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终于,隐没在地底深处的那个秘密,如炸开后便不可遏制的震波一般,在整个工区闷然轰动了。
☆、4。空间
那天不管一班的二班的,全停了工,聚集在井下。
作业面部分实际早完全给凿了开来,凿进有两米多深,只是被一大块防水油布,遮挡了好几天。
哨马上去,一把扯下油布,人群里随即一阵低呼,刺青所说的那道裂口,此刻就好像一张巨大狰狞的野兽之口,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道裂口在一面平滑的混凝土墙上,这面墙已从凿开的岩土中初露端倪,它在矿灯的聚焦下,在幽黑得深不可测的裂口前,显出某种与巷洞环境迥然相异的超现实的基调。这不得不叫人惊诧了,他们不仅在石头里炸出一具尸首,还在更深处开采出一堵水泥墙。
万回则马上意识到那时刺青说的“某种人造工程”是什么意思了。
但他也马上意识到,这几乎是不合常理的,大红岭如此荒僻,哪怕人造建筑,也不大可能运来如此优质的建材,可见必定有其特殊的性质,它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是谁造的,什么时候,为什么出现在地道深处,最重要的是,他们为何会以这种方式发现它。
在心底他始终感觉,那具身穿同款工作服的干尸,说不定能成为整件事的关键,可惜它不在了。
哨马低着背,首先过去,扳扳暴露的钢筋条,挺坚实,他把矿灯从帽上拧下来,一手拿灯一手抓住钢筋,猴子似的爬入裂口,探出半个身子,苗老三忙上前抓紧他的腰带。
哨马的上半身悬空在黑暗中,没闻到特殊味道,也没感觉到任何气流。
灯光散射开来,一般来说矿灯的光不会超过五六十米,理想情况才能达百米。哨马能感受到一种绝对的空旷,这种感觉几乎是靠一次呼吸判断的,他认为这应算是最最理想的情况,但是矿灯的光,如同滴入海中的一滴墨,仅在百米内便被无声的漆黑稀释了。
感觉上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悬浮在无际的宇宙中,哨马将矿灯朝两旁照了照,这回能看到墙了,水泥墙向两旁延伸,也向上下延伸,似乎都带有一定的弧度,光线仍然很有限。裂口处于这个近乎垂直的平面。
哨马注意到周围墙面上有些一小片一小片的东西,看上去就像油漆起皮,淡灰绿色,像鳞片一样附着在墙上。
“抓紧了。”哨马冲苗老三喊了句,随后使劲伸长胳膊,往墙上一抹。
苗老三把哨马拽出来了,哨马挤开众人到刺青跟前,手一摊,一把灰绿色的东西都给揉碎了,脆响。
刺青说,像植物,像是干掉的藻类和霉菌。刺青的脸色随即就不好看了。
“去我那里拿手电。”刺青说。
半刻钟后
手电就到了,那种笨重的军用大手电,有牌的,十有□谷自生送他的。
哨马带手电再度爬进裂口,大伙儿拉长着脖子,听到哨马回头叫了一声:“看见了!”
人们赶忙涌向裂口,扒着脑袋挤在一起。
只见一束强光,笔直射向对面,在对面墙上形成一个模糊的大光斑,其间距估计足足一百五十米。
对面的墙也完全是水泥的,跟这边一模一样,覆盖着一些灰绿色,除了没有裂口。
手电光沿水泥墙面摸索,水平方向,光线绕一圈回到裂口原点,墙面果然是弧形,一个完整的弧形,是个非常完美,同时也非常巨型的圆洞。
手电向上,像探照灯一样,又照出了两百多米,水泥壁逐渐有轻微的喇叭状外斜,当到达顶端时,光斑已散射得很弱了,不过仍可以见上方为一块平整的正圆形顶。
万回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似乎看到顶部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像一些极粗的支架,架着一个好像电风扇似的仪器,万回能隐约看到扇叶重叠的阴影。
在这里看是如此,但推到两百米以外,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庞大的东西,万回估计单一片扇叶就有两个他那么高,想到这他不由都怔了一下。
显然不少人都吓到了,那种因为事物过于庞大,大得超出一个人固有的认知范围,而带给人的强烈的震撼,使得有人已经目瞪口呆,或倒退出来。
更夸张的是,手电居然照不到这个洞的洞底。
当光线顺裂口处往下,光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水泥墙又以一个弧度向外倾斜扩张,到最后,光电到达极限,黑暗以外,再也照不到其他东西了。
万回脑海中形成的概念是,这是个巨型的人造水泥天洞,而他们正位于上端瓶颈处,相较于整个空间,他们这条裂缝简直微不足道。
哨马朝下面丢了一块石头,许久,没有反馈。
哨马清了清嗓子,张开嘴,“啊”地大吼了一声。
声音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向下传递,越来越空荡,那吼声变成了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幽幽的空吟,最后,同样消失在了无边无垠的黑暗中。
无论光还是声音,这是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渊。
没有人敢靠近它了,大家吓得都退开裂口,万回看到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同样,万回也在此刻,在大地的腹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脚下异常不踏实的心慌,就好像自己的双脚就行走在天台的边沿,而长久以来眼睛竟还是蒙上的。
谁能想到竟有这种事,谁都会吓到脚软,回到地面
上,就跟做了场梦一样。
班头发现了工人们擅自下井,更严重还打开了大油布,立即将下井的,统统叫到了竖着喇叭杆子的小广场湾上,由俩班头簇着谷自生,给大伙狠狠训了番话。
底下没一个在听的,脑袋里都跟梦游似的,谷自生说,这件事情,可能关系到我们国家重大的机密,或者重大工程,再或者重大情报,总之,事态严重,任何人都必须听他和两位班头的指挥,不准擅自行动,不准透露出去半个字,等路上融雪好走了,他将第一时间赶回去向组织上禀报。
“既然大家都看过了,”他摆摆手,“看了就看了吧。那么从明天开始,由我领导大家,对那个洞,做最先一步的勘察,要知道,让你们参与这样的行动,是破例的,是一件格外光荣的事情。”
底下立马嚎开了,纷纷表示不愿再下去。
谷自生说行,你不下,一天不下扣一天工钱。矿工都是奢侈惯了,很少积蓄,没钱连饭都接不上,一个个怨声载道,只得勉强答应。
回到工棚,万回累坏了,尤其精神上。哨马累的时候倒头大睡,苗老三还得陪着小兔崽子睡,万回两眼愣愣的,怎么也睡不着。
身旁刺青忽然翻了个身,直勾勾望着他。
万回吓了一跳,“怎么了?”刺青很少这么主动看别人。
刺青解开上衣扣,把手伸进里面。万回还以为他要干那个,差点吓跳起来。
还好刺青只是从衣服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听哨马说你会俄语。”
“不……我……我以前在学校有一个老师,教过我一点点。”
“也行。”说着,刺青打开布包。
包裹的是一枚手心大小的精致徽章,以及一只圆柱形的小金属罐子。
刺青说:“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
“尸体?”
“那具干尸。”
万回愣住了,好半天才道:“你手真快。”
刺青瞄了他一眼。
徽章外方内圆,外边正菱形,内有一圈星状突起花纹,中心一条线形蝙蝠,及数字“8 0”。
徽章内环的俄文字母,万回只能大致读出发音,并不认识,有一个醒目的大写“ГРУ”,应该是某种缩写。
“‘ГРУ’,”刺青道,“读作‘格鲁乌’。听过克格勃吗?”
克格勃,那可是如雷贯耳,万回连连点头,那是苏联,不,乃至全世界,网络最庞大最密集的超级情报机构,令多少西方国家闻风丧胆。
刺青道:“格鲁乌,全称苏联总参情报部,包括各军区情报机构
,规模比克格勃小得多,但渗透工作更准更狠。”
没头没脑的,万回一下没理解。
“他的意思是,那人就是个格鲁乌特工。”哨马的声音忽地响起。
一转眼,哨马正一手撑着头在那看着呢。
刺青耷拉着眼皮,看样子是要推给哨马继续讲。
哨马耸耸肩表示接受,“格鲁乌是克格勃的一个下属机构,具体我没那么懂啦。那具尸体,从他身上搜出的那枚就是格鲁乌徽章。”
“是说……他是个外国人?”万回怎么也没想到尸体竟会是个外国人,他使劲回忆着,又觉着尸体都那样了,确实很难辨别是哪国人。
“看头发和鼻骨,”哨马点点自己的脸,“那种在沼泽和土壤中形成的泥炭尸,体积会缩到很小,不过他的头型还是比较短宽,特别鼻梁高大,应该是中欧人种吧,俄罗斯人?”哨马看看刺青,刺青点头。
哨马道:“发色是金色,虽然不太能看得出来,有点卷。下面我就不熟啦,你还是让他讲吧。”
刺青接道:“那人是被活埋的。”
“活埋?”万回一惊。
“你们小点声。”苗老三抬头,小兔崽子睡熟了。
万回压低声音,“他不是被炸出来的吗?”
“没有什么东西会无缘无故出现吧。”哨马笑道。
刺青道:“是回填。”
万回知道回填,不少废巷或采空区为防止地面沉陷都会进行回填。不过刺青怎么看出来的。
“尸体嘴里的土,”刺青说,“是冻土,捏起来能感觉到,像这种海拔有冻土层并不奇怪,持续冻结超过两年以上的,这种多年冻土不会融化,强度跟基岩差不多。”
万回听得都有点傻,所以呢?尸体和水泥墙相距如此近,两者必然有关?
哨马道:“我们猜想那个爆炸的钢瓶也是那个格鲁乌随身携带的,至于什么用,这个猜测就多了去,可能他打算从活埋中逃离?”刺青显得不置可否。
而万回想的是他究竟什么原因会被活埋,为什么没能逃跑,还是产生了什么极端紧迫的状况。
“暂时不必想太多。”刺青拿起徽章旁的金属罐,扔给万回,“这就是找你来的原因。”
金属罐仅拇指大,表面有锈和凹痕,极轻。
“这是个三十五毫米用胶卷盒。”刺青道,“类似型号不少特工会用。”
万回晃动了两下,里面明显是空的,“胶卷呢?”
“正在冲印。”
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还这么隐秘,这些天没半点动静。
》 “不想看看已经洗出来的一部分相片吗?”哨马咧开嘴,一脸贼笑。
刺青的表情却严肃下来,“接下来你所看到的部分相片内容,也许是你暂时还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接受和容忍的,你可以选择现在就拒绝,不过当你拒绝后,将不得透露我们今天所提及的任何内容。”
万回咽了口口水,当真这么严重,这反倒使他更加好奇了。
“行。”他坚定的一点头,“照片我看,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5。照片
这是万回头一次走进刺青的工作室,三排灯架在充电,一进来就闻见浓重的金属机油味,地方不大东西不少,以往只道很多摇钻类工具是刺青捣鼓出来的,刺青却似乎比想象中厉害,那有台手工自造的磨床。
洗好的照片已排列编号,洗手池摆满显影液及化学溶剂,水是借故从卡车上卸的冷凝水,印画纸最不理想,仅有十寸,也不易定影,这一叠照片费刺青不少劲。
小兔崽子跑去门外把风,刺青示意坐,万回找了个地方坐下,接过照片。
第一张很清晰,远处是片明镜般的雪原,一支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镜头前,男女老幼,显然全是外国人,女人裹头巾,男人戴小帽,携大行李,很像难民。
近旁有十来个军人,走在队伍边,仿佛押解,手端制式步枪,穿防风服,遮脸。
刺青特意指出几个军人的腰靴,“只有美军的军靴有类似的厚跟。”他说,“但是看右边部分的军人,他们穿的是俄式的防寒皮靴。”
“所以你的意思是,美国和苏联?不会吧,他们怎么可能合作?”
刺青没有表示认同或反对,万回只好翻到下一张。
这张没上张清晰,是在空旷的室内,人工光源照出人们瘪塌塌的脸,他们挤在一起,从他们脸上能感到一种茫然与隐含的惧意。
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抱着一个女人的腿,那女人俯身紧搂着她。
他们望向同一处,好像正面对什么人。
第三张,照片照到了他们面对的人,但很模糊,只知道是个军官打扮的,站在较高处,身后跟着一群警卫。
接下来连拍愈发模糊,镜头前似乎悬浮着一种颗粒状的雾块,整个画面也发黄。
一群难民蹲在地上,背对镜头,围在一起好像在看地上什么东西。
还是他们,似乎开始抢夺起地上的东西,你推我撞的。
有人被推倒,从那个空隙,地上露出一条金色的麻花辫。
镜头里出现几名防化士兵,全副武装,戴着浴帽样头套,防毒面具,令他们看上去好像一只只大螳螂。
士兵手持一种像套狗用的采捕器,套住人们的脖子往后拖,其中就有那个女人,手中挥舞着,一条带有一小块头皮的金色辫子。
人群拉开,然后,万回看到了那个小姑娘,她躺在地上,衣衫破烂,头发已整个连头皮撕扯下来,身上和身下全是深色的血和碎肉,犹如刚从绞肉机出来。
一阵寒流掠过脊背,万回拿相片的手瞬间有些发抖。
他实在想不出这究竟怎么一回事,看
上去,简直就像他们袭击了那姑娘,他们疯了么。
接着,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
照片上,那个鲜血淋漓的小姑娘,竟然自己站起来了。
她的脸上已不存在脸了,她的头只是一个血球,她向前走,肠子如鲜活的鳝鱼般,争先恐后的从她的肚子里翻涌出来。
万回捂住嘴。
镜头正在不断地往后退。
随后戛然而止。
万回尚未从震惊中抽离,常识告诉他那姑娘绝不可能还活着。他抬头盯着刺青,渴望从刺青那里得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