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绳猛然一绷,哨马手一紧,立刻收绳,线绳带着涟漪,迅速靠向岸边,一只手腕露出水面,系着绳头。万回苗老三连忙一人一边,探身从水里,把那落汤鸡捞上来。
水温不足十度,刺青喘着气,嘴唇发颤,说:“成了。”
找到出口管道了,他已在岸边至管道口拉起了引导绳。
时间紧迫,加上照明不足,最好就是现在立即,全部下水。尤其水性好的,早已经一个猛子扎下去。
万回水性并不很好,况且水非常冷,脚有种要抽筋的感觉。二班人说绝不愿跟在万回后头,少数服从多数,万回排最末,刺青将手电给他。
万回深吸一口气,最后一个,把头压进了水中。
水下是另一番世界,手电光从淹没的脚手架间穿过,四处浮动着植物碎块,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上升水流,水中杂质多,眼睛无法很快适应,不过引导绳就在手边,只要抓着,下潜并不困难。
万回前面一个人,正在拼命踩水,险些踢到他脸。
绕过一些钢结构楼梯之类的建筑后,能见到下方有层层交叠的网格平台,砂石像尘埃一样透过网格往上翻滚,那儿想必是入水口。
前方向下一点,玻璃钢的门型排烟洞,出现在手电光范围内,黑洞洞的入口,看着挺渗人。
众人一个接一
个鱼贯而入,就在要轮到他时,突然,前面那个人停住了。万回已感觉肺里不舒服,于是上前推那人。
谁知一推之下,那人不但没前进,反而用力往后倒,在水中夸张地手舞足蹈,打在他身上。
不过,也正是前面一让,手电光,照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挡在管道入口。
万回立即就觉得,这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因为这人的脸,正面朝着他们。
当前面人慌乱笨拙地挣扎,摇晃的手电,闪过这人面孔,死白死白,他注意到他头顶,像戴了只撕烂的泳帽漂动着,有什么像猪肠子的东西耷在一边。
猛然他意识到,那不是什么肠子,是部分暴/露的脑组织。
他不记得那个二班人的长相,却不会忘记,那颗没有天灵盖的脑袋。
突如其来的惊吓,不禁使他吐出口中空气。
排万回前面那人,在同样的惊吓下,居然狠狠一肘子砸中万回鼻梁,万回眼前一黑,肺内最后一丝空气,也给逼出来,后背撞向钢管。前面那人慌不择路,推开万回,拼命往水面游。
万回一下撞钢管上,天旋地转,猛一吸气,水灌入肺部,喉头痉挛,更多水呛入,这是溺水的起步,同时,因冲击,上方脚手架开始倒塌,一根尖锐的钢管,脱离支架,在水中当头向下坠来。
就在这一刻,一只手从管道口伸出一把揪住万回衣领,迅速往里一拉。
钢管笔直□那死人头顶的窟窿,挤暴眼球,插串舌头,一直插到喉底,颈椎骨折刺出皮肤,重钢管连着头,头连着折断的脖子,下沉。
身后,倒塌撞击,水波和声音,冲进管道,沿管道内部振荡,万回感到口鼻被紧捂,令他无法再吸入任何东西,他本能而疯狂地四下乱抓,直到突然间,头部露出水面。
那手松开,万回仍无法呼吸,被从水里拖上来,拖到干燥的地面。
万回平躺在地,好在,很快自行咳出了水,他用尽全身力气,吸了第一口空气,空气有种干烈和陈旧。
有人拍他的脸,他睁开眼,晃动的人影,所有人都在,刺青也在,刺青湿淋淋坐在旁边喘气,哨马正在骂。
“叫你他妈别回去,找死啊!聋啦!”看样子哨马想拎刺青,又没下得去手。
万回反应过来刚才管道里是刺青,他救了自己,并发现刚才乱抓管道手指甲充血险些剥落,连刺青手臂,也有被抓的伤痕。
“你欠人一条命了。”苗老三边扶万回,边说,“哦,不,是两条。”
“这是哪?”万回仍止不住咳嗽,
浑身冷得发抖,不过所有人都湿着,有人站在水边拧衣服,有人翻箱倒柜。
应该是某个小操控室,感觉上有点倾斜,半边泡在水里,四壁空荡,只剩几架灰溜溜的机器壳子,部分被剪断的没有皮的电话线。规格,比较近似硐室。
不过那里有扇门,门上有牌子被拆下的痕迹。有人在杂物里踢了踢,翻出一块铁牌,跟痕迹一对,果然一样。
铁牌上的字是:RBMK…4OOO。
二班头在问刺青,还有一个人呢。
快速睨了万回一眼,刺青回答:“钢梁倒了,卷下去了,没救过来。”
接下来怎么办。
刺青说,继续向前。
从这个操控室出去,经过回廊,会到达一条支线运输线,这条运输线能够间接通往下一个冷却塔进出水口。
就着桌上的废纸和笔,刺青简要绘出了一张草图。万回觉得,与照片应该已十分相似,那记忆力不是盖的。
刺青指图右上角,这里,四号机组,目前所在位置,联系河道线形状,应当是最后一个建设机组,从脚手架情况看,不明原因的,在整个工程临收尾阶段,被放弃了。
“不出意外的话支线目前是最有效途径。”刺青如是指图,这条向左的折线,通往三号机组,中间有两道栅栏一样的横线。
“这是什么?”二班头问。
“只是防水的地下连续墙。”刺青道。
所有人出水后都冷,身上冒着热气,穿过幽暗的回廊时,小兔崽子紧紧搀着苗老三,万回从两侧半掩的门看到,房间内一片风卷残云的景象。
回廊尽头就是运输线,比起回廊,就好像从隧道出来一样。运输线是拱形涵洞,足以同时运行左右两条卡车车道,高度在四五层楼,入口处堆砌着缓冲沙包。
手电照了一下,照不到运输线尽头,这条运输线应该有超过千米,众人的脚步声在前方空旷的黑暗中回响。
沙包圈里,停有三辆卡车,一辆挎斗摩托。
这种苏式卡车经过改造,前面保留轮子,后面改装成履带。
驾驶室无法打开,因为密封剂已将玻璃与车门架粘固在一起,不过里头也没什么东西。敲敲油箱,空的。有人翻入卡车车斗,在里面找到空的便携油桶,一些备胎和杂物。
现在所有人身上,都没有饮用水或口粮,卡车也无法开动,这一结果令人丧气。
这时候,从前面探路回来的哨马,凑到刺青耳边,悄声说道:“你得跟我来看一下,有情况,恐怕走不了了。”
☆、9。水里
万回捏着鼻子刚止住鼻血,就发现刺青和哨马两个人,静悄悄的往涵洞内走去。他想了想,反正周围没人察觉,便跟了上去。
手电光大约前进了一百米,停驻。
手电光柱,照在一片黑色平静的水面,万回还以为是条暗河,走近了,才愕然发现,那哪是条河,根本是涵洞透水了,光线范围内,整条涵洞往前,至少水深有一米。
刺青哨马发觉他来了,倒也没介意。
一米的水,本来趟着走不成问题,问题是,水温过低,路程太长,泡在这样的水里,失温将非常严重,其迅速程度是难以想象的,也不是单凭体质能扛住的。
哨马问怎么办,换条路?
看样子不行。
万回说可惜车开不了。
刺青说,车开不了,不过车上的东西应该还能用。
实际上,感觉得出一种不满情绪在蓄积,那种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又嫌稻草不结实,好象要刺青为他们生命负责一样。万回担心,万一情况一说,某些不理智的家伙会不会对刺青不利。
二班头果然跳脚了,“什么积水?怎么会积水!”
“地基液化、裂隙水,都有可能。”刺青说。
在这里,水就像癌细胞,像微缩的千斤顶,哪怕钢筋混凝土,长年缺乏检修,水也能使其一点点瓦解。
哨马已忙开了,他过去拆卸卡车和摩托,卸掉车轮和发动机罩什么的,用链条把它们和备胎空油桶捆在一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做筏子。
相较而言,无论速度还是安全性,乘坐筏子都是比徒步涉水更稳妥的选择。何况,也没有别的选择。
一番解释后,二班那帮人总算妥协了。
矿工不愧是半技术工,手脚还是麻利的,一会儿工夫,车辆大卸八块,两只还有那么点像模像样的筏子,出现在眼前。
在二班头的指挥下,人员分为两拨,一批由二班头与刺青领头,一班的人不多,就都跟着;第二批是剩下的人,坐筏子跟在后面。两只筏子间并不用牵引绳,以免出事。
筏子大概有两三平米,扛下水后乘上去,还是比较挤的,也不是很稳定。万回他们的筏子里坐了八个人,除他们和班头外,还有一个二班年纪较长的把桩师傅,以及一个小伙子,估计平时都是二班头的心腹。
小兔崽子只能坐在苗老三腿上,所有人缩着,哨马手持一条拆下来的前纵梁,当竿子,往岸上一顶,筏子就给撑了出去。
这条运输线有点往下走的意思,竿子吃水越来越多,或许像刺青说的那样,这样大的工
程不可能只是一个平面。说不定跟白蚁巢似的,层层深入,复杂得要命。
涵洞空气不流动,水面平静,有种暴雨将至的低压感,是入地深度造成的。向前漂流了大约十分钟,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头顶,隐约掠过一排或残损或空的钨灯罩,一排笼梯。那种强大的寂静的漆黑感,让人仿佛进入了冥世的入口。
刚过一半路程,哨马忽然将竿子提出水面,不撑了,然而,筏子居然仍在前进。
也就是说,现在有水流了。把手放到水中感受一下,果真如此。
既然水流与前进方向一致,那表明,水是从身后来的,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万回心里立刻想到的是,冷却塔那边的水位一定很高了。
筏子开始加速,水流越来越快,已经能看到波纹,大家都有些慌了神。刺青说:“大概风门已经破了。”
这个消息有那么点晴天霹雳的味道,首先,留在巷道的人铁定死了,现在被冲破的风门肯定泄洪似的往里灌,天晓得这涨水速度有多快,他们悬在水道中央,自身难保,每个人都陡然紧张起来。
“快划。”刺青喊了一声,前后两个撑竿的才赶紧动作,大力撑起筏子,不过很快,划的速度就赶不上漂的速度了,水已变得像开春的河那么湍急,并持续在上涨。
在身后,黑暗中传来水流的呼啸。
大家心惊胆战地抓紧筏子上任何牢固的部分,小兔崽子紧缩在苗老三怀里,筏子被水冲得跟碰碰车一样打起了旋,竿子不用作划水了,顶着涵洞壁防止撞翻及岔道。
就在这颠簸中,大概加上紧张,同坐那个二班的小伙子,忽然扭过身,对着水里要呕吐。
就在此时,猛然底部一声闷响,筏子向上一颠,那小伙子险些翻下去,辛亏万回在旁及时抓住,那小伙子突然怪叫一声,紧接着又“砰”一响,比刚才还重,整船人都几乎颠起来,先前不是没碰过水下障碍物,可是这两下,却叫人感觉十分不对劲。
万回拉住那小伙子,小伙子一回头,连万回都被他的表情吓到了,那脸色惨白的,惊恐未消,瞪着两只眼珠子,嘴唇哆嗦道:“水、水下有东西!”
这一说,所有人不由自主往水里看,压根是漆黑一片。
“看着什么了,瞎诈唬!”二班头怒道。
“我、我讲出来,你们一定不信我。”
二班头一瞪。
那小伙子拖着哭腔:“我看到……徐班头了!”
万回后脖子针扎似的一麻,但马上和所有人反应一样:诈唬,眼花了吧!
不过明显那家
伙是真给吓得不轻。
“没事没事,”二班头大概是不想让自己人在人前露怯,“我们那块儿每年大汛揭河底都能揭出死人,能给冲到下游,没事没……”
话音未落,万回就感到整个身子被抬上半空,随后,筏子从他坐的一侧,整个倾覆过来。
这种临时筏与橡皮筏不同,无论撞上麻袋建材都有很硬的冲击感,可是根本没有任何撞击,那种感觉就好像从底部被掀起。
万回连一秒的准备都没有,就狠狠栽进水里,他原先坐在引擎盖位置,手还抓在那里,现在整个翻了过来,引擎盖盖在身上,他能感觉到筏子已经散架了,这个质量重的引擎盖,不仅压得他无法透气,更拖着他往下游冲,顷刻间冲出了十几米。
水流速度比表面更快,万回立即松手,否则会和引擎盖一起撞个粉身碎骨,此时已呛得鼻酸,他用力划水,让头浮上来,搞清方向。在嘈杂的水流中他看到二号筏子,大约在后面二十米,筏子上的人正朝这边大叫。
万回才意识到,同乘所有人都落水了,他最先担心小兔崽子和刺青,但他来不及搜寻,他必须先救自己,水下任何东西都能要人命。
逆着水流,他拼命朝二号筏子游去。
二班头和那个把桩师傅已经最先游到,然而这时,怪异的事情发生了,筏子上的人竟用一切手段驱赶着,哄着,甚至将二班头重新推回水中。
万回明白过来,一张筏子载重有限,他们不会冒险让其他人上去,即便是他们的头儿,这就是这里最普遍的生存传统。
万回可不想冒脑袋被拍碎的风险,所以当那筏子快速通过跟前,他没敢伸手去抓,失去了逃生机会。正当他努力搜寻另一处攀附点时,猛地,就听到涵洞深处,传来一声爆炸般响亮的轰鸣,整条涵洞都在震。
一股强大的水流,犹如一条黑色的龙从那一头奔腾而来,水沫一直溅到洞顶,万回心一凉,完了。
这股湍流劈头盖脸,瞬间,他就给冲得腾空两三米,那种疼痛不亚于被一辆卡车正面撞击,万回甚至怀疑肋骨断了,整个人如同吸在真空袋中。
接着,他却忽然感到有个力量,在将自己往回拽,上半身一下子冒出水面。
他往回一看,只见自己衣领,正被一架铁梯凸出的钩子钩住,一见那钩子,万回顿时惊出冷汗,哪怕这钩子再长一寸,钩到的便绝不是领子,而是他的脖子。
就在隆隆激流中,隐约有人在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