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绡帘陡然掀起,流苏上坠着的银铃叮叮咚咚响成一片。我微惊之下向后退了一步,抬首时却迎上他盈满莫名怒气的目光。我尚不及反应,他已扣住我的手腕,猛然将我拉入帘内。
我从不知道,他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更不知道,第一个对我有如此霸道举动的人,竟是他。
他太过用力,我的手腕隐隐生疼,却恍惚笑了。
他的目光微微一颤,终是松开了手,略显迟疑地开口:“朕……”
这一个自称,便划出了我与他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宫禁之内,没有孝悌,唯有君臣。
不待他出言,我已褰裳跪地。垂首看着平滑如镜的地面,声音平静:“长宁若惹陛下不快,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半晌不闻回答。室内沉寂的空气似一潭幽静的死水,连光阴都沉淀下去。
我终是狠下心,漠然道:“若陛下无事,长宁告退。”
欲起身退下,却再次被他猛然拉住。我欲挣脱,却激起他近乎狂躁的禁锢。头上佩戴的冰玉簪滑落下来,应声折断。清晰的碎裂声。
仿佛被这声响所惊,他突然松了手,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珠钿颤着细微轻响,纷纷散落。瀑布似的长发倾泻至地,流水般迤逦。身下的汉玉雕砖上,有精致的曼陀罗花图案。天雨之花,永无凋零之日,却亦永远无人采撷……景明殿的地砖作各式花卉纹样,幼时我曾抱着文源,将一幅广陵芍药的图案指给他看:“这是芍药,又叫将离草,以之赠别……”
浮金般的阳光透窗洒落,我的影子投在地上,触手冰凉。
何以赠别?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忽然笑了,仰头看他。但为何,他的神色那样哀伤?仿佛虚脱似的,他缓缓委顿于地,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方才的噬人怒气仿佛全部消失了,目光空洞,神色哀凉。
忽然,他以手掩口,低低咳嗽起来。我伸出手,习惯性地想要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但那只是一瞬的恍惚,抬起的手终是静静垂下,笼于袖中。
他看着我,似乎微微笑了。带着病态潮红的苍白的脸上,那抹笑意,似惨痛,似自嘲。就这样静静笑着,一点晶莹沁出眼角。有殷红的液体渗出掩口的指缝间,那样刺目。
我惶然怔住,望定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红,不能动弹。
他却未传唤太医,只是匆忙别过头去:“阿姊,不要看……”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仍记得,我怕见血。
我缓缓伸出颤抖的手,在触及他的瞬间,再也控制不住,环臂拥紧了他。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之前每次我安抚病中的他一样,无声地安慰我。
窗外浮云掩过,室内光线暗了一分,似迢遥隔雾,蜃气楼台般虚浮不定。他衣袖间幽幽的龙涎香弥散开,恍若梦境。但我知道,没有哪个梦,会这样残忍,又这样真切。
我极力镇定着,声音仍有一丝颤抖:“那七叶雪莲……没有效么?”
之前我已猜到,他的病情十分凶险。而耶律景献给他的神秘“礼物”,验证了我的猜测——耶律景以燕国最珍贵的药物,与文源完成交易。据说,燕国特产的七叶雪莲为药中圣物,即使是阎王下了催命符的人也能挽救。既有它,我便以为,文源应是无恙了……
他站起来,从案上拿起一只檀匣,递到我手中。
拨开锁片,匣中晶莹花朵映入眼帘,瓣似冰绡,层叠冗繁,与书中描述分毫不差。
这不盈一握的花朵,便是价值连城的七叶雪莲。
最好的药材既已在此,为何不用?谁都知道,咯血已是病入膏肓之象,多拖一日就多一分凶险。
“为何……”
他仿佛知道我想问什么,唇边残留的血迹似一痕艳丽的胭脂,勾起凄绝的笑:“我一直在犹豫,一直在考虑一个困扰了我三年的问题。阿姊,你能回答我么?”
他的眸中仿佛翳着朦胧的水膜,尽是迷茫哀恳之色,但一字字皆那样清晰:“阿姊,如果华文澜还在,你会这样么?”
华文澜。这三个字,我始料未及。
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只剩下冰冷的残烬。却又似隐藏着生命中最后的一星火光,足以燎原。那是不可碰触的危险。但无论如何,他已死去。宫中之人再现实不过,这种不可能发生的问题,无人关心。
而文源为何会问这毫无意义的问题?又为何,它令我张皇无措?
“阿姊,请你告诉我,这三年来,你为我、为我的皇位付出一切,是否是因娘临终时的嘱托,以及,你在内心深处,把给华文澜的补偿,全部施于我?”
手中檀匣,跌落于地。
四周太静。宣铜香炉内,一缕清烟漫开,沉沉渺渺,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暮春时节。是谁在记忆深处的婆娑花影间默然微笑?是谁曾温言告诉我,世间一切皆有轮回因果?
终是,一去不返。
文源垂下头,坐在一泊阳光中。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低弱的声音里隐约着极轻的笑意:“呵,我明白了,果然如此……阿姊,你若不愿,我便将它还给耶律景,我们就当之前这些都未发生过,好么?你会留在我的身边,陪我度过最后的光阴吧?那样,也就足够了。虽然我恨华文渊,但,在我死后,他不会为难你的……以后,你也会记得我吧,就像记得华文澜一样?”
我听得怔忡,心中满是苦涩,却终无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已无意分辨。
“陛下,您需要休息。再过一刻,宴会就要开始了。”
淡定的女音响起,一人掀帘而入,身着银白凤羽袆衣,縠缘衣摆长曳于地,绡纱广袖飘若流云,执一把泥银沉香折扇,雍容庄姝。朝我微微颔首后,她让身后宫女将一盏药汤进呈于文源面前。
文源却未接过,不胜疲惫地倚着案几阖了眼,不言不动,似一个毫无生气的偶人。
阮秋水转视我道:“长公主,请让我送您出去吧。”
她见我衣妆不整的狼狈模样,也无惊异之色。
我看向文源,他却闭着眼,无声地拒绝了一切窥探。
欲言又止,终随阮秋水走出内室。步履有些虚浮,脚下的雕花玉砖连绵成一条无尽的河流,整个人仿佛溺在水里,随步轻响的环佩之声亦似潺湲水声。
似被衣摆绊了一下,踉跄着幸未摔倒。一名宫女欲上前扶我,我摇头谢绝。幸而今晨施了妆粉,不然此刻的脸色定然苍白不堪。曲廊转角,阮秋水驻足,屏退了宫女内侍。轻叹一声,她静静道:“这些话,我曾向陛下发过誓,永远不说。但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长公主,难道您从没想过,文源所罹,真的只是病么?”
我一愣,看着廊外的大片芭蕉。清荫沉沉欲流,映得衣袂也染了碧色。天气晴明,却似能听到细雨落在蕉叶上的清越响声,碎珠溅玉……那是何其久远的陈年记忆……
“文源自幼身体就不好……”我轻声说着,似在说服自己。
“您何必再自欺欺人?”阮秋水不给我任何逃避的机会,“太医早已诊出,陛下中了一种慢性的毒。毒素从陛下幼年时便开始侵入,积郁已深。谁有机会、谁有理由,于先帝在时,长期向陛下用毒?那时,又有谁能一手遮天,令太医不敢泄漏半句?您以为,陛下将太医灭口是为了什么?他不过是不想让您知道,那个曾被所有人视为谦谦君子的人,那个您一直怀念的人,有不逊于其母的狠毒心机。”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折扇重重收拢,一向淡定的声音透出隐隐恨意:“也许那个人的确曾对长公主关怀备至,那是因为您对他不会直接构成威胁。但陛下不一样。”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昔日,请太医给文源看病的,也的确一直是华文澜。但教我如何相信,他会做如此之事?不可能,绝不可能……
眼前湛然一碧的芭蕉,渐渐模糊。绿意深浓,仿佛要令人沉入其中。遥远的记忆里,潇潇暮雨,数尺蕉叶轻卷,一寸蕉心泫露……有人微微俯身,以洁白柔软的中单袖缘,为我拭去眼角泪痕……
彼时雨声点点碎溅芭蕉,而此刻,唯有澹澹风声穿过悠长的曲廊。
物是人非,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喃喃道:“文源只是失宠嫔妃的孩子,对他的太子地位很难构成威胁。即使他要防范于未然,为何不同时对华文渊下手?”
她似乎冷冷笑了:“您的母亲和先皇后沈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使文源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继位,想必也是令那个人担心的祸患。至于他是否曾意图谋害华文渊,这个,恐怕华文渊本人才会清楚吧。”
“皇后娘娘与长公主在聊什么呢?”慵懒的声音,若带笑意,却是耶律景沿廊行来。络金的燕国样式的薄袍,左肩与左袖褪下,挽结于腰,露出深青的中衣。额上束着同色发带,中央镶着祖母绿宝石,微微闪烁着寒意。但他的笑意朗然融暖,似有阳光的质感,太过耀眼。
他从容地俯身一礼:“宴会即将开始,贵国国君陛下让臣来请长公主入席。”
阮秋水看着他的目光冷漠疏离,言辞却依然客气:“那就劳烦白大人了。”
言毕,她深深看我一眼,轻振袖袂,翩然转身离去。暗绣牡丹的雪白衣摆引曳于地,身影消失于游廊尽头的烁烁珠帘间。
“长公主请。”耶律景扬眉一笑,略略欠身。
但他眸中那丝细如毫发的微光,让我想起某种危险的动物。
面对他,丝毫不可掉以轻心。我凝了凝神,目光淡淡扫过他,长袖微拂,旋身移步。
走过一尘不染的桐木内廊,重重隔门次第打开。浓郁衣香杂于花气烟霭之中,因风散入层楼宫阙。丝竹之声渐近,歌伶清声歌尽紫宸繁华:御筵桂醑,天酒榴花,水向浮桥直,城连禁苑斜……
宫女纷纷跪拜于走道两侧。成对的彩漆银箔障扇,如云排开。
这就是权力铺就的道路么?
庭中榴花照眼,灼红欲燃,似这条路上淌过的淋漓鲜血。丝履踏过落花残红,无声无息。
不知不觉,已来到东厢右侧的隔间。以往此时,应有宫女搴开垂帘,迎我入内。却无。一名内侍垂袖躬身,毕恭毕敬道:“长公主,这是明德王的席位。您的席位在左边。”
我略感诧异,猜不透其中用意,但终未多言,径自走入左侧隔间,与华文渊的隔间隔庭相对。
室内一色的冰簟檀几,张着素丝纱幔。几枝白芍药供于胆瓶中,瓷炉内燃着沉香屑,十分雅洁。御帘深垂,在室内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室内景象。坐定后,宫女奉上茶水及时令鲜果。莲瓣琉璃盏中,以泉水与冰块湃着甘瓜朱李。缥缈白雾浮起,模糊了视线。
“殿下想说什么?”我淡然问。
耶律景拈起一粒晶紫的葡萄,悠闲把玩:“方才这出夫唱妇随的戏,十分精彩吧?令弟擅长攻心之术。让我猜猜,这次他是怎么说动长公主的。”他微笑着,像是自说自话一则有趣的谜语,“他明知道你会为他付出一切,还要让你作出一个毫无悬念的抉择。然后,令弟妹出现,推波助澜。我猜得可对?”
我不言。是真是假,对我已不再重要。
“其实,令弟对长公主也不是没有感情。但谁都明白,这庙堂宫苑本是一个戏场,无人不善于做戏。将一分感情演绎为十分,是每个戏子必备的技能之一。”他轻轻碾碎了指间葡萄,眸中有清冷的光芒,笑容却像一个恶作剧的幼童,“更何况,与天下江山相比,便是十分的感情,也微不足道。”
可悲的是,这个道理,从父皇身上,我早已知道。
可笑的是,我虽知道,却无法做到。
“能将一分的可疑诠释为十分的险恶,殿下不也擅长离间之道?”
他轻嗤一声:“所谓‘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身在此处,再怎么揣测人心,恐怕也不为过。我只是陈述事实,相信与否,全在长公主。”
我无意与他虚与委蛇,道出心中最大的疑问:“七叶雪莲为贵国皇室秘藏之珍宝,价值连城,历来只有国君病重时才会使用。你与文源达成的,究竟是什么交易?”
“之前,我也一直与长公主合作,为的是什么?”
“牵制华文渊,维持我国国内两派势力的平。”
“不错。若说这次我的目的依然如此,长公主信么?”
毫无犹疑:“不信。”
“的确,如果是我,我也不信。”他微微一哂,“如果再加上在我国的棋局上,获得长公主这位盟友,够么?”
我淡笑摇头:“不够。”
他再拈起一粒葡萄,像对弈时拈起一枚棋子:“那么,再加上借此让我国太子获罪,够么?”
我挑眉:“此话怎讲?”
“长公主还记得我在来贵国之前,传给公主的密函上所写的第一件事么?”
想起那玉管内的密函,我回忆道:“贵国太子派出一名杀手,意欲破坏和谈。”
他抚额微笑,意态悠然肆恣:“长公主还能记得,真是在下的荣幸。”
我心念一动:“殿下是要逼那杀手露出原形,然后坐实贵国太子违抗圣意、破坏和谈之罪?”
他注视着我,支颐而笑:“果然心有灵犀。”
我无心理会他的玩笑,淡然道:“贵国太子派出的,定是千里挑一、忠心不贰的死士。若刺杀不成,会立刻服毒自尽。杀他不难,但要想获得他与贵国太子联系的证据,恐怕十分不易。”
话音刚落,恰闻帘外一声羯鼓,破空透远。须臾,玉笛声袅袅而起,飘遥云表。
和着清绝笛声,他屈指轻叩节拍,怡然悠语:“刺客在行刺时有一瞬间的犹疑,就足以被制服,使他无法自尽。有一种药物,人服下之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只要能留下活口,在千百种有趣的酷刑之下,就由不得他不开口了。”
想起皇室秘藏刑典上的重重酷刑,当此溽暑,也觉凉意浸衣。旋即淡然一笑:“但刺客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岂会稍有犹疑?”
他慵然笑着:“相信长公主很快就会知晓答案了。”
帘外的细细清乐忽然安静下来,内侍的通传声响起:“皇上驾到——”
望向帘外,见重重楼台雕梁间,帝后仪驾缓缓近了。金面宫扇煌煌招展,众多宫女内臣陪侍,我仍是一眼便看到了文源。
因是家宴,他仅着常服,银朱广袖纱袍铺绣双肩龙纹。银朱之色本极艳丽,而他姿仪高华,神情凝肃,浓艳色调也显得沉静安稳,恰与身旁皇后阮氏的银白凤藻翟衣相映衬。龙章凤质,一如朗日,一如明月,是人间帝后令万民仰望的尊仪。此时的他,眉目庄静,再无一丝羸弱病态。
在众人齐齐跪地的衣袂窸窣声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