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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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枝引-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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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我们遇到了敌人的伏击。”一个士兵扯着嗓门喊着。
孔晨盛站起来,命令部队反击,又把林雅书抱起来,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
“别怕。舅舅在这里呢。”孔晨盛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林雅书把头靠着孔晨盛的肩膀上,不敢看周围发生一切。但是,她能够听到,那猛烈的枪声,士兵中弹时发出的疼痛嘶喊声,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涌入她的耳朵。
孔晨盛将她抱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让她待在这里,不要乱跑。然后他拔出枪,准备去杀敌。她伸出手,拉住他的军装。他转身,拍了拍她的头,说:“雅书,乖,在这里等一下。舅舅去把他们打发走,再来接你。”于是,她松开手,看着他离开。
荒野长满了杂草。夕阳挂在天边,染红了天际。晚风吹过来,浓郁的植物香中,又夹带着鲜血的腥臭和弹药的味道。她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他们的躯体被子弹射中,发出沉闷而细微的响声,重重地倒在地上,渐渐地死去。
死亡。她看到他们死亡的过程。他们不是立刻离开这个世界,而是躺在那里,任由生命一点一滴地逝去。抽搐着,嘶叫着,鲜血涌出来,夹带着泡沫,泥土混在伤口上。她看到这样的情景,替他们感到疼。那该有多么痛,多么痛。绝非是割伤了手指或是摔破膝盖那点痛。
所谓的敌军,她知道,统帅是她外公的一个故友,一个旧式军阀。他曾与她的外公一起喝茶下棋。曾经的朋友,因为争夺地盘和利益,反目成仇,兵刃相见。
为什么要打仗?幼小的林雅书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的丧失,她无法明白。
有人喊:“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抬起头,看见远方飞来的飞机,正在投掷炸弹。
“雅书。雅书。”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舅舅的声音。她转过头去,见舅舅正跑过来。
“雅书,快躲。”孔晨盛喊道。
一枚炸弹投下来。炸弹爆炸,发出巨大的响声。
林雅书感觉到一股热腾腾的液体淋在她的头上,顺着她的额头,流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痛,睁不开,她用手揉了揉,然后睁开眼。
她看到的景象,使得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她的舅舅站在她的面前,脑袋被飞来的弹片削去半个。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依旧在看着她,那只眸子充满了对她的关切,对战争的焦虑,对死亡的恐惧。
他死了。他的躯体站在那里,仿佛是几秒钟,仿佛又是几世。他倒了下去,肉体与土地撞击的声音,闷闷沉沉的。她看到他的脑浆与血液混在一起,流淌出来,泛着细小的泡沫。她看到自己的手,被血染得鲜红。她刚才擦去的液体,正是她舅舅的血,淋了她一头的鲜血。她想要大叫,嘶喊出内心的恐惧。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只是瞪大着眼睛。然后她的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已经是夜晚,黑暗笼罩着大地。四周一片死寂,活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尸体。她看到舅舅的尸体躺在她的脚边,血液已经凝固,蚂蚁爬来爬去。
她脚上穿着红皮鞋。这双鞋子是新的,她原本十分喜欢,但此刻,这鲜艳的红色十分刺眼,这是鲜血的颜色,仿佛火焰,炙烤着她的双脚。她把红皮鞋脱下来,扔到一旁,光着脚站在那里。她开始哭,很大声地哭,希望泪水能够洗去所有的恐惧。她哭了很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尽了,她哭累了,靠在舅舅的尸体旁边,睡了过去。
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舅舅便不会死。是她害死了舅舅,是她……她永远忘不了舅舅那只空洞无神的眼睛,以及缺了一半的头颅。
林雅书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她想用手去擦汗,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握着。她撇过头去,见柳汉文趴在床边,他一只手弯曲着放在床沿上,头枕在手臂上睡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环视着四周,这似乎是饭店的一间房。金色与红色相间的色调,华丽虚浮的家具。她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百合花,她知道这是他摆在这里的。
柳汉文依旧穿着军装。他睡觉的样子,天真而纯朴,仿佛一个孩童。他的眼睫毛很长,让人疼惜。但林雅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容貌,她看到他腰间配的枪,她想要拿到那把枪。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以免把他吵醒,然后伸出那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
“你醒了?”柳汉文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问道,“你要拿什么?是不是想喝水?”他站起来,替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来,喝点水吧。你正在发高烧呢,得多喝些水。”
林雅书转过头去,不理睬他。他笑了笑,在床沿上坐下,把杯子举到她的面前,道:“喝点水吧。”林雅书一挥手,杯子里的水晃出来,洒在床单上。柳汉文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笑道:“林小姐,睡在湿的床单上可不好哦。”他唤来一个女仆,吩咐她拿一床新的被子床单过来。
“你瞧。要换床单了,我就不得不把你抱起来。”柳汉文笑道。他掀起被子,弯下腰,一把将林雅书抱了起来。林雅书愤愤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柳汉文坏笑道:“把你抱起来,她们才好换床单呀。”
林雅书挥手,想扇他的耳光,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掉,她的身上穿着丝绸的睡衣。她的脸红了,女孩子的羞愧盖过了愤怒,问道:“谁给我换的衣服?”柳汉文抱着她,笑道:“很可惜,不是我。我让女仆替你换的。”
她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她的头依旧很痛,高烧让她昏昏沉沉的,没有力气。她问他:“我的亲人们呢?”他道:“你别担心。我让他们回到孔府,把他们软禁在自己的家里。我那些兵真是不懂事,居然把你们抓到牢里。”女仆把新的床单和被子换上。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笑了笑,道:“我叫陈少卿。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看着林雅书苍白的面孔,陈少卿一阵心疼。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在意这个江南女子。他是陈仁廷的长子,军阀之子,少年将军。他来北平,探测敌情,与大部队里应外合,攻下北平城。他平生最爱女人,不忘找乐子,与几个情妇叙旧,也结交新的女子。在妓院,他看到林雅书,她一身素白地走上楼,干净纯洁,使他觉得身边的其他女子都是俗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拉住她的手。她似一束洁白纯洁的月光。
派人查探,得知她是林印光的女儿,孔晨昌的外甥女,孔平德的外孙女。他有些犹豫,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与南方政府敌对。但他不舍这样放走她,他跟在她的身后,见她买不到纯白色的百合花,于是他将全北平的百合花都买了来,挑出最好的几支,送到她的府上。他想要接近她,却不知该如何接近她。她与他认识的女子都不同,她那么淡,那么远。
陈少卿喜欢女人。他知道,百姓们说他风流,说他是花花大少,说他是草包将军。他笑,他并不觉得追求女人是可耻的,相反的,他觉得得意。女人,不是用权势夺来的,不是用钱买来的,她们都倾心于他,他觉得这也是一种本事。他乐在其中。
北平的这场仗,他们占了上风,很顺利地攻占。他处理好一切事宜,一心只想找到她。因为遇到了林雅书,他似乎开始变得不同。
林雅书躺在床上,因为发高烧,脸颊微微发红。她目光平和,如同清凉的月光。他看着她,心里疼痛。若不是这场战争,他原本可以慢慢地与她接触,了解她,了解她的家人,或许她会爱上他,如同他所期望的那样。陈少卿从来都不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见钟情。但此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江南女子。可是,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陈少卿的副官徐顺敲了敲门,道:“将军,刚才接到大帅的电报,他下午就到北平了。”林雅书听到徐顺的话,她虽然烧得迷迷糊糊的,但亦明白,开始焦急,对陈少卿道:“陈将军,请你放我们走。”陈少卿道:“我不能。你们是我父亲的筹码。孔平德的儿子、儿媳、孙子,还有三个外孙女。我父亲得拿你们与孔平德做交易。”林雅书道:“你不了解我外公。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家人而出卖政府的利益。”陈少卿笑了笑,道:“哦?是吗?那我们可以看一看,他是否真的如同你所说的那样正直。”
林雅书伸出手,拉住陈少卿军装的衣角,恳求道:“陈将军,你必须马上放我们走。否则,你的父亲到了北平,我们便走不了。”陈少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肯放你们走?我和我的父亲都是一伙的,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放弃自己的利益而放你们走。”林雅书想不出理由,她加重了语气,说:“陈将军,你必须得马上放我们走。必须。”她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十分坚定。
陈少卿想了想,问:“如果我放你们走,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林雅书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睛。她想不出自己能够提出什么丰厚的好处,让他放过他们,她只是想要离开,与她的亲人们一起回到南方去。
他看到她的表情,娇小柔弱的,令人怜惜,他有些心软,松口说:“如果你答应留下来,我就放他们走。”林雅书道:“你要把我留下来做什么?我也要走,我要和我的亲人们一起走。”陈少卿道:“你身体不好,还发着高烧。”林雅书道:“小小的感冒发烧,不算什么。你快放我们走。”
陈少卿一想到她回到南方,从此他们南北两隔,再也无法相见,不由得急躁起来,扯了扯衣袖,道:“我可以放他们走,但你必须留下。否则,你们都别想走。”林雅书苦笑道:“你是在跟我开条件吗?你用我的亲人做筹码,逼迫我留下来。”
“我从来不逼迫女人。”陈少卿微微咬着牙,他瞥了林雅书一眼,把语气压下来,温和地说道,“你现在身体不好,所以我想让你留下来。等到你的身体康复了,我就让你走。”
林雅书心想,自己不过是着凉而感冒,应该很快就会康复。她怕陈仁廷到了北平后,她的亲人就更难离开,于是便答应了陈少卿。“好。我答应你。我留下来。你快放他们走。”
陈少卿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搓着两只手,笑道:“是吗?你答应了?”这神情,又仿佛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因为得到新玩具而欢乐。林雅书的心底涌起一阵悲哀,淡淡道:“我已经答应你了。你快把我的亲人放了吧。”说罢,转过头去,不看陈少卿的脸。她心想,一定要快点把病养好,然后回到南方去。
“来。喝点水吧。”陈少卿又倒了一杯水,笑盈盈地端到林雅书的面前,“这次可不要再把水打翻喽。”林雅书觉得,此时还是不要违抗他的好,以免惹怒了他,他反悔。她由陈少卿扶着坐了起来,喝了几口水。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他扶着她的手臂健壮而沉稳。她不想再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俊朗,目光温柔。若他不是敌人,她或许会要求他坐下,给他画一张画。他那俊美的容貌似乎只存在画中。可是,可是他是敌方的将军。
她重新躺下。床很软,枕头蓬松,十分舒服。他替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跟她说话。她不想理睬他,亦无力理睬,便闭上眼睛,装作睡觉的样子。他想她的身体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于是他起身离开,关上房门走出去。
徐顺站在过道里。陈少卿招手,吩咐道:“去,把孔家的人都放了。安排一辆火车,送他们回南方。”徐顺惊讶地瞪大眼睛,急道:“将军,这是为什么?若是让大帅知道了,不知怎样发火呢!你难道就为了这个陌生的女子,放弃大帅的宏图大业?”陈少卿噗嗤一笑,道:“什么宏图大业,我父亲除了会骂人,泡女人,还有什么宏图大业?”说着,他的眼神变得严肃,冷冷地道:“我原本就不赞成抓人质这件事。我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打天下。”
陈仁廷到达北平的时候,孔家和林家的人都已经离开。陈仁廷大发雷霆,把陈少卿骂了狗血淋头。陈少卿站在父亲的面前,沉默着,并没用反驳。陈仁廷骂累了,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两条腿,啐道:“妈了个巴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抽出雪茄来,衔在口中。陈少卿见父亲不再说话,便开口道:“我是军人,要在战场上与对手一决高下。我不做这种抓人质要挟对方的事情。”
“放屁!”陈仁廷一下子跳起来,口中的雪茄落在地上,指着陈少卿的鼻子骂道,“你懂什么?所谓战争,无非就是输和赢。谁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赢了就是天王老子!”陈少卿依旧倔强,不肯认错。
一个士兵走进来,在陈仁廷的耳边低语。陈仁廷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嘴角带着莫名的微笑,点了点头。他又重新抽出一根雪茄,夹在手指中,对陈少卿说:“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你走吧。”说着,衔上雪茄,点燃了,深深的吸了一口。
第十章
林雅书在南方的时候,就听说过陈少卿这个名字。大军阀陈仁廷的儿子,少年将军,风流大少。他的照片曾几次刊登在报纸上面,只是报纸上的照片不是十分清晰,所以她没有认出他。
林雅书在床上躺了几日。她只是受了寒,所以才感冒发烧,经过调理,她的身体很快便好了起来。等到康复之后,她向陈少卿提出,要回南方去。陈少卿立刻否决了她的话。他道:“你还不能回去。如今正在打仗,道路都不通,你没法回到南方去。”林雅书很坚决,道:“我不管那么多。我是南方人,我一定要回到南方去。”陈少卿道:“你怎么回去呢?火车已经不开了。汽车轮船也无法穿过前线的枪林弹雨,你会有生命危险的。”
林雅书低头不语,她虽然急切着回到南方去,但她还是能够看清现实。路途遥远,两军交战,她要穿过前线回到南方,确实是困难。陈少卿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便又心软,道:“林小姐,你不用着急。等到战事结束,火车通了,我立刻就送你回南方去。”
可是,这场仗,会打多久呢?林雅书沉默着。况且他的话,又能信几分?
孤身一人,远在千里之外,与敌军的将军在一起。这是怎样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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