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芙没有吭声,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就看二娘如何应对了。她的眼角扫到二娘惨白的脸色。她的嘴唇嚅动着,但又没有说出话来,可见是刺激太大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菱心里干着急,但又无计可施,这种场合连谢芙都噤声不语,她再说话就会再度失态了,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多一个不是自己亲兄弟的嫡子带来的利益变动。
“夫主,天无二日,这种事情会累及祖孙后代的。”良久,温娇才挤出这句话来。
“二娘,难道为了你无谓的猜想,就要我娘在九泉之下受苦吗?真难为我娘生前还把二娘引为知己,原来所谓的知己不过是这样。”谢芙一脸不平地发难道。
“阿芙,我不是这个意思……”温娇急着想辩解。
“好了,不用再争辩了,此事就依大嫂吧。”谢怊下定决心道,“既然宗族方面允许这样做,我自也不舍得阿芙的亲娘在九泉之下受苦。”若说那个女人在他心底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那个人非颖川公主莫属。
“女儿代娘亲谢谢爹爹与大伯母的成全。”谢芙一脸凝重地给父亲及袁氏磕头行礼,这件事终于给她办成了,这么久以来她所做的事终于有所回报。
温娇这回连气度也表现不出来了,惟有僵着身子坐在那儿,好不容易为儿子女儿挣来了嫡出的身份,现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袁氏亲自上前把谢芙搀扶起来,“傻丫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哪还需要给大伯母行此大礼,没得让别人笑话自家人生份了。”然后才转脸看向谢怊,“既然此事大家意见一致,不如就打铁趁热吧,我记得小叔庶出子也不少,不如就唤他们出来见见,给阿芙选个有担当的弟弟吧。”
对于要见庶出子的事情,温娇已经没有感觉了,在丈夫那冷冽的目光下,她挪开身子向一旁坐去,现在已经是既成事实的事情,她再多想也是无益的,惟有日后再图打算。
前方正堂的一声令下,谢怊所有的姬妾都大吃一惊,采妾侍一把抓着来人道:“你说的是真的?临川郡主要选一个庶出子成为颖川公主的螟蛉子?”
那个仆从得过彩妾侍的好处,于是一脸笑意道:“这可是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你还赶紧地做好准备,看看你那儿子能否入得郡主的法眼?”
彩妾侍反应过来,一脸喜色,一跃龙门身价百倍的道理她懂,忙塞了一串铜钱给那仆从,然后转身回去带上儿子到正堂去。
通往正堂的几条回廊,就今天最为热闹,一群穿着花枝招展的妾侍带着大大小小年龄不一的孩子都往正堂而去,就算是生有女儿或没有生育的妾侍也一并而来,这是能得见郎主的机会,谁不想借此机会让郎主见上一见,兴许还有再得宠的机会?
谢十所住的屋子远离主宅,平日里也没人到他那儿去,这间屋子空荡荡的,现在天下着细雨,屋子里不停的有雨水滴落,他把自己仅有的一条烂棉被卷一卷抱起来搁在了唯一不漏水的地方。自从那天被谢信痛殴了一顿后,他的伤养到今天才渐地消了,但脸上仍有一些淤青,感觉到肚子里饿得咕咕叫,他把粗面麻衣穿上,套上一件打了补丁的外衣,这才准备到厨房里去。
还没有到晚膳的时间,厨房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仆人在闲聊着,看到谢十进来也只是微微抬眼,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这些天来厨房的人待她比往日好,若他没有来吃饭都会把饭搁在灶上温热着,等他来了掀开就能吃了。
掀开锅盖,里面有一份荤菜,一份素菜,还有几个蒸饼,这已经相当丰盛了,他端起来放到一旁有些油腻的案上大口吃起来。
远处有几个厨娘一路笑着走进来,那八卦聊得自是兴起,一脸笑容地进来厨房,看到谢十在那儿大口吞咽着,其中一个奇道:“小十,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十连头也没抬,只顾着吃饭,“我肚子饿了,不在这儿能去哪儿。”
“你不知道府里出大事了吗?”其中一个厨娘睁大眼睛道。
“有什么大事?”谢十这回微微掀眼看着那个矮胖的厨娘。
“你不知道临川郡主要为已故的亲母挑选螟蛉子的事情吗?现在府里有子的妾侍都齐齐出动了,就为了争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不也是郎主的庶生子吗?”
谢十闻言,手里的蒸饼滑落到了地上,若是以往,他一定会不舍地捡起来,吹吹后又再度吃起来,现在只有愣怔地看着那个厨娘,若是以往对于这些事他一定会不屑一顾,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那夜那个给了他一盏小灯笼的少年郎说过的话,“有勇有谋方才是大丈夫所为。”
凭一已之力他不可能赢得了谢信,若是借用了那个所谓长姐的威风,他要翻身也不难,那双如狼般的眼睛眨了眨,手中的拳头紧握,这无疑是个机会,思及此,他急忙起身冲出厨房。
“这小子速度真快。”矮胖厨娘叹道。
另一旁的厨娘却笑道,“有这种机会都不去抓住的人那就是傻子啦,若我的孩子也是郎主的亲子,就算爬我也爬着去。”
“就你这相貌,郎主会看得上眼?去,去,去,净瞎扯。”有人起哄道。
顿时厨房里哄笑声一片。
正堂里,一群穿着五颜六色的妾侍及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都恭恭敬敬地给谢怊等人行礼。
而一旁看戏的谢蔷等三女都团扇一摇,颇为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谢蔷更是叹道:“叔叔,这府里是不是缺粮食啊。怎么个个都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她一脸的天真,即使说的话不大中听,却没有人真的会恼怒她,不过仍惹来母亲袁氏警告的一瞥。
在母亲看不见的角落里,她暗暗地吐了吐舌头,她又没有说错。
谢怊的脸上却变得铁青,况且这还是天真无邪的侄女说出口的话,他就算有火也撒不到侄女身上,暗暗不悦地瞪了眼温娇。
温娇避开丈夫的目光,瞟了眼那些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也没有谢蔷说得那么夸张嘛。
谢芙此时却是一脸震惊地道:“爹,今天彩妾侍等人找我诉苦,说是因她们给阿芙送礼之事,干娘克扣她们的月例钱,不但如此,还把小郎君们的用度也一并裁减了?我还当她们说的话是在诬蔑二娘,现在看来却是所言不虚了,就算是庶出的弟弟,那也是阿芙的亲弟弟不是吗?爹,即使阿芙是晚辈,这回也不得不说干娘做得太过份了。”她的一又美目指责地看向温娇。
“阿芙所言可是真的?”谢怊这回却动了真怒地看着温娇大喝一声。
袁氏也神情凝重地看着温娇。
“郎主,您不知道夫人一直就虐待奴家们这些个妾侍,连带着郎主的孩子也少有吃得饱的时候……”彩妾侍一掐大腿首先哭喊起来,她一哭,其他的妾侍也跟着抹泪水。
顿时正堂里就是一片哭声。
“都给我停下。”谢怊怒道,两眼看也不看那群欲哭不得哭的妾侍,又一次怒向温娇,如雷般地大喝一声,“温娇,阿芙所言可是真的?”
听着丈夫那大喝声,温娇的心头突然一跳,差点就要跳出心窝,急忙道:“夫主,你别听人胡言乱语,我一直都有按时给她们发月钱,伙食更没有克扣过。”
“此事一查府里的账目就可得知真与伪?”谢芙冷声道,“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我们这样的世家里面,阿芙想想都觉得羞愧了。”
“阿芙说得对,查账目,”谢怊恨声道,然后大声叫管家把账房寻来。
袁氏虽然一言未发,那双过于严厉的眼睛仍是紧盯着温娇看,真没想到小叔府里居然还会出这等事?趁那账房没来,道:“身为主母,却一点容人之量也没有,弟妹,我对你真的十分失望。”
温娇脸上开始冒虚汗了,现在她总算看出谢芙在干什么了?真的好狠,不动声色地就让她一步一步把她逼到了这份上,当着众人的面她不敢指责谢芙这个继女,但她的心里早已经恨不得将她五马分尸,惟有恨恨地看着那个坐得如雕塑般的汤妪一眼,暗中思索着对策。
场面冷清下来,妾侍们见到府里几个主子都铁青着神色,一个也不敢造次,就连彩妾侍也只是静坐在一旁,只敢拿那双过媚的眼睛偷偷瞄上一眼。
账房满头是汗地抱着一大堆账册奔进来,他是温娇扶持的人,自当依温娇的话办事,以前刚进府里的时候尚怕被别人知道他是做假账,那时候还准备了两本账册,后来时间久了,这府里看账的只有温娇这个主母,其他人一律都不管,郎主更是连问也没问过,他也懒得再准备两手账,谁知现在郎主居然要查账。
账房抖着手把账册递给了管家,然后管家再把它们呈在长案上,谢怊第一个拿起来看,这账繁琐,他长久没持过家,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看下去?
倒是袁氏这个当惯家的拿起来,只消一眼就把这账看穿了,她越翻神色越难看,然后没待谢怊反应过来。她就“啪”地一声把账册合上扔到案上,“小叔,这账里没几条数目是对得上的,先不论其他的支出,单是这府里的开支这个月明显减少了很多,看得出那些妾侍没有说谎。”
“温娇,你还做何解释?”谢怊得了大嫂的话,也就没有费神再看这些理不清头绪的账目。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细思,温娇立刻就大喊“冤枉”起来,“夫主,大嫂,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哪会因为嫉妒她们与阿芙交好而暗中使绊子,只因今年收成不好,满大街的都是要饭的。府里的开支再不削减一些,那就会入不敷出,我这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夫主,你怎么还这样说我?”说完,竟不顾在场那些晚辈而掩袖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真是笑话,阿芙及颖川公主的土地现在都捏在你的手里,那都是富饶之地,陛下亲自挑选的,即使是灾年,那儿每年的产量也是极高的,又怎会入不敷出?弟妹,你就算要狡辩也要寻个合理的来说?”袁氏道。
谢怊越想越觉得长嫂说得对,现在看温娇是越发不顺眼了。
“夫主,我没有。”温娇这回顾不上在别人面前出丑,也要让丈夫重新对她有信心,哭爬着向谢怊而去,一展可怜之态。
无奈这回她如何的哭,谢怊的神色也没有松过,他因为信任她,才把府里的大权都交给她,可看看她都干了什么事?现在看到她竟然抓着他的袖子哭泣,心中怒气一升,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袖子,把手就给了温娇一巴掌,“丢脸的东西,现在还有脸面痛哭。”
这一巴掌虽然响,但是依谢怊那长年吃散纵情声色的人,这巴掌打在脸上实在不太痛,但是丢人啊,温娇难以置信地伸手捂着被打的半边脸,活了这半辈子,就属今天最丢人,“夫主?”
袁氏对于温娇当众被打耳光没有丝毫的同情,仅仅只是瞟了一眼,“小叔,歇歇气,既然已经知道她就是那不争气的东西,你又何必与她计较?”
谢芙也劝道:“爹,您就下下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谢怊这才端正坐姿,连眼角也没看向温娇,“大嫂与阿芙说得是。”
底下的小辈们却悄悄的议论纷纷,惟有不在圈子里的谢菱神色难堪,与其母一般脸色苍白,这一巴掌不但温娇失了脸面,她谢菱同样也丢脸。
如果仅仅只是挨了一巴掌,尚且未能令温娇感觉到天塌下来的感觉,接下来袁氏的话就真的比挨巴掌还难受了。
袁氏喝了一口酪浆,方才语重心长地道:“小叔,虽然我们这些个士族出身的人不应该过于讲究金钱,但是一大家子总得要吃饭,终究离不开一个钱字,小叔,你说是不是?”
谢怊点点头表示赞同大嫂的话。
“既然你也认同我的话,那颖川公主与阿芙的封地就不应该将由弟妹打理了,她若是再把账目做成这样,那就真的害了阿芙,本来依朝廷律例,阿芙有自己的封地已经足够了,陛下把颖川公主名下的封地也一并归于阿芙,那用意真的是天下皆知,这本来就是阿芙将来安身立命的资本,你身为她的父亲,也要多多为她打算才是。”这一番话说得动人于情,又合情合理,再加上袁氏此时脸上的严肃,真的是恰到了好处。
谢芙的嘴角微微一笑,袁氏这外援她还是找对了,这番话一出,父亲也没有理由好驳斥,她自当合情合理地拿回本来就属于她的一切。
只要与钱财有关的事情,温娇就顾不得颜面的问题,急忙把那捂着半边脸的手放下,“没想到长房也要贪图阿芙的这点钱财?阿芙年幼又岂能自己打理?到头来岂不是你们长房得利?”她的话说得又快又尖锐,声音拨高了不少。
“放肆,”袁氏怒拍着长案道,一双本来就严厉的眼睛此刻更是盛满盛怒,“真是岂有此理,做贼的喊捉贼,看看你的这些账目,谁才是那个贪财的人?我又岂会贪图阿芙这小娃娃的钱财?莫用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怊也怒道:“混账的东西,还不快给大嫂道歉。”
温娇又壮了壮胆子,第一次没有听从丈夫的话,而是又绷着脸道:“你把这钱财吞吃到肚子里,将来阿芙又如何能逼得你吐出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大嫂,你的礼又读到哪去了?”最后反问的话已经是温娇为了守住钱财最后的疯狂,此时她已经不记得要去惧怕丈夫与大嫂了。
袁氏活了大半辈子又有谁真的这样与她说过话?质疑她的为人?气得手都有些发抖了,“弟妹,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又何须那么快做判断?”
“大嫂还有何‘英明’的决策?”温娇两眼紧紧盯着袁氏寸步不让地讽道。
袁氏怒极反笑,现在她倒是镇定下来,轻啖了一口酪浆,“阿芙年十五,也快是要出阁的人了,已经是能为自己做主了,这封地自由她自己打理为妥,弟妹,你说是不是?再者我听闻颖川公主昔日的第一女官就曾管理过这些账目,阿芙,可有此事?”
“有,汤妪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至今眼还没花。”谢芙恭敬地道,这话说得极为有水准,一句眼还没花,就表示仍能管理事务。
“汤妪。”
做了雕像许久的汤妪这才恭敬地步出到正堂的中央,行了大礼后,才道:“奴才在。”
袁氏这回看向有些愣住的温娇,“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说?我当然不适合管,可你这连账也做得虚假的人看来更加不适合管,惟有阿芙才有这个资格。”
温娇只能如石化般定定地看着袁氏那一张一合的口,钱没了,都飞了。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空洞洞的,她仿佛记得昔日在娘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