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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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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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月,那个我为文源择后时,见过的阮家的小姐……
我握紧了栏杆,但周身已失了力气。重点不在她本身,而在信陵阮氏。阮氏一门对我的支持,一直以来,至关重要。而如今,已身为国舅爷的阮宰辅,竟又与华文渊联姻。日后,若华文渊成功篡位,阮宰辅依然可以高枕无忧地继续当国舅爷。真是左右逢源,老狐狸打的如意算盘。
华文渊何时开始与阮氏暗中往来的,我竟毫无察觉。
釜底抽薪,棋差一着,我自叹弗如。但如此一来,文源……
心中一颤,旋即垂下目光。眸中泛起水气,眼前瞬间模糊。我勉力衔住笑意,瞬了瞬目,视线终于渐归清晰。
“恭喜王爷。阮大小姐庄姝雅丽、柔心令质,定能与王爷和乐琴瑟……”
但在他沉静如水的目光中,我竟无法说下去,连自己也觉既讽刺又凄凉。他眸中陌生的神色,我辨不清是什么,亦已无心分辨。他漠然道:“想必长公主还不知道吧,近来有喜事的,不止我一人。”
“还有谁?”我茫然问。
他侧过头去,望着远处的茫茫夜色,静了半晌,方道:“我也是刚刚听闻,皇上要纳妃了。即将入主拂香殿的妃嫔,是顾司马的千金。”似乎还欲说什么,但终是将话停在此处。
我陡然一惊。顾司马,手握重兵的肱骨之臣,不是主战派的主要官员之一么?文源是在何时,如此成功地拉拢了这样重要的人物,瞒住了华文渊,也瞒住了我。我咽下心头苦涩,微笑着想,如此甚好……如此一来,这一局,终是和局……
他似能读出我的思路:“不,不是和局。你的弟弟在这一局占了上风。此次吏部考核,他移花接木地提拔了一批看似中立甚至主战,实则为他心腹的人。如此手段,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不得不佩服。不过,他到底操之过急,过早暴露了潜藏的实力。”
惊讶之极,我反而彻底平静下来。
原来,这局棋的弈者早已不是我与华文渊,而是他与文源。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未曾料到,竟来得这么快。抬眸望去,湖山寂寥,水月澄清。还是这般景色,却似有哪里不同了。我淡笑着,心中空寂如深谷。是释然欣慰,还是怅然若失?大约,皆不必了罢。
他再次奏响《梅花落》。多少过往,便如斯消散于晚风长笛之中。
月华如水,天水如镜。莲花的隐约芬芳、水草的郁郁气息,在清寒的风中翻起,涟漪般缓缓浮散。漫天星辰清亮逼人,如千斛明珠。星光映于水中,似银河倒泻,随波摇曳,烁烁散彩。仿佛这一生,便是这样一段漫漫的水路了。光阴如水,迢遥不止,而此身只需作不系之舟,顺着水流漂漾下去,直到尽头。
水声潺湲而起,桨动舟行,细浪涌动。画舫向岸驶去。
远处岸上,一众宫人肃立等候。漳纱珠络宫灯的纯明光芒,缥缈一片,映着湖水,连月色都压了下去。岸边苇荡中的宿鸟因灯光惊起,不时鸣啭。画舫渐渐近岸,看得见连绵不绝的宫阙楼台,如山脉起伏,不知深如几许。宫殿上的青绿琉璃瓦,映着月光,粼粼有光,如碧波潋滟。
方才不过是一时恍惚的幻觉,这才是我所在的真实,亦是永世逃不出的牢笼。引人失足的,不是太液池,而是这片权力的水泽。极致的璀璨,不过是幻中之幻。
画舫泊岸。宫女手提斗方琉璃灯,照着舷梯舢板。我未让内侍搀扶,挽着裙幅,径自下了船来。岸边的冰纹碎石路面被夜露染得半湿,月光下如水银流淌。来到备好的步辇前,正欲上辇,华文渊却在船上叫住了我。声音不大,但在人人屏息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但他叫的不是“长公主”,而是长宁,我的封号,亦是我幼时的乳名。
习惯了与他虚与委蛇,这一声唤,竟陌生得恍若隔世。我迟疑了刹那,终是缓缓转身。那一刻,湖风涌来,宫女手中的灯盏明明灭灭,摇曳不定,如水光荡漾。随着我的转身,广袖飘旋,素纱披帛在风中扬起,如流风回雪,阻隔了刹那的视线。当它轻飘飘地落下后,我的视线那端,是船头的溟濛月色。他凭栏望着我,目光遥深。
平日的他,如龙泉宝剑。虽在鞘中,已闻得嗡然剑鸣,寒意慑人,靠近不得。而此时,我竟恍惚觉得,他是当年那个独坐在残墙上的男孩,奏着断续的寂寞的笛。
但这是何其危险的幻觉。我侧开目光,等待着他即将说出的话。
他的声音静静随风传来:“最易伤己的,常是最亲近的人。”
我微微怔忡,下意识地抬手轻触颊上伤痕。那里已经不疼了,但心上似被极利的薄刃飞速划过,若无其事的钝重痛楚,渐渐结痂,渐渐麻木。
他的这句话,又算什么?挑拨离间么?
但他的声音里,似有悲悯。
我登上步辇,吩咐出宫。辇行极稳,内侍的履声轻而整肃。荒凉的水声渐渐远了,同样远去的,还有往昔光阴。倚着团花软枕,我轻轻拨开窗前帷帘,只见枝叶间月影错落。仿佛是幼时的夏夜,我哄文源睡觉时,窗外的如霜月色。
文源……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
忽然想起今日询问他的病情,太医回答我时惊惶不安的神情。
心中一凉。抬眸恰见窗外,白鸟自树丛中飞起,向月影深处振翅而去,融入那纯明的光华中。
五、一箭光阴
按制,迎接燕国使节的仪典由皇帝亲持。又因特殊“时情”,由我与华文渊襄辅。种种繁文缛节,不得不为之。礼毕时,已是午后。国宴开于上林苑的太安殿。此处背山面湖,殿宇巍峨隐于森森松柏之间,极是清幽,向来为避暑胜地。银瓦素壁,上百幅琉璃窗洞开,湖风徐来殿内,坐闻松涛隐隐。
殿内屏风、窗扇、案几等皆以水晶制成,明莹剔透,色调清雅。薄透的素色纱帷自梁上垂下,层层委地,如雪浪涌动,隔离了日辉。为避暑降温,殿后设有藏冰室,数十只大瓮盛满冰块,又不断有新冰自窖中运来。兼之风轮鼓风,满殿冷香习习,清凉沉静,如广寒清虚府。
太安殿宏广深远,文武百官俱集,每人各设一筵,亦丝毫不觉拥挤。我的位置在御席右侧,玉簟铺地,身后张着云纹银屑幛幔,前垂绡纱帷幕。透过纱帷,能清晰看到御座——座后是烟紫黼绣纱幄,两侧由宫女打着轻绡洒金障扇。文源身着纯玄华绫九龙冕服,佩玉结绶,数重织锦衣缘逶迤于藻席上。静垂的白玉旒珠后,隐约可见他神色庄静。日月光华,宏于一人。正是帝王气象。
但我忽然觉得,他离我很远,远得再也无法靠近。
宫女膝行上前,为我斟满半空的白玉樽。我垂下目光,恰见樽中盈盈一泓清光,映出一张香软精致的妆容。我一向不喜浓妆,衣饰能简则简。此时的我,脸上的脂粉连自己也深觉厌恶。但若没有这层粉饰太平的面具,如何掩盖自己憔悴的神色?一夜灯下枯坐,惝恍抬头时,东方已白。如此失态,已许久不曾有过。
昨夜,我让颜慎将为文源诊病的太医秘密接进长宁观内。
年老的太医伏地磕头,衣袂簌簌颤动:“长公主恕罪……微臣不能说啊……”
果然,文源有太多事情瞒着我。我心下一紧,唇边泛出冷笑,用雕漆檀木扇轻点桌面,声声轻响,仿佛重重叩在心上:“他以什么威胁你,是你的人头,还是你九族的性命?莫忘了,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你若选择缄口不言,只能在此枉送性命。若你实言相告,则是有功于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此次我秘密请你来此,便是考虑到为你保密。只要你不说,那个人便不会知晓。你也是识时务的,是生是死,你自己选吧。”
太医惊惧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的我和颜慎二人,终是颓然垂首,沉默不言。出乎我的意料,他仍是不肯说。我轻轻叹口气:“在你死前,请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何如此选择?”
太医的声音静如死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长公主请恕老臣死前直言——老臣如此选择,有两个原因。一来,老臣认为,长公主虽会赐死老臣,但不会伤及无辜……”
我一愣,以扇掩口,冷然微笑:“太医大人在宫中多年,不会不知,我是杀兄弑父的残忍之人。”
虽曾昭告天下——华文澜是在被父皇所废后意欲弑君夺宫而被诛,父皇在宫变中病逝,但宫中旧人,谁不知道这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他低声道:“老臣知道,不是的。”
笑意渐渐消褪,终是搁下扇子,淡淡问:“为什么?”
“因为隐太子死后,长公主一直有血晕之症。”
隐太子,这个讽刺性的“尊号”,是对华文澜的追谥,由那些惯于“体察上意”的文官所拟,我亦未阻拦。他已离开这肮脏之地,不会知道这些尘世的荒唐戏目,更不会在意这些身后虚名。但每当这个词从别人口中听得,我便觉得,是对我无声的嘲讽。
我看着太医伏地的身影,终于想起,当年为我诊断血晕之症的,就是这位太医院里最有资历的太医。他也曾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但终是与我不同。我身上沾染的血污,永世不能洗净。
“第二个原因呢?”
他静了片刻,方道:“恕臣斗胆直言——臣以为,陛下是君,而长公主,毕竟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道昭彰的纲纪伦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于他如此,于我,亦如是。最终,我还是放过了他。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只是倦了,连杀戮也厌倦了。
……
盏中酒液微微一漾,澄泓晶光闪烁,将思绪唤回。依然是满殿的珠光侧聚,珮响流葩。年年岁岁,这宫廷盛宴上的风月酬酢,并无不同。
一名御前宫女自旁侧卷帘而入,将一盏冰梅汁奉至我面前。剔透的水晶盏中,殷紫液体半呈透明,折射晶光。我以小巧银勺轻轻拨动盏中浮冰,细碎微响,冷香如醉。梅汁滟滟溶溶,似夏日晚天的淡紫霞光,变幻不定。
宫女垂首禀道:“这是陛下命奴婢送来的。陛下说,长公主曾赞随州的龙眼乌梅所制的梅汁为消暑佳品。今日随州刚进贡了些龙眼乌梅,陛下便命御膳房做成梅汁。陛下还说,您不喜味道过浓,总要将滤出的第一道梅汁弃去,用第二道更清淡的。蜂蜜、山楂、桂花的用量也都是陛下细细吩咐过的。”
我执银勺搅冰的手渐渐停住。其实,作为解渴之物,什么梅汁不是一样呢?这不过是当年,我为了扮成骄奢无知的公主,故意在父皇面前如此挑剔罢了。那时,文源不过六七岁。真没想到,他还记得。
心念一动,却是百味杂陈。不由抬头看去,却正迎上他正向这边投来的目光。眉目间依稀有我熟悉的稚气,似乎仍是那个忐忑而期待地等待着我的反应的幼弟。仿佛下一刻,便能听到他轻声唤我:“阿姊,阿姊。”
其实,隔着一层特制的冰绡纱幕,他看不见我。隔着这些年的光阴烟尘,我亦已看不清他。
但他送来的,我必然会喝。即使不是冰梅汁,而是一杯金屑鸩酒。
还记得多年前,某个翡翠色的春晨,草木初醒,晨露微滋。好风如水,穿过稠密的新叶,托起我与文源放飞的纸鸢,飘飘转转,如两叶相随相逐的轻盈白羽。之前,文源用线将两只纸鸢连在一起,我问他为什么,他赧然微笑:“文源希望,文源的纸鸢能永远和阿姊的纸鸢在一起,不要分开。”
那时的我,笑着刮刮他的鼻子:“文源想永远和阿姊在一起么?但以后阿姊会嫁人啊。”
“那我把姊姊抢回来。”他的声音清脆而稚气,却十分认真。
我更乐了,又问:“那如果阿姊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那我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把阿姊抢回来。”
此时,他稚嫩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回响,但我知道,以后那个陪伴他的人,再不是我。
盏中映出我淡淡的笑容。端起水晶盏,静静饮尽。但今年的冰梅汁,再也喝不出往昔的味道。
殿内人虽多,却并不喧闹,乐声尤显清切,如一缕淡烟袅袅散开。教坊素知我不喜合奏,只遣了数名乐官,或坐或立,各持箫、笙、埙、篥、龙笛、箜篌、琵琶,于画屏前逐一演奏。我放下水晶盏时,恰闻叮当一两声琵琶传来,极是寥落,意趣迥异于寻常燕乐,我便留了心。继而一轮弦响,清音错杂而起,嘈嘈切切。轻拢慢捻间,如生秋风,遥见重楼层叠、关山碎月。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竟是《明妃曲》。
在国宴上演奏这样的曲子,未免令人意外。
一曲终时,大殿内异样的岑寂。显然,察觉到异样的并非独我一人。
御座右边的琉璃幕之后,传出庄重温和的女音,不疾不徐道:“明妃出塞之事,千古流传,堪称佳话。此曲演绎得沉静细腻,慢而不断,快而不乱,颇有余音袅袅之感。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正是皇后阮秋水。她不是会随便说话的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的心渐渐沉下去,但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文源。
只见他从玉旈后深深属目于皇后,虽不动声色,但我能看出他的不悦。此时的他仿佛一块触手凝冰的冷玉,淡漠冷峭,无一丝温度。大殿中响起他平静的声音:“皇后说的是。的确弹得很好,只是过于哀切。朕看来,与其奏什么‘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不如将‘一身归朔汉,万里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记入工尺。”
这样冷静的语气。我心底一片沁凉,却只想笑。冰梅汁的冷香似还残留在周围,此刻却觉浓得溺人。恍惚记得,同一首诗中,还有两句——
纵使承恩宠,焉能保始终?
原来如此。太真虽是承恩死,只作飞尘向马嵬。自古君王之恩,不过如此。
文源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昨夜明德王湖上泛舟、月下吹笛,想来王爷应是知音解意之人,不知对此曲有何高见?”
殿中众人的目光转向华文渊。他端然坐于我对面的席位上,闻声略一挑眉,眉峰间微透出俾倪千军之意,不可谛视。他转动着手中的和阗玉杯,唇边泛起一丝笑影,明锐如薄刃。但目光异常淡漠,宛如凝于刃上的一抹清霜。须臾,他淡淡道:“陛下谬赞了。臣一介武夫而已,丝竹之道不过初窥门径,哪能有什么高见?但臣最近恰好看到一首关于明妃的七绝——‘将军杖钺妾和番,一样承恩出玉关。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词句虽粗浅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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