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中已经不再带着疑问,而是不容否定的坚决。
“可是……”那宫女显然有些犹豫,“皇后娘娘之意……”
“我没有说要违抗娘娘凤意,只是要换一个方式。”素蝶深呼一口气,逼迫自己端起手中的汤药。汤药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阵冷色,见证她生命中第一次杀戮。刺鼻的药味令人感到一阵不适,寂静无波好似死海,带着毁灭过后永恒的平静。
那宫女虚一声,向后退避了几步,怕一不小心沾到了毒药。
“雨莲。”素蝶看着面色苍白的雨莲,心中涌起一丝怜悯之意,这不过是几个时辰,她竟会憔悴成这般模样。
这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她不过是秀女,在宫里人微言轻,贱如蝼蚁,她无法扭转局面,也无法就她出虎穴,她能做的仅仅是保存她最后的尊严。
“蝶儿,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知道,你会是我这辈子唯一真心待我的人。”雨莲眼中氤氲起一丝湿气,她自嘲一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淡然,她曾以为自己获得了天下所有女子艳羡的荣耀,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其实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梦中景色再美,也终有醒来的那一刻,原来所谓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她以为皇宫是自己最终的归宿,以为帝王是自己一生的仰仗。却忽略了,皇宫同样是他人的归宿,帝王也可以是他人的仰仗。她拥有的,其实从来都不曾拥有过。后宫佳丽三千却要同分一杯羹,若无攻伐杀戮,帝王恩泽又怎么会显得弥足珍贵。
“我知道,我一直都当你是最好的姐妹。”素蝶看着雨莲,眼中的泪痕更是肆意,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这辈子第一次杀人,竟会是这般局面。
“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满人,我也不叫什么富察雨莲。”雨莲忽然开口,道出了想说又说不得的秘密,“我是一个汉人,我的身份是阿玛,不,是我爹娘用钱买来的。他们希望我入宫争宠夺权,好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姓莫,叫莫雨莲。”
生前百般躲藏,战战兢兢,到了死才肯真正面对自己。她这辈子,算是为他人耗尽了。
素蝶看着泪痕纵横的雨莲,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这就是她们初见时她犹犹豫豫的原因,原来她与自己一样,都是披着他人的名字而存在。
点点泪花跌落,坠入死寂的汤药中,泛起一圈圈涟漪,向外荡漾开来。
时间在指间流逝,她从来没有这般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留,留住这深宫里已经容不下的人。
“蝶儿,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不同我,自然也不会重复我的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这一生绝不是这样简单。宫里各种势力交错,与之周旋时,你一定要把握分寸,才不会像我这样枉送了自己的命。”雨莲说完最后一句话,便不再犹豫。带着赴死的坚决,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汤碗,一饮而尽,饮尽最后一点汤汁时,她的眼角似乎有湿气闪动。
“不!”素蝶忽然回过神来,她慌乱地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木已成舟,一切都已经无力挽回。
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雨莲饮尽她亲手熬的毒汁,义无反顾,决然赴死。
曾听闻每当有人丧生的时候,活着的人总会哭到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她曾千般想象这种感觉,三次面临死亡,却一次比一次还要淡然。是不是看惯了杀戮,就算是悲哀到极致,也都只剩下木然。
汤碗坠地破碎,雨莲的嘴角流出越来越多的血,素蝶试着擦拭她的嘴角,却怎么也擦不尽,殷红的血气触目惊心地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雨莲的双眸渐渐失去生气,眼皮仿佛不堪负荷,一寸寸盖下,最终将整个眼眶遮住。
素蝶仰望长空,空中星光暗沉,云海汹涌,夜色似化不开的愁绪,静谧到骇人。
短短几个字,就彻底否决了她的价值。
雨莲顿时面如死灰,仿佛骤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浑身麻木地倒在一旁,分不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脑子里纷乱如麻,千万种情绪纷纷涌上心头,她挣扎着想要做最后一丝祈求,目光落在皇后冰冷如霜的眸中,心中顿时一冷,仿佛坠落谷底。她面如死灰,心底最后一丝希望在绝望中吞没。皇后此刻一定恨透了自己,于情于理,她都不会再给自己留一点活路。
在这宫里伴君如伴虎,每一步前进都是拿生死做筹码,赢了自然是大获全胜,输了,只怕是连命也要一并配上。
既然留着无用,就只能除去。她幼稚地以为自己可以利用皇后扳倒梅妃,想不到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人在痴人说梦。若是她早点看开一切,就不会抱着一点侥幸作茧自缚,然后越陷越深,最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若是她听从蝶儿的劝告,也许一切都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蝶儿,她在哪里,为什么她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在自己身边。为什么同为秀女,人的差别就可以是那般悬殊呢。倘若她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为自己难过呢?她生来就是伶仃一人,连死都死得这般卑微。
也许她生来就是给人利用的。
她面色死灰,一动不动,不顾身旁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身边有多少鄙夷的目光,任凭身旁的太监将自己一路驾着带了下去。
梅妃看着雨莲在绝望中被渐渐拖出去,心中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快感。宫里平静了太久,难得的杀戮反倒会令她感到熟悉之意,这才是她认识的皇宫。
少了杀戮,少了纷争,就算将权利在手,也像是捡来的便宜,一点也不踏实。
“姐姐下手倒是干脆,竟一点颜面也不留。”梅妃冷眼看着皇后,眼中略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她虽然狠,却不够老练,三言两语就被骗的团团转,若不是她不屑与她斗,她以为自己还能安稳做着皇后的位置到现在吗。
“这秀女心怀鬼胎,留在宫里也是个祸害。”皇后轻描淡写道,仿佛不过是处置了一个蝼蚁般丝毫不放在心上。
“留着她,是对宫里有害,还是对姐姐有害?”梅妃得理不饶人,分毫不肯退让。
“你什么意思?”皇后脸色顿时变得分外严肃,她满眼恨意地看着梅妃,气焰不减半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本宫真的出于私心,也轮不到你来过问。”
“好一个君臣之道,在十年前本宫就提醒过姐姐你的后位我从来都不怕,你拿着它向一些卑贱之人炫耀也就罢了,对我,你还是省省吧。”梅妃仿佛很满足于将她激怒,她越是急不可待,就说明她越是不如自己。她输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是这般愚昧肤浅,连真假都分不清,还谈什么能力去治理六宫?
“哼,本宫倒是要问妹妹一句,你怎么知道富察氏向本宫揭发你的事?”皇后忽然将矛头对准梅妃,思量一番才发觉原来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内。什么鸽子信件,全是她一步步引自己入局的手段。若是今日之事自己找来了皇上……她越是深想就越是心寒,这个卑鄙小人,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有,若不是姐姐处心积虑,饥不择食又怎会看错了人惹出这么大的笑话。姐姐还是好自为之吧。”梅妃不顾皇后脸上的恨意,肆意嘲弄了一番,随后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这鸽子本就是她准备好的,不过先前她无意对付富察氏,也不屑对付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她本以为乌喇那拉氏会前来向皇后告发,想不到她还是有几分智慧,懂得辨别真假,按兵不动,倒是意外抓到了其它心有不轨之人,也不枉费她布下陷阱引蛇出洞。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隐隐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乌喇那拉氏看到自己的好姐妹被赐死时的反应。她会恨吗,要恨也是恨皇后,自己不过在暗中推波助澜,若是没有皇后的急功近利,计划也不会这样顺利。
思及于此,嘴角的笑意不禁越发的狰狞。
钟粹宫中,秀女们窃窃私语,纷纷议论今日在御花园中之事。
“听说皇后狠下杀令赐死了富察氏……”一个秀女说的眉飞色舞,众秀女顿时吸了一口凉气,纷纷议论,入宫来她们一直过着舒适无忧的日子,却没想到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间就这样死了,怎令人不心寒。
“什么?”刚踏入大殿的素蝶便听到前方的议论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人,听她们口气里的肯定绝不像是流言蜚语。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素蝶向后踉跄了一下,紫鸢忙将她扶住。她不断摇头,眼里仿佛有泪光闪动,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事情一定还有转机,无论怎样她都要一试。她匆忙转身,顾不得身后紫鸢的呐喊,一路向景仁宫的方向跑去。此刻她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若是救不了雨莲,她这一辈子都注定是抱憾的。
景仁宫中,梅妃端坐上位,目光嘲讽地看着跪在她眼前的人,十指随意地交叉在一起,镶着宝石的护甲在眼前耀耀生辉。
“下令的是皇后,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她不紧不慢地开口,眼里多了几分玩味,这个乌喇那拉氏,得罪了自己现在还想讨好卖乖,真以为宫里所有人都像她那般好心么?
“奴婢知道这件事绝不是雨莲一人的过错,若是真算起来,皇后娘娘也难辞其咎。”素蝶细细打量着梅妃的神态,也顾不得是否不敬,“若是娘娘出面救雨莲,雨莲一定会对娘娘感恩不尽。”
言下之意,就是她会帮着她指证皇后。这样的买卖梅妃并不亏损,她没有理由拒绝。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梅妃口气里柔和了几分,神色中却没有丝毫的动容,“但你可知道,本宫的初衷是用那鸽子对付你的,富察氏成了你的替死鬼,要真追究起来,你也是害死她的元凶之一。”
素蝶脸色一变,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梅妃的话早已料到,这就是为什么她再三警告雨莲不要轻举妄动,可她偏偏只看得到恨意却看不透眼前的杀机,白白葬送了自己的一条命。
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梅妃是这样高高在上,随意一句话就可以裁决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生死。
“罢了,本宫就让你去见她一面,她现在应该刑场等着问斩,还有些时间,你自己去吧。”梅妃长叹一声,眼里闪过一丝怠倦之意。她故意放她去看富察氏的死,表面上是贤德恭谦,实际上她要她更绝望痛苦,这样比折磨本人更来得痛苦千百倍。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友送死却无能为力更痛苦的了,她就是要她记住得罪自己的下场。
素蝶看着梅妃决然冷漠的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无力扭转大局,身子顿时变得分外无力,虚弱到连走出这个宫殿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天边不知何时变了颜色,一阵死亡的阴霾似逃不开的枷锁笼罩着整个紫禁城。苍穹压得很低,仿佛随时欲将她压垮。
一人之势怎能扭转大局,一己之力要怎样与天抗衡。
深宫里的女子不过是一个个焚火的飞蛾,明知是玉石俱焚,却无路可走,只能一路飞到尽头。
手里端着一碗药,她面无表情,一步步逼着自己向那个她最不愿去的地方靠近。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雨莲身首异处,活着的时候被人利用至极,死也要保存最后一点尊严。
刑场渐渐逼入眼中,素蝶只觉得前方的那一幕仿佛是一道利刃直刺双眼,眼中一阵刺痛,混合着胸口的苦涩,湿气再也忍不住滚滚跌落。
“蝶儿,你来了。”雨莲也看到了素蝶,她扯了扯嘴角,用气如游丝的声音开口。她被两个大汉架住,丝毫动弹不得,浑身仿佛虚脱了一般苍白到无力。她面如死灰,眼中再无一丝期待,只等着最终的那一刀将一切了结。
曾经也是鲜活的生命,如今却要化作刀下亡魂。还未绽放,就要面临凋零,一切快的仿佛似那挥刀的瞬间,只是一刹那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是,我来了。”素蝶泣不成声,泪痕无声滑落,握着汤药的手不断颤抖。
“连你也来送我了。”雨莲神色麻木,眼中早已没了泪痕。绝望到最深处,再多的痛苦都只剩下麻木。
“时辰已到,行刑。”忽然,身后的刽子手举起刀刃,吞了一口酒喷在刀口上,顿时水花四溅,一丝腥味顺着刀口蔓延,残余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那可能是上一个受刑人的血吧。
那刽子手正欲挥刀砍下,素蝶忽然呵斥一声,“住手!”
那刽子手忽然顿住,望着素蝶清冷绝望的眼睛,不知为何浑身就这样突然僵住。
“我们奉娘娘懿旨处死富察氏,请小主不要为难我们。”一个宫女傲慢开口,带着三分警示威胁道,显然是皇后派来监视自己的。
心中腾起一丝无端的恨意,看来皇后是非要至雨莲于死地不可。
“娘娘懿旨我怎么敢违抗?”素蝶自嘲一笑,神色中有淡淡哀戚,“不过……”
她顿了顿,语气渐渐絮乱,强逼着自己开口,“不过这宫里乃是福瑞祥和之地,宫里不能见血是千百年来传来下的古训。虽说当今圣上福泽绵延,各宫娘娘有皇恩庇佑,但倘若真的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你们有谁能担待得起?”
语气中已经不再带着疑问,而是不容否定的坚决。
“可是……”那宫女显然有些犹豫,“皇后娘娘之意……”
“我没有说要违抗娘娘凤意,只是要换一个方式。”素蝶深呼一口气,逼迫自己端起手中的汤药。汤药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阵冷色,见证她生命中第一次杀戮。刺鼻的药味令人感到一阵不适,寂静无波好似死海,带着毁灭过后永恒的平静。
那宫女虚一声,向后退避了几步,怕一不小心沾到了毒药。
“雨莲。”素蝶看着面色苍白的雨莲,心中涌起一丝怜悯之意,这不过是几个时辰,她竟会憔悴成这般模样。
这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她不过是秀女,在宫里人微言轻,贱如蝼蚁,她无法扭转局面,也无法就她出虎穴,她能做的仅仅是保存她最后的尊严。
“蝶儿,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知道,你会是我这辈子唯一真心待我的人。”雨莲眼中氤氲起一丝湿气,她自嘲一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淡然,她曾以为自己获得了天下所有女子艳羡的荣耀,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其实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梦中景色再美,也终有醒来的那一刻,原来所谓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她以为皇宫是自己最终的归宿,以为帝王是自己一生的仰仗。却忽略了,皇宫同样是他人的归宿,帝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