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其状若疯,无人敢拦,便是春狄也拦他不住,却有一人扑到昙衣的棺木之上,以身相护,坚不许他开棺。
昙衣的那位奶娘护在棺木之前,满是恨意的看着尹千阳。无论这位尹国的国主在昙衣的灵前表现的多么悲痛欲绝,甚至恸心之下,还吐了一大口血,奶娘也依旧没有丝毫动容,心中对这个男人起不了一丝同情之意,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谁让他辜负了她的昙衣公主,无论平日再怎么宠她爱她,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肯回到她身边,连她最后一个心愿都不肯满足她。
如果他那时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也许她的昙衣公主就不会在绝望之下,明知每日喝的药里被人动了手脚,却仍是饮下了那碗汤药。
奶娘又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昙衣听完他的传信之后,自嘲般的笑道:“他果然是不肯回来的,什么要为了我攻下温国,其实为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霸业罢了。”说完,她便拿起了小几上的那碗汤药。
“公主,”奶娘忍不住出声阻止,“公主,您明知这药里被人动了手脚,只会让您的身子更加虚弱,您,您这又是何苦啊!”
昙衣捧着那碗药,轻声道:“奶娘,我只是有些累了,每日挣扎在复仇与虚幻的温情之间,我甚至怕如果我再这么活下去,有一天我甚至会忘了要去复仇。我曾经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好让我忘了这仇恨,可惜,他选择的并不是我,而是他的江山。”
她的语调仍是平淡无波,奶娘却知道她心中已是失望到了极点,不由心中酸楚无限。从昙衣一出生起,她便是她的奶娘,无论她是纪国不受宠的四公主,被许王打入冷宫的侧室夫人,还是如今被尹千阳宠爱了十年的女子,这一路行来,她和她的小公主,始终相依为命,她一生无子无女,早将昙衣视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如何能见她这样故意戕害自己的身子,上前来便想将那碗药端走。
昙衣也并不躲闪,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的奶娘,“奶娘,这些年,你始终伴在我身边,我过的有多苦,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你若是当真为了我好,舍不得我受罪,就让我把这碗药喝了吧,人死了,也就什么都解脱了。”
的确再没有人会比奶娘更懂昙衣心中到底有多苦,所以她不再阻止,眼睁睁看着昙衣又拿出一个小瓶,朝那碗汤药中倒了些黑色的粉末进去。
“她们虽然在这药中动了手脚,可是只是药物相克产生的毒性见效太慢,只怕等尹千阳打胜回来了我还活着,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了,所以倒不如我再帮她们加点儿东西,这样我既能死的快一点,到时候也方便当做是她们毒害我的证据。”昙衣说完,仰首便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看着奶娘满是泪痕的苍老容颜,她歉疚道:“奶娘,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了,从小你跟着我,随我一道不知吃了多少苦,好容易过了十年的平安岁月,我却,却再也熬不下去了。”
不知是药性开始发作,还是心中痛苦已极,昙衣只觉心中一阵绞痛,她捂住心口,在心里黯然道:“只要你回来,只要能见你最后一面,什么国仇家恨,我统统都可以不去理会,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原谅,只求能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她有许多的话都不曾对他说过,这一刻她多想可以当着他的面将这几句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可是,她仍然只能将它们默默地埋藏在心里,从此后永远的埋葬在心里。
她拿出一方素绢递给奶娘道:“我死后,立刻入棺,不要再让尹千阳看我一眼,既然他不愿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那么即使我死了我也不愿再与他相见。还有,务必要让他知道是谁下毒害了我,一定要让他将琅夫人除去,否则,这个女人只要还在这世上一日,我的煦儿就多一分危险。”
那位琅夫人,实在是个人物,明明和瑾姬夫人一道被关在梓宫之中不得外出,然而眼看十年过去了,却仍是能在昙衣的药里和小公子的点心中做下手脚。难怪她的昙衣公主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为了儿子的性命安危,也要将她除掉。
因为有了昙衣的临终之命,奶娘拼死也没有让尹千阳开棺见昙衣最后一面,在哭诉完了昙衣是被何人毒害之后,自刎于昙衣的棺前,如愿以偿的陪葬在昙衣的身边。
琅夫人也如昙衣所愿的被尹千阳一杯毒酒赐死,瑾姬夫人则被永远的幽禁于梓宫之中,无论何等重大的祭典都再不许出宫门一步,也不能再和她的儿子尹暄相见。
相较于他们的主君痛失所爱的悲痛而言,尹国的文武大臣们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十年来,尹国并未被这个亡国祸水所祸害,反倒在尹千阳的治理征战之下更为强盛,但她毕竟是个不祥之人,如今这红颜祸水终于逝去,对于尹国而言,实是福音。
然而此时的他们无论再怎么足智多谋,高瞻远瞩,都不会想到这位昙衣夫人的死和她留给尹千阳的遗言最后竟会导致那样可怕的后果。
当尹千阳因为心伤昙衣之死,病了半年,终于重新振作,再度领兵出征之时,迎接他的再也不是节节胜利,而是一个和他旗鼓相当,拦住他东进去路的强大敌手。
而这个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沈国国主沈夜寒。这些年来,沈国也在沈夜寒的治理下蒸蒸日上,强大昌盛,只是沈夜寒即使出兵他国,也从不曾和尹千阳相争,阻了他东进的路。然而自从昙衣死后,但凡尹千阳再想挥师东进镐京,沈夜寒必定会发兵拦截。
这二人均是不世出的人才,一时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攻防之下,虽是互有胜负,但是尹千阳却再难东进一步。
正当尹千阳对外困于和沈国相争时,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国中闹了起来。他本就喜爱昙衣所生的幼子,更因为昙衣的那一方遗言,他对幼子更是偏爱,总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子虽为世子,见到他的次数却少得可怜,又连母亲的面也不得见,长此以往,自然对老父心生怨望,对幼弟心生嫉恨。在数次欺凌幼弟被君父训斥之后,甚至打算起兵谋逆。
尹千阳将他击败生擒后,立时便废去他的世子之位,改立幼子尹煦为尹国世子。群臣虽然觉得废长立幼于礼不合,但一则长子尹暄确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二则比起性情暴躁的长子来说,自小在尹千阳身边长大的幼子尹煦的确更有才具,也更为出色。
虽然尹煦是那位祸水所生之子,然则尹千阳却再也没有别的儿子了,甚至就连那位长子,也在被废的当晚自尽身死,如今,尹千阳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在得知唯一的儿子起兵谋逆不成,反自杀身死的消息,幽闭在梓宫的瑾姬夫人再也支持不住,重病在床。垂危之际,她希望能再见她的夫君,尹千阳一面。
当尹千阳听完春狄的请求之后,默然半晌,还是起身去了他已有十数年不曾再踏足过的梓宫。
看着榻上那个被重病折磨得憔悴支离的苍老女子,一向□□的他也不由得有些心软,甚至顺从了瑾姬最后的心愿,将她抱在怀里。
他只觉得心中沉痛莫名,他最爱的女子他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没能实现她最后的心愿,却是这个他不爱的女子在一生的最后时刻得偿所愿。
瑾姬是在尹千阳的怀里含笑而逝的,临终前,她喃喃自语:“镐京,我看到镐京了,姑母,我们终于可以回到镐京了,主君他,他已经把镐京打下来了,我们这就回家去,回家去……”
尹千阳长叹一声,他和这位原配夫人再是怨偶,却是都有一个心心念念的地方,那便是镐京。瑾姬希望能重返故土,他则希望能够陈兵镐京城下,会盟诸侯,成就一方霸业。
瑾姬最终没能重回镐京,而他若想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便不能再拖了,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再这样和沈夜寒耗下去。
他再次亲率国中精兵五万,挥师东进,当沈夜寒又来陈兵相阻时,他命人送了一封书信,约沈夜寒明日两军阵前单骑约谈。
第二日,两人在千军万马面前缓缓单骑行到战场中间,对面相见,竟然一时无语。
良久,尹千阳才道:“夜寒贤弟,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何你一定要阻我东进之路。”
沈夜寒眼中神色复杂,也是良久才道:“因为这是你毕生最大的心愿。”
尹千阳轻叹一声,“果然知我者,唯你而已,这不但是我毕生之愿,也是我此生最后一个心愿。”
“所以,我就偏不让你如愿!”
“为何?”尹千阳实在是想不出沈夜寒到底为何要这样刁难他。
“为了昙衣,那些年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待她好的,可谁知你连她最后的心愿都不愿满足她,宁肯继续打你的仗也不愿赶回台城去见她最后一面。你为了你的江山,竟置她于不顾,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我也不会让你的心愿实现。”
尹千阳怎么也料不到竟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怔忡片刻,苦笑道:“曾经我以为你我之间也许可以永不兵戎相见,可惜……”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到沈夜寒面前道:“这枚鱼龙玉佩,是当日我救了你时,你当作信物送给我的,我本以为可以永远不用劳动它,可哪知……”
沈夜寒看着那枚他昔年送给尹千阳的玉佩,想起当时自己所说的话,“不论夜寒身在何处,公子的救命之恩,夜寒都会铭记在心,这块玉佩是我从小随身携带之物,还望公子收下,日后若是公子有何差遣,只要命人持了这块玉前来,在下一定尽力竭力,定当不负所托,只求能报答公子的大恩于万一。”一时心潮起伏,怅惘不已。
“当日我坚守在战场上没能及时赶回去见昙衣最后一面,是我毕生之痛,但若是重来一次,只怕我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不悔,身为一名主帅,一旦上了战阵,便应心无旁鹜,以战事为重,岂可儿女情长,为了一已之情爱便断送掉万千将兵拼杀得来的战机。”
“寒弟,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最多不过三个月的寿命,我一生的心愿便是能够进军雍都,会盟诸侯,还请贤弟成全。”
沈夜寒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尹千阳手中接过那枚玉佩,调转马缰,往来时路而去。第二日一早,沈军已经在一夜之间退得干干净净。
没有了沈军的阻拦,尹千阳一路高歌猛进,凯歌频传,可惜却在距雍都只有三百里的青潼关倒了下来。纵然他有雄心壮志,文韬武略,却再也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供他跃马扬鞭,驰骋沙场。
春狄得知他病危的消息,彻夜不眠骑马赶来,终于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也听到了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想不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女人,却是你,春狄。”
这当然不是尹千阳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将死之际,他唯一不甘的是,“壮志未酬!”连喊三声,嗔目而逝。
春狄含泪替他合上圆睁的双目,扶灵回国,遵从他的遗愿将他同昙衣合葬在一起,七日后,与群臣一道拥立世子尹煦为尹国新任国主。
所有的尹国人都期待这位新的国君能够像他的父王一样英明神武,继承先王的遗志,使尹国更加强大昌盛。
当他们怀着期待之心对着这位新王朝拜时绝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三年,这位新王就带着尹国走向了亡国的末路。穷兵窦武,征战之时不知用排兵布阵,讲究兵法计谋,只一味猛冲,不到三年,便将当年尹千阳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之师,勇将雄兵折损殆尽。
又且树敌过多,当尹国都城被围之时,竟无一国施以援手,春狄好不容易突围至沈国去搬救兵,沈夜寒念在他是昙衣之子,本打算不顾国中群臣反对,力排众议也要出兵。
沈夜寒为了昙衣,终生不婚,过继了弟弟的一位儿子为世子,可惜这位世子反对他不顾本国利益也要出兵救尹,索性在他的饮食中下毒将他毒死,自己提早登位为王。
当春狄再次逃出沈国,奔回尹国都城时,城门已被敌国攻破,她赶到尹宫,只看见一片熊熊烈火,尹国国主尹煦一身白衣立在宫中最高的朱楼之上,大笑着道:“娘,儿子终于实现了你的遗愿,我终于亡了这尹国,哈哈哈,娘,您在天上看到了吗,儿子终于替您报仇了,哈哈哈!”
当年尹国的朝臣以为只要昙衣这个亡国祸水死去,尹国便可保无恙,但是没有人知道,纪国的亡国公主纪昙衣在临终之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在自己面前发誓,“孩子,你要指天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亡了这尹国,为你的外祖和舅舅还有你的母亲报仇。否则娘即使死了,也会死不瞑目,永世不得安宁。”
朱楼的那一场大火埋葬了尹国最后一位君主,也是尹千阳唯一的传人。
在墨离的相助下,春狄和他一道在朱楼的一片废墟中,翻找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了这位亡国之主的一星半点遗骸,她用一个小木匣装了,带到尹千阳与纪昙衣在邙山的陵墓前。她也照看尹煦多年,无论这个孩子身上背负了多少父母之间的仇恨,她还是希望他们一家三口能葬在一起。
将带来的水酒洒在墓前,墨离突然开口道:“我已决意此后便在这邙山结庐而居,终生为主公守墓。不知春狄夫人有何打算?”
“我,我打算回狄山去。”春狄看着面前墓碑,那里面埋葬的是她倾尽一生去爱恋的男子,她曾希望能永远陪在他身边,但是现在她却要离开他所在的地方了,因为无论是他生前还是死后,都已经有一个他最喜欢的人陪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呼,终于在隔了快四年之后,把这个坑填完了,为了写这后七章,花了我两个月时间,断了四年的文再捡起来写真是太痛苦了,虽然不可避免的缩水烂尾了,但素,好歹也算是有个全尸了,汗,我这是什么比喻!
当时会断更最大的一个原因是成绩不理想,受了些打击,当时偶的抗击打能力实在太弱,本来就不自信,于是就更加怀疑自己,就可耻的做了逃兵。也想过要不就这样弃了这个坑的,因为这个坑的大体构架都是来自于某部很早以前的霓虹大河剧,并不算是我的完全原创(羞愧脸)。
但是时不时的就会想起我许下的那句诺言,一定会写完,还好,在拖了四年后,我终于没有失信,尽管我不知道当时收藏这文的读者小天使们现在还在不在晋江看文,还会不会看到完结的提示,如果还有的话,请接受我的鞠躬致谢以及致歉,但我总算做到了当初的承诺,至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