色中的慌张,匆匆找了一个借口,便似躲瘟疫般仓惶回宫。
素蝶望着银妃离去,忽然间才发觉,原来她伤的,也不必自己少。自己竟是如此大意,忽略了她那过往的种种不堪。
一缕晚风掠过,卷起一缕清香,在青空中肆意飞舞,天地间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气。
第二日,素蝶一早便带着礼物上长春宫向银妃赔罪。
昨日的是她唐突大意,她本以为银妃已经心死,却不料她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口口声声说着斩情断义的女子,有几个是真的能够忘掉一切过往的。
很多事情,明明谁都骗不了,可谁都要装成一副欣然的样子骗自己这便是事实。
一踏入房门,她便隐隐感到了空气间隐隐有些不对。
采银在房门外来回徘徊,她神色焦急,坐立不安,仿佛在为什么心烦不已。
“采银,发生什么事了?”心里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素蝶低声开口。
“娘娘,你终于来了。”采银见到素蝶,不禁喜出望外,忙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