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药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精神涣散,他的针眼都在腿上,一般很难察觉。不清楚他是如何染上恶习的,人们把过去的事全压在舌根下。
大部分药都是那个叫谷自生的司机弄来的,恐怕费了一番工夫,有些药万回连听都没听过。
这年冬天来得早,十月中旬已经冰冻三尺了,由于闰月,虽还不到腊月,实际上已临近全年最冷的时期。
万回很庆幸自己赶在隆冬之前康复,他的地棚大概也早被新人占据了。
哨马说:“滚蛋饺子接风面,我就不请你吃饺子啦。”他就着火炉,做了一种叫巴乌尔萨吉的油炸酥面块,送给万回吃。
面块捏得很好看,味道令万回想起过年吃的猪油白糖年糕。
哨马笑起来,“你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啦,今后跟着我干吧。”
万回问:“干什么?”
哨马说:“下矿。”
“这里还有矿井?”
“要不你们搬的那么多石头从哪儿来的。”
万回这才明白,原来大红岭是个矿。
之后自然而然的,就像他一直以
来接受哨马他们的好意一样,跟着哨马他们一块儿下矿了。
比起背工来,矿工实在是个肥差,人数也较少,实行轮班倒。
就是路程远了点,顺峡谷约四十华里,刨掉上工时间,来回要整整一天。所以矿工常睡在矿上,那个小广场湾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柱,顶端架起两口高音喇叭,线一直连到矿里,喇叭却从来没有响过。
矿工一班的头头,姓徐,徐班头连鬓络腮虎背熊腰,井下向来尊重胆气与拳头,能打就能干,老徐的头衔便是打架打出来的。哨马和苗老三跟一班。
在矿井地下二层入口处有个水泥加固的硐室,是机修房和炸药库,刺青在里面工作,往雷管中压装炸药,有些是自制的,粗糠干粪硝酸铵研磨混合,大爆还得加黄色炸药。
出工时,苗老三会将小兔崽子寄放在刺青那里。
哨马先领万回到地下一层的浴室洗了个澡,圆圆的小香皂,在手里滑得像只泥鳅,洗完蜕了一身脏皮,哨马打趣,“看不出你这么年轻。”
大浴室有一排固定在墙上的储物柜,不带锁,里头的工作服随便拿,是一种灰色连身工作服,连帽子从头套到脚,还配有防尘口罩,如此齐全的装备倒让人颇为意外。
万回不知道他这件工作服原本是属于谁的,工作服胸口还能看出撕去的号码布的痕迹。
不过在井下工作的人都知道,这种衣服是没用的,既厚又闷,在地底下稍微活动二十分钟就能叫你满头大汗,多数人都会脱掉工作衣干活,或索性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卖力,没人在乎,大家看对方的裸/体都看腻味了。
☆、3。尸骸
哨马他们工作在矿坑的最前线,负责爆破掘进,是一支小小的加深团队。
这条矿道是如此深邃幽长,在他们之前必然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小团队。
首先是在地下二层硐室领矿灯,水泥墙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个小窗口,你喊一声,刺青苍白的手会把矿灯给你递出来。
万回不喜欢用那种电池盒子矿灯,盒里的硫酸老晃出来,烧疼屁股。有时候他就在柳罐帽上拧一盏嘎斯灯,但是嘎斯灯容易灭,那糟糕了,有一些错综复杂的废弃巷道,长的能有一二十里,越往里越窄,弄不好能卡在里面,那些壁上的石棱像狼牙一般锋利,你要想退出来,它们便会像倒刺□你的皮肉。
尤其可怕的是,没有光,你才会知道什么是黑,假如在某个拐弯落了队,被地下深处无声无息的漆黑埋葬,这种毛骨悚然的体验,别说一整夜,哪怕只是几分钟,你都会紧张到难以呼吸。
从二层通过风门,就进入了主斜井,这里能推独轮车,接着徒步半个钟头,上上下下爬四道大坡,洞尽可能的小,两边像堆积木似的,堆楔起无数支撑岩面的梁木,这些木头看上去都非常古老了,万回小心翼翼避免碰它们。
他们攀着一种粗糙的木制弯梯爬上爬下,梯子如同架空在岩石上的铁道,哨马总是灵巧地穿过这些摇摇欲坠的木头。
在这些木头上,以及石壁上,时而能发现一些匆匆刻出来的俄文字母,万回在学校学过一点俄文,这刻的大多是些人名。据此推测这矿可能兴起于五十年代初,当时中苏蜜月期,不少苏联专家来中国帮助建矿,此后众所周知,这群老大哥中途撤了,哨马说这是刺青的分析。
最终他们抵达前沿的作业面。
他们用凿子和手摇钻掏槽眼,一个人躺着凿掉工作面上的岩石,另一人在其身后弓着腰,把碎石扒进小筐里,由第三人把绳子套在肩上拉着筐往回爬行,外头还必须有接应。
槽眼完成后,安置好炸药,引出导火线,大家各就各位就可以开炸了。虽然炸药威力不强,但空间狭小,爆炸时最好还是张开嘴,远离岩壁,以免顺岩壁传导的压力波。
这样的掘进速度平均一天一米,其余仍要靠榔头铁钉叮当叮当地敲,有时彼此之间的距离会拉得很远,需要联络却不能高声讲话,于是便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方式——用矿灯的闪烁传递讯息,有一些矿工间约定俗成的短码,例如闪一下是“是”,两下为“否”,三下为“快逃”,大都是刺青用汉字电码编的,更复杂句子只能用莫尔斯码,就极少有人能运用了。
万回干了一星
期,赚到了原先一个月才赚到的钱,在那个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矿底,二十四小时喧腾的劳作着,回到上面时你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万回觉得自己就像一支楔子,来到这里,硬挤进最后一块安顿之地,大家睡在铺上,谁要想翻身,就得大家同时翻一个身。
况且轮班工作制,一班休息二班下井,二班上来一班再下井,等你躺上床,床铺还是前一个人捂热乎的。
钱多得有点烧手时,万回终于也想到找那个叫谷自生的司机买点什么了。
那个司机最近居然还摸到矿上来了,说是找刺青帮他在引擎上装一个过滤器,结果一钻进硐室半天就不出来了,距年关越来越近,苗老三说,那小子再不打点打点上路,大雪封山,想走都走不了。
大概谷自生这方面意识还不足,这里冬季异常严酷,山沟有雪覆盖还强些,地面上,石头能冻得裂开,汽油结成冰块,机油先变黏稠,之后会变成橡皮似的东西。
那一天正好是年关,年关年关,就在这不吉利的节骨眼上,井下出事了。
一班工作完毕,几个人正走在返回途中,身后远远的,二班的第一茬炮响起。这本来没什么,但是不一会儿,那边开始传来很大的喊叫声。
哨马怒道:“这么大声都他妈不想活啦。”结果声音却越来越大,几个人就意识到,肯定出事了。
徐班头带头往回赶,不少在巷道干活的也跟着往作业面跑去。
一到那儿,就看见二班一帮人围拢在刚炸开的碎石前,二班班头推开众人出来,神情十分怪异,一个劲说不得了了,炸出人了。
开始大家以为是谁给炸伤了,然而当二班的人一让开,大家才发现,石壁里有一个人,是的,有一个人,穿的是灰色的连身工作服,处于直立着背对众人的姿势,可是这个人的下半身,以及这个人的面部,还保持在岩石里。
这情形只能产生一种想法,就是这个人原本就是在岩石里的,如二班所说,是被他们炸出来的。
实在匪夷所思,有胆子大的,便举着自己的搪采棍,戳了几戳。突然,这个人面部离开岩面,缓缓向后倒来,“咔嚓”一声,竟拦腰折断,躯干砰地撞在岩石上。
吓得众人一退,与此同时,更可怕的情景展现在面前,灰色工作服下,是一具双眼凹陷的干尸,高度脱水,霉肉脯似的,皮肤青黑发出鞣革样光泽,口腔内填满脏污。
根本看不出他原有的相貌。
在未开采区挖掘出一具,与自己穿相同制服的尸体,在场每一个人心中,逐渐都笼上一层诡异的阴影,狭
窄的空间内除了沉默,便是沉默得快要爆炸的惊疑。
“先把人挖出来。”身后忽然有人说。
大伙回过头,原来是刺青赶来了。
眼下也只有先这么办再说,毕竟都是逃犯,胆子都不小,一班二班一齐动手,抡锹挥铲。
苗老三问刺青小兔崽子怎么样,刺青说在二层没事。
十来分钟后,干尸的下半身被挖出来,连同上半身并排放在地上,刺青正蹲在旁边看,一手掀开尸体的连衣帽,把尸体嘴里的土都抠了出来,万回也发现,尸体所穿工作服的胸口,号码布并没有被撕掉。
此时二班的凿子工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凿子在那块岩面上敲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当”一响。
将灯火凑近,才看清在原先尸体位置不远,石壁中又露出了一节腕子粗细的金属阀门,阀门连着凸出的弧状瓶肩,很像煤气罐,绝大部分还埋在岩土里,看上去似乎同尸体紧密关联。
瓶子在火光下泛出青蓝色,瓶肩处还能隐约看见一个钢印。人们聚拢着,好事者用手中的工具又当当敲了两下,瓶身蓝漆剥落,为了看清钢印,二班那凿子工使劲一砸。
哐!不想阀门早已老化,这一下竟给他砸歪了。
众人杵在那儿,好像没发生什么,但紧接着,就听到一种嘶嘶的声响,如同一条大蛇正贪婪地吐着信子。
正当众人不知何故,只听刺青急呼一声:“快跑!”转眼向巷道外奔去,哨马与苗老三立即紧随其后,见状万回也来不及细想赶紧跟上。
没等跑出几步,背后一声猛烈的巨响,万回感到双脚刹时悬空,身体被一阵气浪向前推了出去,肺部瞬间被抽空,脑门狠狠撞在地上,咚一下。
然后他才听到火焰声,以及烧焦的味道,渣滓扑头盖脸落下。
待他爬起,还觉得整个地方仍在摇晃。
他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爆炸,一定是那个钢瓶,它就像炮弹一样爆开了。
哨马他们也灰头土脸的折返回来,他们都没事,徐班头他们站得远,也无大碍,发稍上一点火星子。万回感觉后背火辣辣的疼,有烧伤,但不很严重。
严重的是没及时逃跑的人,当场炸死五个,那凿子工的尸体焦成了一层脆炭皮,身上着火的人打滚嚎叫,哨马他们抢上去用砂土扑盖灭火。那具干尸已炸得难觅踪影,四处散落钢瓶残片。
由于爆炸的短暂真空,地道的空气开始朝同一方向流去,有一股风,火苗扑朔朔倒往那个方向。
哨马突然喊了一声,刺青正在往那个风口爬,原来钢瓶在原有基础
上,又炸出了一段斗状的洞道,直径近半米。
刺青拨开前方碎渣,碎渣的手感有些奇怪,“苗老三,火。”
苗老三将打火机滑过去。
火光嚓一下起来,刺青赫然发现,这些碎渣并非岩土,而是混有一些坚硬的清水混凝土颗粒。
水泥,怎么会有水泥?刺青抬起脸,就在前方尽头,隐隐能看到一个炸出来的不规则裂口,裂口甚宽,足以钻进一个头,空气席卷而入,发出陶埙似的风鸣。
显然裂口后是有一定空间。
刺青爬过去,摸到裂口截面,竟然也是水泥的,水泥截面三十公分左右,甚至能摸到浇注过的钢筋花纹。
刺青伸直手臂,将打火机伸向裂口后方,黑洞洞的,看来里面空间还不小。
“发现什么?”哨马他们聚在洞口。
刺青顿了顿,“好像……是某种人造工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明白过来什么人造工程。
刺青出来后,说光线不足,看不清。矿灯全摔坏了,况且除刺青外,在场没人瘦到能爬过去。
反正那洞也跑不了,大家一致认为,先转移人员要紧。
徐班头不愧是班头,两具死尸叠在背上,绳一拴,就这么爬过四道坡,那死人燎泡那尸水顺耳后根往嘴里淌,他眉头不皱一个。万回光是背着烧伤员,那味儿就叫他禁不住要吐。
其实没等他们出井,矿下炸出干尸的事儿早已传开了,半天不到,连地棚区那块儿也有了消息。
伤员被安置上干净床铺,基本上都有骨折和内伤,耳鼓膜破裂也较严重,有人彻底丧失听力。刺青拿出自己的止痛剂给伤员服用,抗菌药实在匮乏,医疗条件太差,除了饮盐水敷煮晾的树皮,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有万回的背伤刺青给用了青霉素粉。接下来几天尿血的咳血沫的全身感染的,病房充满异味。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这几天,万回一直觉得刺青有点怪怪的,当然刺青表情一直比较莫测,不过自从出事以来,无论多少人找刺青打探情况,刺青都缄口不言,尤其对于那具身著工作服的离奇干尸,因为当场灰飞烟灭,没留半点证据,经口口相传,大部分人都认定是作业班为掩盖失误编出的瞎话。
对此当时在场的幸存者,只有刺青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不关心,照样闷在他的小硐室干他自己的事,谷自生找他他都不睬。
谷自生算彻底留在矿上了,还没开出林子车轮滚成大泥球,这回果真想走走不了。
井下出事,井下的工作却一刻不待耽搁,梁架
一撑,开工,班头带领着,顺着爆炸炸出的狭小洞道继续向前扩掘。此举在矿工中引起一定争议,觉得在事故区继续挖不吉利,矿工有种说法,矿脉是大地的脉,采矿又有“入土”之称。
班头不信邪,再加上谷自生,这种人在这有的是话语权,挖掘仍按部就班,挖到什么,也不许议论,更不许到处风言风语。
随着挖掘进行,每天从井下上来的人,都不约而同带上了一股子邪乎的神情,眼睛溜溜地闪躲,总让人觉着下面正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们说,掏出了好多水泥渣渣,后来又说,好像砸到了一堵墙,私底下谣言纷纷,事态愈发扑朔迷离。
于是终于,隐没在地底深处的那个秘密,如炸开后便不可遏制的震波一般,在整个工区闷然轰动了。
☆、4。空间
那天不管一班的二班的,全停了工,聚集在井下。
作业面部